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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齐的公司还有脸告你!骗你签了合同,要求你放弃学业去拍劳什子短片,补充协议里让你跟个牵线木偶似的被公司吊着,动辄扣钱的霸王条约,他是一个字儿都没提!!   他们还敢寄这个破烂玩意儿??”   室友将文件袋狠狠拍在桌上。   孟秋已经平静了不少,垂眸将文件塞回袋子里,放进自己的抽屉,“静庄,你要是有认识的法学院的同学,这几天帮我问问有没有靠谱的学长姐可以帮我打这场官司。”   说着,她坐在寝室靠窗的位置,对着镜子把头发扎起来。   葛静庄一口应下,见孟秋没那么慌张放心了不少。   她一向佩服孟秋遇事不慌的心态,不经意瞥见她露出来的脖子。   孟秋皮肤太白,对着室外好像自带着光,白皙修长,远远瞧着,整个人清冷恬静,不可亵玩。   葛静庄笑了声,插科打诨:“也不赖人家姓齐的公司惦记。   你这长了一张出道脸,头发扎起来脖子显得更长了,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像你这样好看的女孩子。”   “补充一下,是素颜。”   孟秋对此类说法习以为常,她用一根发卡将碎发夹上去。   “有什么特别的?照样两个眼睛一张嘴巴,和你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寝室,上一样的课。”   葛静庄摇摇头,表情浮夸痛心,说:“你不懂。”   她又问:“你下午不是要去面试吗?我陪你去吧。”   孟秋看了眼时间,还有四十来分钟,面试地点在西城古城区,门牌号3-1-3。   明清时期有俗话说燕城东富西贵,北穷南贱,现代经济紧密联合,这种说法淡了不少,但民间传言,那片儿确实有权贵之流住着,问是谁又说不出,或者,不敢说。   孟秋问:“可能得一个下午,你等得住吗?”   “我下午没课,那个姓齐的老这么来骚扰你也不是事儿,我得看着你,万一他再来找麻烦也能搭把手。”   室友葛静庄和孟秋同一级,但她为了考燕大复读了三年,即使如此,也差一点进不了,最后调剂到城市与环境专业。   因而葛静庄年纪比她们大点儿,自然而然把她们当妹妹看。   孟秋笑说:“那我晚上请你吃饭。”   她知道葛静庄喜欢历史,“我听老师说面试的地方有个不对外开放的展览,都是老物件儿,正好可以去看看。”   葛静庄双眼一亮,“真的?那敢情好!”   -   孟秋高中的时候投稿过几个文学刊物,有一篇写民俗的作文被中学生订阅率最高的《言语》杂志录用,高考后霁水市日报采访文科状元的视频中,因为出镜过于惊艳而上热搜。   人文学院院长一周前找上她,说有个写东西给佣金的活儿,问她接不接。   她一口应下。   但对方似乎要求比较高,并没有因为她是名校和院长推荐的双保险而立刻录用,提出要面试。   面试地点的门口十分普通,它就在古城区灰墙青瓦的小巷里,门脚长了青苔,低调得如同大千世界偏安一隅的芸芸众生。   门内的摆设也朴实平淡。   只不过古韵浮尘的内厅中,一箱箱单调透明的玻璃柜里,每一样藏品都价值不菲。   孟秋两眼惊叹。   这些老物件给人一种时空交错的厚重感。   葛静庄先前质疑孟秋走错了路,现下哑口无言。   但凡懂点历史,就知道里面这些玩意儿的金贵,它们可不是光有钱就能买的来的,得祖上正儿八经是个贵族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将它们保存得如此完整。   各行业的新贵层出不穷,但真正完成资本累积的也就那几个。   真正的老钱一派藏在聚光灯后头,不显山不露水,兴致来了恩赏些冰山一角,便频频让人惊叹。   譬如今日展馆的主人。   就是标标准准传说中的老钱。   平日里谁都没听过这号人物,百度百科也查不出,他随意抓一把闲置的小玩意儿往桌面上一摆,谁都上赶着巴结。   譬如来看展的人,不论言谈还是衣着,大多工整。   骨子里流露的尊重。   孟秋看葛静庄一副丢了魂儿似的样子,笑出声。   她完全能想象自己刚进门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表情,没出息极了。   孟秋眼底错落着珠翠的光影,指了一个最顶头的水晶柜,边边垄垄的暖色灯四面八方看顾过来,照得物什雍容华贵。   她低声打趣:“静庄你瞧,这样好的镯子,就算是我的也不敢戴。”   葛静庄微微失神,沉默了好一阵才嘀咕:“是啊,这绿得沁汁儿的水头,也许这辈子我只能见这么一次。”   说完她忍不住拿出手机对着它偷拍。   孟秋记得展馆门口贴着的注意事项第一条就是不能拍照,但葛静庄拍得欢,她不好意思扫兴,替她提心吊胆看顾四周。   怕被赶出去。   就在此时,一位仪容端庄穿黑色外套中短裙的女人微笑走来。   孟秋四肢紧凑起来,尴尬地以为被抓包。   她扯了扯葛静庄袖子正要道歉,只听对方声音娇柔端庄:“您是来见赵先生的吧?他还在午休,您先去静室喝杯茶坐等片刻。”   她又看了眼葛静庄,对孟秋加深笑容,恬定的语气似乎将人看透。   “不过赵先生的藏品确实难得一见,您若是更想在大厅,等赵先生方便了,我再带您进去。”   她们比约定的时间来早半小时。   孟秋心想不好让老板等她,便让葛静庄在外面,自己先跟人走。   只不过这位女士三言两语,孟秋推断这位赵先生应当不好相处。   展厅大屏风后面有一扇拱门,直通后院。院子装修古朴清幽,山水临窗,很是舒展雅致,能看出屋主品位低调不凡。   孟秋在黑檀木小几旁坐下,桌沿有一汪袖珍活泉,雕工精细,流水潺潺,这张桌几造价怕是不菲。   她曾和老师打听这位赵先生喜欢喝什么。   老师告诉她,赵先生爱喝清茶,具体是哪一种茶叶,他也不知晓,总之,赵先生喜爱的,必定难得。   孟秋从包里拿出一包茉莉干花茶包。   这是她亲手做的,窨花拌合前用了白兰花的香气打底,母亲教她这种工艺名叫“透兰”。   她将茶包放进青瓷小碗中,静坐椅子上,等水开。   窗外风意正盛,地暖暖融融地烧着,即使身处燕城的冬日,也一点不觉着冷。   她舒适得弯起嘴角,趴在窗台赏水榭兰亭。   人与景原本松弛,孟秋猝然撞上一双毫无温度的黑眸,瞳孔紧缩。   她瞬间的心情没有航船撞上冰山那么天崩地裂,却也难捱颠簸。   孟秋着实没想到有人突然从回廊尽头走出来。   惊吓之余,忘了收回目光。   男人走路的仪态很平稳,气质高雅从容不迫,大多数人难以从步姿就让人觉着惊艳。   他例外。   廊外清风晃动松柏,余影绰约。   男人稳稳穿过树荫,斜阳往他额边一滚,这副静态水墨画忽而动了起来。   人与景浓淡相宜,观赏价值堪称顶级。   然而与远观不同,越看得清他的样貌,越能感受到他气势威压。   明明表情还算温和,却让人觉着立于危墙之下,仿佛头顶悬着几根深夜里的冰锥,堪堪要砸下。   他走到窗台前,孟秋这才看清他的五官,眼狭长含光,鼻子英挺,是个极为俊朗的青年。   平时孟秋不会这样失礼地盯人,但是他的目光入侵感很强,让人下意识起了防备心,怕一眨眼,就被他看个通透。   孟秋第一次碰上这样自带压迫份量的人,悄悄端正坐好,抿起一抹笑容冲淡这丝微妙的情绪。   男人长腿从正门迈入,影子斜斜压进屋内,目光重新落在孟秋身上,多了份审视。   “久等了。”   许是刚睡醒,他声线微沉含沙,如同海浪的边际线,界限不大明显,意外地性感。   “应该的。”   孟秋公式化应对。   她看这人坐下后将长腿交迭,侧靠着沙发扶手,双眼微阖,右手抵着太阳穴微微打圈。   姿态松散地将她晾了起来。   上位者的调性。   放平日里,孟秋不会主动和这类人产生交集,但毕竟是面试,便找了个话题,温和道:“茉莉花茶行气开郁,头疼可以舒缓一些,赵先生尝尝。”   男人抬了下眼皮,注意力在她脸上不冗不长停留了两秒,依旧没作声。   气氛结了块。   孟秋硬着头皮起身倒茶。   她的手腕很白,薄薄的皮肤底下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骨架娇瘦,很好把控的柔弱感。   她左手轻搭在右手手腕下,微微一斜,美人骨拂入袅袅蓝烟中,皮肤白得不可思议。   比起这点白,赵曦亭先闻到游丝一样的软香,掺在澄明清澈的茶香里,春雨化花地咬住他的思绪。   他徐徐掀睫,黑眸凝起一点光,不知是看茶还是看人。   孟秋没注意他的眸。   她自顾自看茶,眉眼低垂,怕茶壶里的水洒了,专注地倒着,哪想被人扼住了腕。   她惊诧地抬眼。   男人薄唇衔着一丝弧度。   他目光就着青烟紧贴在她脸上,似笑非笑,似要破开她的皮,囫囵个审查一遍。   “我不喝来历不明的东西,或许你可以先自我介绍。” 第02章 明媚   水线如同珠玉,在青瓷杯碗间溅起波澜,连同交错在一起的两只手都洇湿。   盖在美人腕上的指冷白修长,手背上的青筋游刃有余蜿蜒扩张。   时间静止下来。   这是孟秋第二次产生触礁的微妙感。   男人才从外头进来,又带进一阵冷风,他的手却不冰,棉布一样将她缠绕。   她的毛孔变得敏锐——   皮肤下的脉搏一下接一下撞击他温暖干燥却强势霸道的指尖。   孟秋才发现,他手掌的骨骼比自己大许多,因此轻而易举的把着她。   不知是时间被她惊愕的思绪拉长,还是他确实锢了她许久。   孟秋忍不住抬头,他眸底那层釉黑深不见底,好像要将她吞没。   她几乎忘了手里还握着茶壶,听到水滴落的声音,回过神,轻轻一挣,他便松开了。   空气流动起来。   她皮嫩,对方没用多少力,白腻腻的腕上就留了印,仿佛套了个红镯。   男人半倚在红木雕花的软椅边,点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神思漠然。   过了会儿,隔着烟雾,饶有兴致地瞧她的手腕,问:“弄痛你了?”   嗓音比刚睡醒那会儿疏落低沉,颗粒感坠得很深。   孟秋想将手腕上那点印子揉掉。   他莫名让人印象深刻,因着那散漫凉薄的神情。   “没有。”孟秋答。   这是实话。   但显然他问的这一句,也不是真表达愧疚。   男人“嗯”了声,“聊聊吧。”   他先前最后一句话是让她介绍自己。   孟秋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自我介绍,但在此刻熙熙攘攘的水雾中,她哑了声。   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动机让人捉摸不透。   这份迟疑没有持续太久。   孟秋迅速考量作为雇佣者的需求,打算针对性说明,但考虑了一圈,脑子里的方案都不大合适。   对面的人不是循规蹈矩的那一类。   书面性的技能想必院长都已经告诉他,重复一遍显得人情商低。   赵曦亭不催,衔了烟自顾自冷淡地抽着,过会儿起身开窗,将味道散出去。   宽肩窄腰在窗边疏懒地透气。   屋里天光大亮。   他回座后将烟随手拧在烟灰缸里,笑了声。   耐心剩余不足,口吻却绅士。   “等我开场么,还是紧张?”   这话倒是提醒了孟秋,猜来猜去不如直接问。   “您想了解我什么?”   “自愿来的?”他简单开口。   她想了一圈也没想明白他问这话的理由。   和孟秋粗浅对他的印象丝毫不差。   确实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   许是问她喜不喜欢这个工作吧。   她脊背笔挺,进入面试状态,“对,我希望有个好结果。”   赵曦亭审视她,唇角勾着笑,算不上真心,“你很急?”   孟秋微顿,边思索边说:“如果您觉得我可以的话……应该越快越好?品性可以慢慢了解,实质上的东西,最一目了然。”   孟秋明显感觉到,她说完这句话,赵曦亭眉头微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他微微侧颌,额角顶着指尖,视线从她的脖颈,到肩膀,随后缓缓滚落至腰间,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孟秋下意识并了并腿,仿佛一张钉在墙上的油画,脱了衣服任人观摩。   他察觉她的不自在,唇边弧度加深,重新看向她的脸,“那不好说,有些事儿得试过才知道。”   他的视线并无亵玩之意,自然也不猥琐,只是不带感情地估量,让人难免觉着被制约。   他乌眸含光,语气轻佻,“你平时说话就这么直接?”   “看情况。”   她只不过想争取一份工作而已。   赵曦亭收回目光,又问:“休息时间喜欢做什么?”   到此刻,孟秋好像才从画中出来,身子回暖,得了方寸自由。   她照实答:“看纪录片,写东西,偶尔和朋友出去散散步……”   “会打牌吗?”男人拿起桌上的紫檀摆件把玩,截断她无聊的自述。   打牌?   陈院告诉她的工作内容似乎和打牌毫不相干。   早听说四九城的二代们数不胜数,这些年发展成两派。   一派招猫逗狗不理世事。   另一派留学深造各个社会精英。   这两边谁也不服谁,但底色大同小异,都是心气儿高的主儿。   这位看起来是前者。   闲来爱逗闷子。   打着招人的旗号荒唐人间。   孟秋从小到大没碰过棋牌类的东西,这显然和她初衷不符。   如果这份工作和写文案无关,她也没有继续面试的必要了。   她起身想走,脑子忽然转了个念头,找一份时间自由的兼职并不容易,鬼使神差问了句:“时薪多少?”   “时薪?”   男人似觉得有趣,看着她眼睛正要说什么,豁然顿住,觉得自己荒唐般沉沉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孟秋。”   “哪个孟,哪个秋。”   “孟子的孟,秋天的秋。”   “燕大陈弘朗的学生。”   “不算是,他是文学院院长,并不授课。”   赵曦亭顿了片刻才说:“挺好。”   孟秋不知道他说的好是什么好。   她泡好的茉莉花茶早已温了,没有多少热气,干花的颜色越发饱满,柔柔地浮在茶面。   话题一时沉寂。   孟秋暖场道:“赵先生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重新审视少女,眼波微凝,将燃尽的烟拧了,“你开个价。”   “时薪。”他补充。   孟秋明显察觉他的态度和几分钟前不大相同,她懒得深思,归咎于此人性情不定。   至于时薪,她不懂行情,不敢贸然开口。   “一千怎么样?”对方替她做决定。   孟秋心里微惊。   一千的时薪,每天工作一小时,一个月就能挣三万,一年就是三十多万,比父母加起来赚的还多。   她没有被这个数字冲昏头脑立即答应,问:“工作时间呢?”   “你们哪天课少?”   “周四周五。”   “嗯。平时我不打扰你,该上课上课,该去图书馆去图书馆,手机开着别找不到人。”他好似敲定了这事儿,直截了当拿出手机,催了声:“号码。”   孟秋报了一串数字,心里总觉得不安,咬咬唇,声明道:“打牌我不会,既然答应了,正式工作前会学。比起打牌,我还是希望以后工作内容放在文案书写上。”   “而且打牌只能是打牌,不包括其他东西。”   “其他什么东西?”赵曦亭眼尾携了丝笑,看得人骨头发酥。   孟秋想说的话被这眼神堵在喉咙,哑了似的。   “微信号是手机同号么?”赵曦亭低头按手机,“这小孩儿头像和你不像,网图?”   赵曦亭一直没碰那杯茶,加上微信后,他俯身捏起那杯茉莉,修长的指拱起白玉桥的弧度,放在鼻尖轻移,抿了一口。   孟秋脸一热,那是她本人,只不过是童年演出的照片。去年春节翻相册,爸妈觉着这张照片好看她就换上了。   “小时候胖一点。”   “好友通过一下。”   孟秋点开微信,赵曦亭的微信名很简洁明了,就一个英文字母——   “Z”   天底下姓赵的人这么多,这样平凡普通的代号极易淹没于人海中,但他很有底气,别人就应该记住他,好似身后是万马奔腾,如同他深蓝色的头像,叙述飓风来临的万丈波涛。   赵曦亭将手机熄屏随手放在茶几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一篇公文两千人民币,三千字以内。其他的时薪一千人民币。”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工资可以预支。”   “如果你有需求的话。”   孟秋不是瑟瑟缩缩怕这怕那的性子,这事敲定之后,起码妈妈那边压力能减轻不少,这么一想心情也明朗许多。   她松快的时候对谁都热情,指着茉莉花茶包,温柔笑说:“茶不烫了,如果未来有机会共事,我可以再给您带。这是我自己做的,没有添加剂。”   孟秋看到赵曦亭在看她朋友圈,她朋友圈一个月可见,比起其他大学生吃吃喝喝风生水起玩转大学,她也就偶尔拍拍天空,或是景区打卡,十分无聊。   他翻了一会儿,没点开什么照片,随意搭了句:“泡茶这手艺,男朋友让你学的?”   好似唠家常。   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上下级关系,孟秋不好解释太多私事,简单回复:“不是,家里人有这方面爱好,今天是我第一次试。”   赵曦亭又喝了一口,润润嗓,懒洋洋“嗯”了声。   孟秋顿了顿,“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赵先生,我先走了。”   赵曦亭:“去吧。”   面试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孟秋掩上门后像燕子似的扑进回廊里,平复了一下心跳,笑容明朗起来。   她身后的雕花玻璃窗虚虚开着,窗边站着方才闭眼假寐的男人。   赵曦亭长指把玩象牙烟杆,瓷白的杆身,光滑细腻,一如少女的肌肤,他微一用力就能整支折断。   风中流淌少女清甜的尾香。   他指腹抵在杆尖,怜惜地转着圈儿,放任自己的嗅觉,感受陌生的气息。   廊外有人来问:“赵先生,您母亲帮您约的秦小姐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让她进来吗?”   赵曦亭转身将烟杆放回红木架上,漫不经心地应:“别领静室来了,让她在展厅等。”   那人有些紧张,“抱歉赵先生,刚才是我弄错了,我以为孟小姐才是您母亲帮您约的那位……”   “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是一种本事。”赵曦亭轻描淡写地应她,“这次我不计较,但有的错儿不是回回都能让你这么过了。”   “好的赵先生,我一定记住这次的教训。”   -   回宿舍后,葛静庄立马开了电脑修图,她也不发朋友圈,而是将藏品整理出来,按年份归类成一份图册。   孟秋打趣道:“你该去做历史图书馆的工作。”   葛静庄撅了撅嘴,“我考研一定要考回历史系。”   下午五点,美国时差十三个小时,正是凌晨四点。   孟秋收到了林晔的消息。   ——晚饭吃了吗?   林晔问。   孟秋算了下时间,回复。   ——一会儿去食堂。   ——你是没睡还是醒了?   林晔打字速度很快。   ——没睡。   ——几个小组成员见不着人,我只能从网上资料找数据。   孟秋问。   ——找到现在?   林晔回复。   ——是的,累死了。   孟秋打开校园内网的学术资料库,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我帮你一起找,可以给我几个关键字吗?”   林晔穿一身灰蓝T恤,眼睛熬得有些肿,支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看着手机:“金融的东西我还是自己来吧,下次要写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文章再找你。”   “林晔!喝不喝柚子汁。”对面有女生在门外喊。   孟秋看林晔没精打采地坐起来,脸朝向门外,她此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轮廓分明富有少年感的侧脸。   林晔的眉眼并不深邃,却很干净。   当年她在太阳底下看到他穿着白衬衫奔向她,仿佛春日的白桦,恍惚之间答应了他的追求。   林晔并不恋爱脑,他有职业理想,当年他放弃燕大的录取,也就是放弃了和她在一起念书的机会,他远赴美利坚,拿藤校offer,规划更远的未来,孟秋也从未说过半句不好。   “上次你弄得太甜了,自己喝吧。”林晔冲门口大声说。   孟秋微笑着问:“还是你师兄的妹妹吗?”   林晔恢复了点活力,眼底带笑,“嗯,我们这儿买不到好喝的果汁,她刚来美国,人挺娇气就要喝那一口,非说只要功夫深,奶茶果粒珍,一天到晚没正事儿,净琢磨吃的。”   孟秋听到那边有门打开的声音。   女生清脆的声音不再隔在外头,道道分明传进话筒里,小姑娘轻盈的脚步踏在木地板上,如宣战的鼓。   “这次真不甜,骗你是小狗。”   林晔坐着抬头看她,满脸笑意,调侃道:“你做的小狗事还少吗?这么晚还不睡,明天不是还要起来吃Claris街上的牛角包?起不起得来?”   “起不来先汪两声。”   孟秋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愣,不是拈酸吃醋,只是他逗这个女生的时候,是真的开心。   整个人都在发光。   女生有些恼,踹了他一脚,不经意间看到视频通话,立刻安分下来,拍拍林晔肩膀,“女朋友在还这么欺负人,非让我嫂子揍你。”   林晔笑了声:“也没见你喊我一声哥啊。”   看得出来小姑娘活泼开朗,鬼马地冲林晔做了个鬼脸,放下柚子汁颠颠跑出了门。   房间立刻安静下来,有两三秒的时间,孟秋和林晔都没说话。   林晔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上看不出是甜是酸,抿抿唇放下。   “她来玩还是念书?”孟秋先开口。   “准备读本科,还在上语言学校。”林晔答。   这个话题涉及到一桩往事,两人心知肚明。   孟秋岔开思绪,指着他背后的led灯挂灯,“什么时候买了星星月亮的灯,挺好看的。”   林晔转头看了眼,“小棕给师兄买的,师兄分了我一串。”   小棕就是那个女生,孟秋记得林晔说过她名字,有点特别,有点拗口,但印象深刻。   叫章棕。   视频里又是一阵沉默。   两三秒后,林晔捣鼓草稿本上的纸屑,缓慢吐字,“其实孟孟,我们两个不必分得太清。如果当年你同意我家帮你付学费,现在我们一起在普罗维登斯会过得很快乐。”   他抬起头,直视镜头,平静间有些失望,“而不是我需要你的时候,只能隔着屏幕看着你。”   “看着毫无温度的你。”   孟秋心上某根弦震起飒飒鸣音。   她瞳孔冷清,白皙的面容在白炽灯下如一团遥远的雪。   “我会考过来的。”她说。   “但一定是——用自己努力得来的奖学金和兼职赚的零用钱付学费,而不是作为林晔的女朋友进入某个大学。”   林晔笑了笑,没和她多争辩,只说:“孟孟,有时候我很羡慕你这样的性子,但在社会上太刚直也不是好事。”   孟秋轻声说:“我只是想跟着自己心意走。”   林晔打断她,“你快吃饭了吧,我和你一边说一边陪你吃,快去。”   “好。”   这话题就算过了。   孟秋和他温温柔柔地继续聊天,没再提过小棕相关的事。   晚上,孟秋给赵曦亭发了条信息:“赵先生,这两天有没有需要我做的工作?”   然而。   赵曦亭好似将她忘了。   消息石沉大海。 第03章 明媚   那日面试结束,葛静庄询问孟秋情况。   孟秋压不住脸上的兴奋,直差手舞足蹈。   葛静庄问都没问,笑说:“有时候我都羡慕你爸妈,真省心,诶?他们真会收你转过去的钱么?”   孟秋低头在选附近的餐馆,温和道:“线上转的不收,但我开了一张卡,账号密码他们都知道,应急用。”   葛静庄把手搭在她肩上,义气地昂了昂下巴,“放心,这卡指定用不上,叔叔术后情况好着呢,先前你给他们打电话,我都听到了。”   孟秋没提前预支烦恼的习惯,听了葛静庄这话,只笑说:“你怎么还偷听。”   葛静庄和她打闹,“明明是你手湿了没法拿手机,开了外放。”   话说得太圆就像刚熨好的衬衫,越容易起褶。   孟秋很快得到爸爸再次住院的消息。   好在问题不大。   孟秋听表姐说,妈妈因为这桩事接了点做私房菜的私活,有天累着了,凌晨晕过去一次。   家人之间遮瞒的好心,孟秋便咬牙当不知道看,私下每天一条消息发给表姐,对方答得详细。   孟秋想尽快开始工作了。   赵曦亭迟迟没回音。   上次他那一番信誓旦旦的开价很像捉弄人。   给她绚烂的泡泡,又破裂给她看。   某种意义上说,有点儿残忍。   恰好燕大元旦晚会的彩排一天比一天忙碌,孟秋也渐渐先放下找赵曦亭的想法,边彩排边留意新的招聘信息。   天空一碧万顷,太阳出来,没前几天那么冷。   孟秋穿不惯新中式长裙,担心一马虎就踩到前面的裙摆,练了这么几天,只敢盯着地板走路。   彩排结束,她提着裙子站在舞台楼梯口,正犹豫先下左脚还是右脚。   “小孟。”不远处的人声若洪钟。   孟秋忙不迭抬头,院长穿着黑色夹克,里面白衬衫,端正慈祥地冲她挥挥手。   “来一下。”院长说。   他身后跟着几个仪表端庄校务骨干模样的人,只有站在最前面那位西装革履,一副商人做派,其余的穿着随意,因此,他也有鹤立鸡群的独特感。   随着陈院打招呼,男人注意力转到她身上,上位者气场很强。   孟秋走到他们前面,礼貌地喊了一声“院长好”,又对旁边的人喊了声“老师们好”。   院长指着她,出言便是夸赞:“我们中文系的小孟,元旦晚会的主持人,入学前上过热搜,免费给燕大做了很久的广告,踏实、努力,典型燕大学子。小孟,孟秋,来见一下我们学校的荣誉校董,赵秉君。”   孟秋脑子闪过一丝念头——   也姓赵。   赵秉君四十来岁的模样,五官不大出众,身姿却儒雅挺拔。   他面带微笑伸出手,“小同学哪儿人?瞧着像南方来的。”   孟秋和他碰了碰手,对方很绅士,并未久握。   “老家霁水,是南方人。”   赵秉君扭头和同事交谈:“霁水的小馄饨一绝,别的地方做不出来他们那儿的味道。”   院长笑说:“可能是水好,养馄饨也养人。”   赵秉君看着孟秋点点头,附和道:“老师说得对,不愧是人文学院的院长,从山水到人文,一下勘得透透的。”   院长拍拍他的肩膀,“少拍马屁,读书的时候,私底下没少吐槽我这把老骨头吧。”   赵秉君笑道:“严师出高徒嘛,我哪儿有那个胆子。”   一时间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孟秋安静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温和礼貌的微笑。   笑闹完了,院长敞亮道:“怎么样,秉君,燕大今年来了这么多像小孟的优秀学子,后起之秀的力量不可小觑,追加五千万怎么样?”   孟秋听了这话抬起眼皮,早前听说学校最大的赞助人姓赵,看来所言非虚。   只不过在新生面前聊学校的投资机密,会不会不大好。   赵秉君没听见院长说话似的,将身子一侧,面向孟秋,问:“小同学,你们元旦唱《桃花扇》么?”   他这话锋一转,众人的聚焦点都落在了孟秋身上。   孟秋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若是她接了赵秉君的话,便是将院长晾在一边,不给校领导面子。   如果不接话,赵秉君就着这事拿乔,反驳院长后起之秀也不怎么样,错的照样是她。   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讲不大来场面话,但她看过许多文学小说,其中不乏圆滑的人物,各种情景屡见不鲜。   孟秋思索片刻,不卑不亢地柔声答:“赵总想听,那《桃花扇》自然有。如果赵总投了五千万,我们院长一高兴,或许亲自上台给您唱。”   陈院上台唱歌是有先例的,不算为难长辈。   此言一出,紧张的气氛瞬间缓解,众人哈哈大笑。   赵秉君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几秒神,调侃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不愧是燕大的人,上下一条心。”   他转向院长的方向,温笑着说:“就不知道老师还唱不唱得动,时常想起我们那届毕业典礼您一展歌喉的样子,快十五年了吧。”   这是答应了。   院长挑了挑灰白的眉,“别小看我,给你唱十首也行。”   两人你来我往又开了几句玩笑。   临走前,院长看向孟秋满眼赞许,他指指她手上彩排用的茉莉花束,玩笑道:“小孟,等元旦给我们校董献束花,谢谢他对母校慷慨解囊。”   赵秉君挑眉,“这么小一束,我不依啊。”   “你要什么样儿的,和我们小孟说,我掏钱。”陈院给孟秋递了个眼色。   孟秋知道这是院长给她机会,她忙应下,并且把花递给赵秉君,因是她特定的道具,花的底部还有个“孟”字样的标贴。   全球五百强企业——创威科技和海技风投。   背后实际掌权人姓赵,是公开的秘密。   -   赵秉君从燕大门口出来,司机驱车驶向景山小院。   原先那是一处荒地,近年建成别庄,是个能安静吃饭的地儿。   没媒体,没镜头。   快换届了,家族间的气氛逐渐紧张,但也有和和美美端起酒杯一起吃饭的。   赵曦亭应酬没几分钟,躲到后庄的院子。   别庄背面是脉脉青山,冬天不见枯,不似堂前的白桦,叶子早落满了青石板。   他头疼得厉害,拧眉点了支烟。   偏头疼这种病,越想不在意它,后脑勺越突突得厉害,跟子弹穿过似的。   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在玻璃门边站定,斥道:“长辈都在里面聊天,你躲这儿抽烟,像什么样子?”   赵曦亭凤眼倦倦垂下,鼻尖嗤出一声轻笑,“少我一个不少。爸,您就不能让我缓缓?”   “老祖宗吃草根树皮也要打鬼子,你就这点意志力?”赵父不容他拒绝,“进去。”   赵曦亭慢悠悠吐烟,斜睨了他老子一眼,两人僵持了两三秒,他淡淡抬了抬下巴,颇有些烂成一滩的混不吝,“秦伯找您来了,您要跟我在这儿耗么。”   赵父瞪了他一眼,走了。   后庄安静没一会儿,又有人从玻璃门边探身出来。   “老爷子面色不太好,时不时往后院瞧,你气的?”   赵曦亭食指和拇指捏着快燃尽的烟卷,薄唇溢出青色的雾,他清润俊逸的眉眼隔在雾后头,颓靡得像只丧家鬼。   他讥诮地勾了勾唇,抬眼,“帮他讨伐?”   赵秉君捶了下他的肩膀,和他并排站,“爸也快退了,再规矩几年。小时候你想让谁快活就哄得那人不知天上地下,谁惹着你,背后阴个人也不心慈手软。你这样的性子,太合适从政,也不怪老爷子怄气。我打听到有几支股票还不错,替你买来玩玩?逗个闷。”   “家里有个争气的就成了。”赵曦亭嗤笑了声,眸光垂落于赵秉君手里的茉莉花尾的“孟”字上,抬抬下巴问:“哪儿来的?”   他记起一人,想到白润细腻的腕,凝脂一样揩在他掌心。   赵秉君低头掂了掂,“我去燕大和老师谈事儿,一小姑娘送的。”   “值当你一路拿到这儿来?”赵曦亭轻笑道,“让嫂子瞧见,今晚还进不进屋了。”   赵秉君挑眉看着花,“不至于吧。我也不是特地带来,但一路上没有可以扔的地方。再说了,茉莉花理气止痛,摆你的桌上不是挺好?”   赵曦亭拧了烟,无聊地看向远处的山峦,没接话。   赵秉君自顾自往下说:“现在的小姑娘不得了,能读书,能说场面话,还个顶个好脸蛋儿。今天我碰见的那个,随便捧一捧,往荧幕上一站,保准满堂喝彩。”   赵曦亭笑了声:“你这话该对赵康平说,他一天到晚扎在脂粉堆里,什么样好看的姑娘在他手上不赚个盆满钵满。”   赵秉君回忆片刻,“那小姑娘和他身边的不一样,太单纯干净,落他手里怕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顿了顿,还补充了句:“读书人清高,做不来那种事。”   赵秉君偏头看向赵曦亭,“你呢?你们堂兄弟一个花天酒地一个不沾女色,妈愁得白头发都冒出来了,前几天那个秦小姐怎么样?”   “今天来了吗?我见见长什么样?”   他扭头往厅里看。   “就那样。”赵曦亭似对谈论秦小姐不感兴趣,“赵康平不也是你堂兄弟?”   他百无聊赖地拾起那束茉莉,指尖扯了一下写着“孟”字的纸片。   用旧了的道具并不牢固,纸片一扯就扯了下来。   落在他掌心,他睨着那字儿。   孟。   他想起那姑娘低眉斟茶的样子。   叫什么来着?   她其实不太聪明,微信找不着人就作罢,明明给了她号码。   是清高。   赵秉君语调里的笑意淡了淡,“我什么情况你最清楚,就我们两个人也要我装吗?”   赵曦亭从墙边站直,将挂在躺椅背后的大衣拎起来挂在臂弯,嗤了声:“矫情。”   “走了。”   “去哪儿啊?”赵秉君问。   “流浪。”   -   图书馆在学校西侧,到寝室有二十多分钟的路要走,下午四五点正是校内公交车最挤的时候。   前段时间冒出校工偷拍学生裙底的事情后,坐车的女生少了许多。   孟秋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两位并肩而行的女生一人拎着一碗小馄饨,味道很香。   她不知怎么有些怀念,朝西大门走去,准备去小吃街觅食,顺道给葛静庄买一份麻辣烫。   馄饨店新开的,肉馅香软滑腻,颗颗饱满,很得附近几座大学的大学生喜欢,熙熙攘攘挤在十多平的小铺里。   孟秋排了许久的队才轮到,挤出来时闻着街道的冷空气,感觉整个胸腔都舒畅了。   她没走几步,撞上一人,抬头看到脸,想转身就走已经来不及了   “最近你们学校发生什么事儿了,外人都不能进校,非得刷学生卡,我蹲了快五六天才把你这个姑奶奶等来。”   齐鸣将矿泉水瓶一扔,满脸不悦地盯着她。   孟秋想假装不认识,拎着馄饨往旁边走。   齐鸣亦步亦趋跟着。   “律师函收到了么?我们也不想做这么绝,奈何你不配合。现在公司想了个法子,你呢,回去和我们拍几张照片,我们再请个人拍,用AI换你的脸。”   如果没有前面那些糟心事,孟秋或许就信了。   齐鸣锲而不舍:“拍完这次就解约,不用你还钱,我们也会撤诉。”   孟秋停下脚步,“你们公司和我签协议的时候,公司还没正式成立吧,所以那份合同压根无效,你告不了我的。”   齐鸣跟无赖似的:“你一学生,无依无靠的,哪儿来这么大底气。”   他调子一软,“别闹了,都各退一步……”   孟秋不想搭理他,大步走开。   齐鸣脸色一变,直接抓了她的手,不让她跑,眼见是急了。   孟秋没想到他会直接上手,用力甩,没甩开,两个人拉扯几个来回,孟秋气喘吁吁,红着脸拧眉道:“你松开!”   齐鸣立眉竖眼:“今天由不得你。”   街边有一辆黑色轿车开得很慢,或者说路过他们之后才慢下来。   孟秋认识的车型不多,但奔驰的标在燕城还是比较普遍。   这辆车的车轴比普通的略微长点,黑得不沾尘埃,肃穆而冷静,车尾写着S63L。   孟秋看到后排车窗降下来。   男人松弛地靠在车座上,英俊的脸从阴影中缓缓转过来的那刻。   昏暗的车厢如同深山中的寺宇,古钟“嘡”地一声,浮梦惊醒天光。   赵曦亭。   孟秋想起了他的名字,几乎是下意识的。   而他的视线,隔着初秋傍晚的风,从她的脸沉寂地转移到齐鸣抓住她的腕上。   香肌赛雪染了一点红。   那点红——   有些扎眼。 第04章 明媚   齐鸣在四九城不是没见过带金佩紫的富贵高人,但没一个像眼前这位似的,几米远一个眼神,膝盖都软。   他将近期所有事情在脑袋里滚了一遍,想不出这样气势的人能和谁挨上边。   倏尔。   男人启唇喊了一个名字。   “孟秋。”   齐鸣头皮一麻,仿佛不是叫眼前的小姑娘,而是在喊他。   跟个被捉拿的小毛贼似的,立时将手松开。   孟秋手臂被抓得充了血,又胀又痛,猛然脱了桎梏,立时退了两步。   她原以为赵曦亭只见过一面没认出她。   这一声。   像雪中送炭。   她心有余悸,不敢一个人呆着,怕齐鸣又缠上她,把她拖走。   慌不择路地往车边迈,“是我,赵先生,可不可以送我一程?”   赵曦亭目光从她腕上的红痕处挪开,转头同司机说了几句。   另一侧的车门便开了。   司机下来和齐鸣交涉。   孟秋先上车,有种劫后余生的恍然。   转过头才发现塑料袋里的馄饨打翻了一点。   她忙拎起来检查车坐垫有没有被弄脏。   真皮座椅上落两滴汤汁,油腻腻的显眼。   车载香薰的味道很好闻,让人觉得在雪山上,但被馄饨味儿破坏了。   非常不搭。   给人添乱不是她本意,她家没有轿车,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样的流食最好不要带进车里。   孟秋生出一丝难捱的窘迫,“不好意思,我会清理干净。”   赵曦亭把车载垃圾桶放到她腿边,捎带手接过她指尖的馄饨袋,扔了进去,合上盖子味道消散了许多。   他抽了张纸给孟秋擦手,“晚饭吃点营养的,我请你。”   袋子漏汤,一路拎着确实不像话。   只是孟秋没料到赵曦亭扔得这样干脆,甚至没问自己意见。   仿佛只是强势惯了,做了决定的事懒得同人商量。   赵曦亭瞥了眼她的手腕,问:“那人缠着你?”   这件事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   孟秋慢腾腾地用纸巾擦拭每一根指头 ,言简意赅:“他想我为他做事,但不值得信任。”   “这样么?但我们才见第二面,你就敢上我的车。”   “不怕我和他一样?”   他嗓音轻忽,孟秋突然醒过神,下意识扭头看去,男人已然侧过身,眼尾衔笑,眸光春风一样在她身上打转,携着一丝挠人的痒。   “还是说——我长着一副好人脸?”   他的长相确实算不上正气凛然。   一双眼睛多情得勾人心魄。   但那会儿她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孟秋微微垂眸,压了压不自在乱跳的心脏。   光凭那个私人展,就可断定他财力雄厚。   身家和长相都是顶级的人——   想要什么不容易?   她抬头,眸子一水儿的清白。   “您该担心我图您什么才对。”   此话说罢,司机瞥了眼后视镜,从纷杂的堵车车队里分出几许神。   赵曦亭鼻尖错出一声笑,像古迹里头的菩萨活络起来。   往座椅一靠,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呷着一口儿化音,“你老师夸你临危不乱,没想到你胆儿是大。”   “那你倒说说,想图我什么?我听听。”   他说得绝不真心,却让人甘愿受骗。   孟秋思绪很慢,眼睫眨得慢,吐字也很慢,还带着犹豫。   “我图钱。”   司机眼睛微不可察地瞪大了一圈。   赵曦亭眸色微深。   孟秋恍然抬头,问得诚恳。   “赵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工作?”   那点儿春风如意的氛围瞬间一败涂地。   车窗上映出小姑娘规规矩矩不解风情的侧脸,耳朵小巧圆润,碎发跟着不谙世事地晃。   赵曦亭哑然失笑,“孟秋,你真行。”   孟秋没懂他怎么突然笑得厉害。   过了会儿,赵曦亭收了笑,目光往孟秋那边倾了倾,漫不经心地盯她的眼睛。   好一阵。   孟秋被他看得头皮发涨,躲无可躲,逼得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先吃饭吧。”   赵曦亭视线撕了个口子,将她放出来,拖腔帯调压着声儿,燕城人一贯懒洋洋的语气。   “吃完饭再说。”   孟秋原以为他刚才说要请她吃饭是客气,没想到是真的。   不是多熟的关系,一起吃饭或许会不自在。   孟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今天谢谢您解围,那个人不会再追过来了,要不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室友还在等我。”   赵曦亭抬抬下巴,示意她手机,“不是可以给她发消息么?”   仿佛听不出那是借口。   孟秋视线挪到手机上,没动。   过了几秒,赵曦亭又跟了句,语气寥淡,“刚信誓旦旦让我防备你的企图心,怎么反过来害怕了?”   孟秋下意识看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瞳孔深处那点凉薄。   赵曦亭这个人,应该不喜欢别人拒绝他,就算邀约得随意也一样。   场子一冷空气就紧缩,捏得皮肤都要皱了。   孟秋眼皮才支起一条缝,就看到车外远处的黄昏在他黑发边缘消散。   男人艳惊四座的脸倾轧视野,视线内还有他清瘦有力的手,以及一双看不透的眼睛,她仿佛被什么点了一下。   没人比他更适合易于藏匿的夜晚,什么都能吞没。   刚才不该拦他的车。   孟秋脊背紧挨着椅背,见车子越开越偏,已经不在燕大校区附近了。   燕城她不熟,最怕走夜路。   她身子一探,越过赵曦亭,竟直接忽略他问话,钻到司机旁边,“师傅,这是哪儿?”   司机忙看了眼后视镜,这祖宗今天能让小姑娘上车已然出乎他意料,偏偏人家拿他当水火。   水火不容。   他不想蹚浑水,骑虎难下。   眼见男人要瞧过来,司机忙挪了眼,耐心答:“文德路,去市区还有一段儿。”   孟秋打开地图搜文德路。   赵曦亭见小姑娘没出息的样子沉沉笑开。   她一直没正面回复。   赵曦亭又慢腾腾搭了一句,“来都来了,一起吃吧,嗯?”   文德路是燕大去市区的最佳路线。   不过吃顿饭。   再推脱也没意思,况且这车没他的允许不可能停。   孟秋坐回位置,不再说拒绝的话,算是默许。   -   餐厅是一家私厨馆,位置不高调。   赵曦亭说的营养果然很营养,点餐的时候,孟秋只点了一小份鸡丝粥,他再问需不需要其他吃食,孟秋摆摆手拒绝,他也没再勉强。   他娴熟地加了几份常吃的菜肴,没询问是不是她忌口。   好像单纯和人拼桌。   一顿晚饭吃得安然无恙,类似车上的对话没再发生。   中间有个小插曲。   服务生放餐盘的时候碰倒了桌上的酸梅汁。   孟秋裤子淋湿了,位置比较尴尬,她敢断定走出去回头率百分百。   服务员边说对不起边半跪着递纸巾,不知认识赵曦亭还是怎么,时不时紧张地看他脸色。   眼泪都快急出来。   明明不算大祸,却怕成这样。   赵曦亭一句话没说,脱了外套丢给孟秋,许是怕她不好意思在异性面前整理,借口出去等了一阵,回来提了个袋子。   “尺寸不一定合,商场随手拎的一件儿,难受的话换掉。”   孟秋看到外面的标签,单价8999。   不一定是实际价格,但绝对不便宜。   孟秋不肯接,赵曦亭就没再说,衣服袋往后备箱一扔,把她送回校门口。   孟秋忘了揣着遮大腿上果汁痕迹的男士大衣,快到寝室才发现,已经来不及。   赵曦亭身型挺括,衣服尺码比普通男士大一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女生穿的款式。   孟秋听到室友说话的声音,胡乱将大衣塞进衣柜里,一堆女装中间夹着风格硬朗的外套,说不上的滋味。   她做贼似的深吸一口气。   倒不是心虚,这个年纪的同学不管男生女生都八卦,明目张胆把男人的衣服带回来,她们一定会盘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飞速给赵曦亭发了条微信。   ——忘了还您大衣,等我清理完,看您哪天有空,给您送过来。   那边简短回了两字。   ——不急。   孟秋把手机插上电,林晔给她弹了几条视频邀请,她开静音所以没听到,再拨回去已经没人接。   林晔冬季学期开学前给她发过一张课表,孟秋顺手就存了起来,照时间,这个点他应该在上《投资学原理》。   孟秋这批新生住的是新宿舍楼,四人间,空间也宽敞,每个人一张桌子,都睡上铺,避免许多上下铺争吵。   孟秋一转身就看到斜对面的乔蕤在哭。   乔蕤瘦弱的脖颈伏在臂上,若不是微弱的啜泣声,旁人还以为她在小憩。   孟秋愣了片刻,放下手机走过去,轻声说:“乔蕤,发卡掉地上了。”   “我帮你放到桌子上。”   人有时候是很简单的动物,若是大声哭泣,必然在寻求帮助。   若是肩负的压力破碎又不堪,便只敢沉默悲伤。   孟秋转身之际,乔蕤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挂着湿漉漉的泪,她浑身都在抖。   “孟秋,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她嗓音沙哑。   葛静庄洗完澡出来,看了看孟秋和乔蕤,冲前者摇摇头,示意她别管。   乔蕤在寝室里相对比较边缘,每次打扫卫生总不在,夜不归宿的次数也多,经常要她们帮忙打掩护,但第二天回来总会给她们带新奇又贵重的小玩意儿。   那些东西普通学生根本消费不起。   不是一类人。   葛静庄对孟秋使了个眼色,捎带手把桌上的手机递给她,指了指屏幕。   孟秋低头看消息。   ——听说她今天在教室外面被人打了一耳光。   ——之前她晚上不回来,我们不是猜她有男朋友了吗?   ——我们猜对一半儿。是有那样一人,但男的结婚了,打她就是男的的老婆。   ——你是不知道围观那些人说得多难听,说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为了勾男人。   ——可一码归一码,化妆穿漂亮衣服关他们屁事儿。   葛静庄三观极正。   孟秋了然,这种事确实不好安慰。   道德层面上来说,乔蕤确实做错了。   就在这时乔蕤的手机震了起来。   她不肯抬头,举起手胡乱在桌上摸,摸到之后拿到眼前一看,吸吸鼻子摁了。   她刚摁掉,对方又打过来。   反复几次,她接起来崩溃地冲对方喊:“你他妈还想怎么逼我。”   “要我去死吗?嗯?”   “是不是要我跳楼才甘心啊!”   乔蕤在孟秋眼里挺安静一个女孩子,除了爱化妆和爱买新衣服,平时连大声说话都不会。   孟秋和葛静庄都吓住了,怔怔看着乔蕤。   乔蕤摔了手机就往门外跑,孟秋怕出事,连忙追出去,在走廊拉住乔蕤的手。   乔蕤好似没了求生的念头,疯了一样甩开孟秋的手,直直冲向楼顶。   孟秋跑得急,半路摔了一跤,小臂磕在楼梯口,破了点皮。   她来不及细看,重新爬起来一路追上去。   好在寝室楼顶的门锁了,不能跑到天台上。   乔蕤一边锤门一边按门把锁,哭得脖子青筋凸起。   孟秋什么也没说,坐在台阶上安静地陪着她发泄。   乔蕤力气耗了大半,终于冷静了一些,瘫坐在地上哭,孟秋往上走了两层,坐在她旁边。   乔蕤闭着眼睛,嘶哑道:“我没做小三。”   “你信吗?”   孟秋转过头,看到乔蕤糊着化妆品的脸乱成一团,口红晕到嘴巴外边。   她没带纸巾,就用手把挂在乔蕤脸颊上的眼睫毛摘掉,不让她看起来像笑话。   “作为室友,我一定会说,我信。”   “我信不信其实在你心里不重要。”   “有些事就是机缘巧合,起初你会指责老天爷为什么是你,紧接着就开始在自己身上找答案,觉得一定是你哪里犯了错,这些事情才会找上你。”   乔蕤被戳中心中所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像站在迷宫路口的小绵羊。   “孟秋……”   孟秋继续说:“但等以后你回头看看,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没走到绝境,你也没自己想得那么遭。”   乔蕤:“真的么?”   孟秋笑了:“不信你以后瞧瞧?”   她们正对面的墙上有一面天窗,月晕好似将高楼的水泥熔化了,明晃晃一块。   “疼吗?”乔蕤指了指她的手。   “小伤,冲一下就好。”孟秋不在意地拉了拉袖子。   乔蕤沉默了许久,才郑重道:“谢谢你陪我。”   “没什么,换成谁都会拦住你。”孟秋看着远方,眼神平和轻松,“白天的事儿别在意,现在的人都很忙,装不下太多八卦。”   “就是可有可无的乐子。”   乔蕤和孟秋一起抬头看月亮。   “明天,我想把他送我的东西还回去。”   “然后和他一刀两断!”   孟秋耸耸肩,没表态。   乔蕤下定决心之后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往下坐了两个台阶,和孟秋并排。   “孟秋你高中时期是不是人缘很好?”乔蕤好奇问道。   孟秋扭头冲她弯了弯眼,“没有。”   乔蕤眨眨眼等她说下一句,但孟秋并没有深入这个话。   乔蕤没有探寻别人秘密的欲望,很有分寸感的止住了。   乔蕤叹息道:“我爸爸有过三个老婆,一个结婚了又离婚,就是我妈,另两个没有拿证,不清不楚地跟他过,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给我生了两个妹妹,三个弟弟。”   “谷邦饮料就是我家的。”   “我知道自己畸形,从小缺少父爱,才格外喜欢年纪大点儿的男人。”   “他和我说他离婚了,我查过他手机,没什么秘密。”   “可能恰好因为没秘密才是最大的秘密。”   孟秋确实震惊。   难怪每次买气泡水,乔蕤都会避开谷邦这个牌子,也难怪她消费能力强。   没开跑车来学校,已经很低调了。   乔蕤深呼吸了下,拍拍孟秋的肩,“我没事了,咱们走吧。”   “今天你救了我一命。”   孟秋笑了笑:“没这么夸张。”   “操——他——妈——的——人——生,滚——蛋——去——吧——”   乔蕤趴在窗户吼。   -   孟秋回到寝室发现林晔还没回她消息,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接连弹了几个语音还是没人接,便打了跨洋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生。   孟秋很快听出来是章棕,心里有些异样。   章棕礼貌道:“嫂子好,我加你微信说吧,跨洋电话太贵了。”   孟秋“嗯”了声。   章棕微信头像是只粉色底图的棕色小熊,孟秋平时没有太多窥探欲,今天点开了章棕的朋友圈。   她的背景是张私照,女生双臂张开迎着海风,手里拎着小白鞋,防晒服和黑长直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来一点儿,转过头冲镜头巧笑倩兮。   一看便是家境优越,什么都不用愁,性格明媚的女孩子。   撇开其他不提。   章棕和林晔哪儿哪儿都般配。   孟秋平静地退出,觉得自己冒出这样的想法很可笑。   她看到章棕给她发了几条信息。   ——林晔昨天开始发烧,我们叫了家庭医生看,初步检测是甲流。   ——嫂子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的病,养一养就好啦,有我哥和我呢。   她拍了一堆药的图片和一张男生的睡颜过来。   ——林晔睡觉的时候都在叫你的名字[可爱][可爱]   ——等他醒了我会转达你找过他的事。   孟秋点开林晔的照片,眼尖地看到枕头旁有个粉色发箍,也不知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把发箍落在枕头上。   她发了句“谢谢”过去,又慢腾腾地打了一行字。   ——甲流传染性蛮高的,你保重身体。   孟秋原本想输入的是:甲流传染性蛮高的,你不怕么?   章棕回道:   ——没事,我抗造。再说了,我和我哥还有林晔吃住都在一块儿,要感染早晚感染,大不了一起生病咯。   孟秋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冒出来的不适感。   忽然觉得,乔蕤喊得挺对的。   过了几天。   孟秋终于有时间把赵曦亭的衣服拿去干洗,没成想衣服料子太好,价格比普通衣物高了好几倍。   孟秋问了好几家,都是差不多回答。   但这件衣服,她真不能在宿舍洗,一狠心应了。   八成因为衣服衣料的缘故,店家将她当成大客户,效率很高,笑容满面让她下次光临。   孟秋拿回衣服的路上给赵曦亭发了张照片。   照片里,他的大衣整洁地迭起来,边边角角熨得很平,放在纸袋里,十分妥帖。   孟秋细细琢磨了一下,兼职还没做,先花出去几百块钱,有些亏。   没想到,赵曦亭回过来第一句就是   ——拍小票,我给你报销。 第05章 明媚   孟秋心里有一杆秤,这衣服算是因为她弄脏的,就不能把账算在赵曦亭身上。   没有真把小票拍过去。   这几天乔蕤迷上了请客。   葛静庄平白蹭了乔蕤几顿肯德基,瘫在床上摸肚子,不肯起来再去吃夜宵。   一段不怎么好的恋爱关系总是让人心有余悸。   孟秋心软,知道乔蕤拿钱泄愤是为了填补失恋的空虚,她舍命陪君子,中午才吃了泰餐,晚上又去大世纪底下吃韩式烧烤。   五花八门的调味料和舌头过不去。   很凑巧,乔蕤碰见了朋友。   穿着很像分享OOTD穿搭的网红,款式大胆,身材高挑。   “小乔!”为首那个拎着黑色皮草包喜出望外高喊了一声,腿又瘦又长,“正准备联系你,在这儿碰见太惊喜了。”   乔蕤也很意外,笑着跑过去拥抱她:“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两人聊了四五分钟,乔蕤的朋友忽然过来挽起孟秋的手臂,像认识很久一样,亲亲热热地说:“旁边楼上有包厢,小姐姐一起过去坐坐,都是年轻人,几个央财的,还有几位哥大纽大的,都是全球QS靠前的高材生,大家学历背景差不多,交流应该没什么代沟。”   孟秋算不上社恐,只是怕麻烦,乔蕤知道她想考海外硕士,怂恿了一下,说以后真去美国多认识几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孟秋半推半被拉走。   大世纪这个地段算是燕城新区。   几里汀,拾醉,九号里街音乐仓等等连锁新开的live house和酒吧都在这里,恰好燕城高校和全球前500强企业多,这边全是年轻人。   但年轻人和年轻人也不一样,譬如几里汀,没有消费门槛,有座儿就能进,去的人最多。不像All going有最低消费,一晚上花掉几万属于平均水平,楼底跑车一辆赛一辆的靓,里头谁不比谁豪横,指不定某位亲戚就是一方神圣。   一条街光影缭乱,低音音响延边震,光是漏出来一道影,便纸醉金迷得厉害。   乔蕤朋友叫周诺诺,他们带孟秋去的就是All going。   All going在恒励投资大厦A座12楼,仪礼小姐比商场开业的还漂亮端庄。   前台好似和周诺诺相熟,她只是冲他们说了句,“再加几瓶酒。”包厢号都没报,对方已经恭敬点头。   周诺诺小声和孟秋说:“包厢里面有雪碧,你要是酒量不好,咬死了喝的是茅台。”   孟秋笑了下,对周诺诺顿生几分好感。   孟秋对酒吧的印象仅存于电视剧,她没想到包厢里头也可以有小型舞池,舞池左边空着一个笼子,两米左右高,刚好能站进去两三个人,正中间有张圆凳。   乔蕤附在她耳边,笑说:“一瞧你就是家教严的小白兔,从来不吃毒萝卜,这笼子给人跳脱衣舞的。”   孟秋心脏火辣辣地被勾了一下,别开眼。   舞池右边有个旋转楼梯,二楼正厅有一张台球桌,旁边还有一间半开放的棋牌室,栏板上放着果盘。   孟秋视线往左带了带,顿住了。   赵曦亭侧靠着墙,高挑的身形在红灯紫雾的影中暧昧不清,他穿了身黑衬衫,几乎融化在夜里。但白玉一样的手清晰可见,他两指尖夹着猩红的光,好似才瞧见她,垂下眼,靡靡地抽烟。   孟秋觉着他孑然得如同世界的审判者,明明在荼蘼的夜场,泾渭分明的出挑。   此刻瞧她的眼神也十分陌生,仿若不识。   一位穿白色休闲服的男人递来一根台球杆,说了几句话,男人搭上赵曦亭的肩,赵曦亭拧了烟便走了。   周诺诺脱了外面的黑色皮草,里面一层薄纱打底,套上黑色荷叶边紧身裙,这种穿搭放别人身上略显风尘。但富贵人家的女儿,什么衣服都压不住她身上的傲气。   孟秋莫名想到章棕,又想到林晔枕头旁边的粉色发箍,不知怎么有些意兴阑珊。   周诺诺拉了孟秋的手,问“会打台球吗?要不我带你上去?”   孟秋摇头。   周诺诺不是个任性的,一边扭头叮嘱孟秋,“有事儿喊我。”   一边往楼上跑,说:“先喝会儿,打什么球啊。”   这边多是乔蕤以前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来来去去好点的学校就那么几所,大家认知层次差不多,聊起来很顺畅。   几个男生加了孟秋微信,带她一起聊天,还说燕大也有朋友,有机会一起聚餐。   孟秋礼貌地客套,再打听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有,他们笑笑说骗人吧,不然怎么不过来,不过来就当没有。   都是游戏惯了的熟手。   朋友聚在一起,难免说起少年往事,孟秋便插不上话了。   孟秋自己坐了一阵,过了会儿打台球的都下来了,有四位身边粘着女朋友,这些女孩子的神态和周诺诺这群大不相同,或嗔或嗲,葱葱长指搭在男人们的臂弯,一副乖巧娇俏的温顺模样。   而男人们大多不会顾忌她们的姿势,自顾自双臂垂落,身体板正。   这些人年纪都不大,不像学校里醉心学术的男孩子不修边幅。   他们身上的潮牌一件接一件,短的套长的,很有层次感,胸前还吊着复古感的小银牌,随便摆个姿势加点滤镜氛围感,妥妥上街拍。   与生俱来的自信。   赵曦亭跟在最后头,看似落单。   但这些人落座时,刻意留了最中间的位置给他,像是习以为常,说不出哪儿的问题,心照不宣,带着几分不阻心的奉承。   孟秋坐在最左边的沙发上,一整张都没有靠背,一般放包和外套,最不起眼,也最不舒服。   赵曦亭将他们的外套往旁挪了挪,自然地挨着孟秋五六公分的距离坐下,乍一看,还以为是情侣。   周诺诺看到赵曦亭这番动静一愣,探究地在他和孟秋之间虚虚定了几秒,见两人都没交谈才挪开眼。   她指着中间嬉皮笑脸那几位,略显顾忌地扬声:“嘛呢,你俩过去点,曦亭哥没座儿了。”   孟秋并了并腿,下意识拉开了点距离,赵曦亭身高一米八五多,挺拔匀称,身形并不精瘦,有薄肌感。   体型差太多了,孟秋本身就瘦,有种空间被侵占的压迫感。   被周诺诺点到的那几名忙挪了位置,热情招呼赵曦亭过去。   赵曦亭没应,往孟秋那边侧身,简单询问:“去么?”   他应该是出于礼貌才问她。   “我坐这就好。”孟秋答。   赵曦亭听完就没起来,长指启了瓶朗姆酒,往玻璃茶几对面推了推,说:“你们玩。”   孟秋明显感觉到那些人的眼神在她身上一转,带着探究,但谁也没多嘴。   特别周诺诺,看了她好一会儿,拿酒给乔蕤聊了几句。   “你朋友?”赵曦亭看了眼乔蕤。   孟秋“嗯”了声,“室友。”   乔蕤正和他们玩“小姐牌”,喝了酒之后性子变得活泼,加上这几天需要宣泄,她将骰子摇的震天响,顶上氛围灯一照,撞得杯里的酒水光陆流离。   里面开地暖又开空调,孟秋外套没脱,脸烫得跟喝了酒似的,正经得格格不入。   赵曦亭将打火机扔在桌几上,侧头不经意看到跟前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   因为热,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的清透,小羊羔似的脸红得涂了胭脂,她饱满粉嫩的唇微微启着呼气,倾轧上去能碾出汁来。   头发又黑又直,几缕折在肩窝里,比绸缎还漂亮。   她一只手无聊地摆弄手机,细而白皙的脖颈藏在高领羊绒衫里头,另一只手勾着边缘时不时往下拽,身体不知抹了什么,馨香一阵接着一阵。   赵曦亭眼睫眨得轻慢,喉咙生出渴意,生刺般往血管钻。   孟秋感觉有人在看她,抬起头,不期然撞进赵曦亭雾沉沉的黑眸里,像被什么啄了一下。   被正主发现窥探,他也没心虚的表情,继续直勾勾盯着人瞧。   他轻佻的,带着勾引的,拎了拎她羽绒服的领子,慢条斯理,“这里面没一个像你穿这么多,不脱么?”   一定是里面的光线过于迷离,才让他的表情散漫得心惊肉跳。   孟秋好几秒被摄了魂。   恰好此时,有人敲门进来,领了一队和孟秋这般大的女孩子。   有娃娃脸的,也有媚眼如丝的,两手交握安静地站在屏幕前,商品一般铺陈开。   孟秋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但也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她担心接下去的节目少儿不宜,想找些事情转移这股不自在,就着赵曦亭的话头脱外套,然而脱衣服的动作一着急,拉链和衣服布料卡住了,整个人困在衣服里,狼狈得呼吸急促。   赵曦亭捏着酒杯抿了口,掩去唇边的笑意看她挣扎。   孟秋上下扯了扯,力气太小,扯不动,像缠在丝绒里的蝴蝶。   无法,她只好低头对赵曦亭说:“能帮我拉下袖子吗?”   赵曦亭“嗯?”了声,好似没听清。   看起来赵曦亭和其他二代没什么不同,也不过是喜好声色犬马的公子哥。   那群姑娘一来,注意力全然被吸引去。   这样的人没耐心,喜欢得不长久,真有点什么心思也容易散。   孟秋解释道:“我的拉链和里面的内衬卡主了。”   赵曦亭顿了两秒,好似才反应过来,失笑。   孟秋不知他笑什么,问:“怎么了?”   赵曦亭敛了敛脑子里的废墟。   成天和那帮纨绔厮混,刚看孟秋挣扎不得法,难免脑子里添些不正经的玩意儿,走了个神。   勾唇陈叙:“没什么,挺可爱。”   随意得好像无论哪个姑娘都能得这么一句。   赵曦亭视线落在她拉链上,余光瞥见其他风景,一凝。   孟秋里面的羊毛衫有修身效果,显然她的身材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样清瘦,而是纤秾得中,脂香合度。   他有分寸地挪开眼,问:“怎么帮你?”   孟秋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赵曦亭好似第一次帮人做这种事,颇有些无从下手的无奈,眼尾衔笑地瞧她:“你那拉链卡得很是位置,总不能帮你脱。在这儿给你拉下来我可说不清了。”   “你自己往上再往下试试?”   他说的话都是实际的处境,孟秋却听得耳热,她低头照做,费了半天劲,果然解决了,轻声说了句谢谢。   “谁点的?”周诺诺炮仗似的站起来,盖住孟秋和赵曦亭的说话声,“凭什么只有女生没男模啊?”   “谁拦你了,想要男模你点吶。”   周诺诺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踉跄了下,说:“点就点。”   领班问:“这批姑娘都留下来吗?”   坐在右边喝酒的说:“四个吧,一号五号九号十号。”   领班领着没挑中的姑娘们从门口出去。   刚关上门,五号就直冲赵曦亭过来,除了孟秋,其他人好似见怪不怪。   孟秋吓得直往后仰,扑来的甜腻香水味在四周散开。   五号穿了件紧身吊带背心,布料少得可怜,露出来的腰没有一丝赘肉,她跪在地毯上,爬过去,漂亮纤弱的肩胛骨,恍如折翅的乌雀。   她视线自上而下,以一种讨好的模样,看向赵曦亭,娇娇地卖乖:“我伺候哥哥喝酒吧,哥哥想喝什么,我给哥哥倒。”   赵曦亭半分眼神也没施舍,敛起刚才和孟秋说话时和善的面容,低头玩起手机,冷漠得不像一个人。   不像另外几位,装也不装,同女生打情骂俏起来。   五号卑微得可怜,不敢放了酒惹人不悦,也无法吸引赵曦亭的注意力,一下接一下无聊地摸裙子边。   女生腿酸了,挪了挪位置,裙子挨着孟秋的鞋,孟秋的不自在在此刻达到顶峰,悄悄往旁边挪,好给女生腾地儿。   孟秋才动了一下,赵曦亭就放下了手机,绵长呼吸一气,把果盘推到她跟前,淡声和她商量:“再吃几个水果,我们就走?”   话音刚落,孟秋就感觉到女生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琢磨赵曦亭是不是有主,但她不甘心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善,警惕怨怼得像被抢食的同类。   孟秋心说自己无辜的。   她真想往赵曦亭身上扑,自己压根不会介意。   但旁边的人似铁了心要同她演一出戏。   孟秋不大确定地问:“你……要和我一起走?”   “你忘了?我大衣在你那儿。”赵曦亭言简意赅。   此言一出,女生仿佛知道彻底没了希望,离他们小半米的位置站起来,干脆利落换了个人伺候,全程行云流水,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像怕误了钟的师傅。   孟秋看呆。   这些人之间,赵曦亭样貌最顶级,气度也最矜贵,孟秋看得分明,若不是五号离得近,扑上来的不止这一个。   只见刚还讨乖的五号走到嬉笑的那面,混入荒唐的光影,瑟缩的脸蛋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绽放明艳的笑容。   她们很擅长面对不同的人换不同的面孔,觉得赵曦亭喜欢乖的,才那样讨巧。   孟秋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眼没挪动,发现她们锁骨下面两三寸左右的位置有一个二维码。   有个没带女伴的,解了女生肩上的带子,手不知道往哪儿伸。   女孩儿挺着身子大大方方地往他脸上凑,将将碰到时,又将人推开,巧笑倩兮地指着二维码讨要什么。   孟秋看得心惊,世界上居然真有这样直白的关系。   赵曦亭似乎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全程波澜不惊。   他对风月场里的这些姑娘兴致索然,连认识的欲望也没有。   “走么?”他头没抬,声音却含笑,好似看穿了她的求知若渴和坐立难安。   孟秋以为他只是拿自己做挡箭牌,没想到真要和自己走。   或许是话说出口不好收回。   孟秋通情达理地说:“她应该不会回来了,你再玩会儿吧。”   赵曦亭缓缓瞥她,咬字拖腔带调,“想什么呢?我要走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是真不在意。   如果孟秋不在,那姑娘跪一晚上他也懒搭理。   孟秋想了想,她搭赵曦亭顺风车回去的话,还得去宿舍把他大衣拿出来,很麻烦,就说:“校门口离宿舍太远了,要不下次吧。”   赵曦亭喝了点酒,眼尾醺着殷红的颜色,他半斜着身子懒洋洋靠着沙发背,神态有些混不吝,就着这点痞气,他勾唇瞧她,眼底却半点笑都没有,像深冬的死荫,沉寂地压下来。   “真不想跟我走?”   孟秋不觉屏息,不得要领地点点头。   赵曦亭鼻尖喷出一声轻笑,孟秋心脏像被拍了一下。   “你和谁都这样,还是怕我怎么着你?” 第06章 明媚   孟秋被他看得眼皮一跳一跳,这人极擅长制造漩涡,将人不加咀嚼地吞进去,连骨头都不剩。   她紧着喉咙说:“赵先生,我只是觉得太晚了。”   赵曦亭黑眸捕猎一样勾着她,看了一阵,凉薄的情绪从眼底散去,已是没什么兴致。   “算了,今天我开不了车,衣服下次问你讨。”   孟秋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乔蕤,对面玩牌玩的正嗨,但乔蕤很快感应到,放下扑克牌走到孟秋面前,唇边还有未收拢的余笑。   “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孟秋点点头。   “我给你打车。”乔蕤动作极快,孟秋拦都拦不住。   乔蕤:“尾号我发你,这样你到学校了我好知道。”   孟秋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大概估了个数,给她微信发了红包。   乔蕤:“孟秋你真的是……”   她看了眼手机,“司机距离这儿三分钟,你下楼应该就到了。”   赵曦亭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屏幕上显示斗地主,也不知道听没听孟秋和乔蕤说话。   孟秋出于礼貌和他说了声,“赵先生,我先走了。”   赵曦亭仰头似风似水地瞧她,仿佛不认识一般,冷丝丝得漠然,一句话没说,抓起桌上的打火机往楼上走。   他一冷淡,旁人醒着神儿怕遭殃,互相问了问都不知道怎么了。   孟秋等楼梯的时候接到乔蕤的电话。   乔蕤:“今天的场子是乱点儿,不过他们不是对谁都胡来。下次要还有聚会,我和他们说一声,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越和乔蕤相处,越能发现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孩子。   孟秋和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怎么生活轮不着她指手画脚。   随口应说:“好啊。”   孟秋看着夜色幽寒又想起那人的眼睛,问:“包厢里的人你都认识吗?”   乔蕤:“没有。刚开始在楼上那批是诺诺朋友,那些人我都不熟。”   “特别坐你旁边那个,来历应该不简单,诺诺家里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还有她怵的人。”   “我看你们聊了几句,认识吗?”   孟秋:“说不上认识,见过一两面。”   “这样。”   冬天的风很冷,特别从醉生梦死的销金之窟出来,格外刺骨。   司机来了之后,孟秋沉默地坐在车后座,看外边万丈高楼拔地而起,霓虹闪烁,世界陡然安静。   她脑海中浮现的是紫红色灯光下,女孩伏在赵曦亭腿边求他喝酒,换了个目标后,仰起脖颈迎合卖笑的模样。   孟秋想起几个字。   生逢时年。   王侯将相。   蝼蚁偷生。   -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气晴朗,距离混乱的那晚过去好几天。   乔蕤似乎认识了新的人。   与此同时,孟秋收到了赵曦亭第一次发来的工作任务。   他口吻公事公办,同那日迷醉的夜场浑然不同。   说:“我需要一份传记,关于反战,关于约瑟夫布罗茨基。”   没说发布在哪里,就说明是很纯粹的文学刊物作品。   他的性格内外之间似乎存在一段难以勘透的空白,仿佛天气温差。   孟秋大概知道约瑟夫布罗茨基是俄罗斯犹太裔美国散文家,但不算熟。   她查阅作者资料,读到几句话。   “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我们用自己的身影   做各自的门。”   ——《六年后》   孟秋有些许触动,节选下来摘录进笔记中。   昨日林晔发消息和她说,病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这段时间多亏师兄和章棕,不然不知道多难熬。   只不过安排好的洛杉矶海滩之旅泡了汤,下次出游得等春假了。   孟秋脑海中的发箍挥之不去,斟酌了下字句,问:“那是不是得请你师兄和章棕吃顿饭,犒劳犒劳?”   林晔笑答:“他们哪里会放过我,早早列好了菜单,等我去超市付账。圣诞节可以没有火鸡,但一定要有海鲜大餐。”   他想起一件事,略带兴奋的分享:“巴西的前总统好像在布朗大学当教授,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听一听他的课。”   林晔的头发蓬松硬朗,刚睡醒恰好是少年感最足的时候。   孟秋时常想起他们读大学前最后一个暑假,她窝在他父母给他买的复式公寓里。   沙发的绒布很适合小憩,她双腿盘起安静地看着书,林晔会把头枕在她书的旁边,说,她翻书的白噪音很催眠,比往常睡得更沉。   不过,即使单独在一个屋子,他也只是克制地亲亲她的额角和嘴唇。   孟秋好奇过为什么。   林晔说,你喜欢吃果冻吗?我每次都会把椰果留在最后,延长得到的满足感。   孟孟,我很珍惜你。   他曾经说。   “对了,我给你寄了个快递,你收到了吗?”林晔忽然转了话题。   孟秋从回忆中离开。   她拿起未拆封的包裹,问:“这个吗?快递单淋过雨看不太清,我以为别人写错了地址,不敢拆。”   林晔喝了一口水,茶棕色的眼睛含着星星,嗓子清润了许多,温笑道:“撕开看看。”   孟秋找了一把小刀划开包装。   里面是一条白灰色loewe围巾,还有一个蒂芙尼蓝色包装袋。   “本来想给你买戒指,后来觉得戒指意义不同,也怕大小不合适,就给你买了项链。”林晔几乎虔诚地对视频说:“孟孟,圣诞节快乐。”   “如果可以,我的新年愿望是——”   “有朝一日我们不再异地。”   孟秋珍惜地把围巾和包装盒放进抽屉里。   她和林晔商量:“过了元旦我就去考雅思,早点准备考研材料。”   林晔视线垂落在桌面上,思考片刻,才开口:“我帮你看了几个交换项目,今年燕大和康奈尔大学有合作,雅思7.5+,有一定难度,但对你来说不是问题。”   “学费全免,还可以申请国际交流奖学金。”   “你来了之后,我帮你租好房子,每个周末我坐飞机找你玩,一个多小时就到,叔叔阿姨根本不用担心你的生活。”   孟秋不是不动心,但那边消费水平高,她不可能让林晔帮她付租金,再加上父亲术后配合康复的进口药一直是一笔大开支,她不敢贸然增加家里的压力,起码等父亲的病彻底稳定下来。   “再等等吧。”她说。   林晔表情瞬间失落起来,蹙了蹙眉,深吸一口气。   两个人都沉默了。   林晔终于按捺不住,质问她:“孟孟,你能不能不别扭?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给你花钱我心甘情愿。”   “因为你在我未来的规划里。”   “我现在很怀疑你爱不爱我。”   没等孟秋解释,林晔就挂了电话,孟秋再次打过去,林晔那边已经无人应答。   这是孟秋第一次对恋爱感到疲惫。   她只是希望他们的关系纯粹平等,仅此而已 。   她不奢求林晔理解她,但也没想到他会咄咄逼人。   -   孟秋注意力没在林晔身上停留太久,熬夜写完这篇小传,名叫《善良的导弹》,取自苏珊桑塔格对约瑟夫的评价。   早上发出去,赵曦亭晚上才回复她,简单说了句:“还不错。”   学校的彩排完成得差不多了,课业上的事宜也暂告一段落。   孟秋有许多空闲的时间。   她给赵曦亭发了条微信,问:   ——您现在方便吗?   赵曦亭回:   ——嗯?   孟秋解释说:   ——方便的话我把大衣拿过来给你。   隔了几分钟,赵曦亭电话跟过来。   他嗓音疏落,几日没见,孟秋听着他的声音,像重新翻开一页纸,忘记读到哪一行,脑海里只剩下笔迹铮铮的余影。   “在学校?”他问。   孟秋答:“对。”   “吃饭没?”   孟秋想起先前他强拉她去吃饭,不自在得要命,怕重蹈覆辙,想撒谎说没吃,但她不擅长当骗子,脑子一上一下就梗住了,“买……嗯,准备吃。”   她自己听着都尴尬,话筒里静了好几秒,妥协地塌下肩膀。   “……还没吃。”   赵曦亭不压着笑,松针迎风拨落的调性,根根分明。   尾声隔着屏幕钻过来,“陪我吃点儿。”   为什么每次都撞枪口上。   孟秋直呼倒霉。   该换个时间节点联络他的。   赵曦亭继续说:“面试当天约好除了文案工作,我还能找你做别的,今天这顿饭,算工时。”   孟秋措手不及,“我想想……”   赵曦亭已然不容她拒绝,“来接你。”   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孟秋拎着衣服袋,仰头望了望天,慢腾腾往学校门口走,拿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捣鼓。   ——赵先生,我……其实也没那么图钱……   赵曦亭看到那行字,想象出小姑娘苦恼的表情,拢了一天的眉峰松了松,雨过天晴般弯唇对司机说:“掉头,去燕大。”   含笑顺手回复。   ——学校后门。   孟秋坐上车的第一反应——   赵曦亭抽烟了。   上次他车上还没多少烟味儿,不知为何,今天好似抽了几支,没来得及散。   他抽的烟好,极淡的烟草气,并不呛人。   只是对孟秋来说这股味道有些陌生。   它血统纯正地昭示这里埋着一个男人,不欲人知沉沉浮浮的隐晦思绪。   她无意越过边境线,却依然误入了一个极私人的领域。   赵曦亭头发比前几天剪短了一些,立体的五官更清朗疏冷,冬日里皮肤极白的贴着骨,长指捏着一杯奶茶。   是一杯厚芋泥。   “老板说,这个口味最近卖的最好。”   孟秋毫不遮掩自己的表情,瞪大眼睛,她着实讶异。   赵曦亭不像是会去买奶茶的人。   他天生和凡尘烟火不搭。   “我瞧那些小姑娘都挤在这家店,就给你带了一杯。”   赵曦亭盯着奶茶包装一脸古怪,“下单还得关注公众号,有这么好喝么?”   孟秋莫名觉得他蹙着眉探究又嫌弃的神情不和谐得好笑,还没拿出吸管,便重新把奶茶递了回去,打趣道:“苦的,你尝尝?”   赵曦亭睨着那笑,目光堪堪落在细白的手指,“苦的就给我?”   她可没有那个意思,弯着眼睛说:“哪敢呀。”   她举着奶茶。   赵曦亭正儿八经地推脱:“算了。”   停顿片刻,慢条斯理地看向她,嗓音沉磁,“这是哄小孩儿的。”   孟秋没察觉他的眼神,看了看奶茶杯子外面的价格标签,习惯性转了二十元。   “没有啊,许多工作党也爱喝 。”   赵曦亭点开微信,看到了转账,抬颌歪头瞧她,衔着淡笑,眼眸里没有刚才那样和缓的温度:“不至于吧?”   孟秋AA惯了,她和赵曦亭也没有很熟。   她吃过这方面的苦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一就有二,送来送去就算不清了,到头来情谊淡了,反而责怪对方付出不够,还不如一开始就是清楚的。   她认真道:“我和室友也这样。”   “朋友之间少一些金钱纠纷比较好。”   赵曦亭深深看了她一眼。   过了几分钟,他低睫,盯着二十元转账沉默片刻,熄了屏另谋出路:“算你欠我一杯,下次见面带上。”   也不是不行。   孟秋点点头,神思松泛,记在心上。   大衣袋子放在他脚边,赵曦亭勾起袋边,往里瞥了眼,衣服迭得很整齐,四四方方就跟她对自己的态度,有棱有角不走歪一步。   不知这些天她将他衣服放哪儿了,盈盈香味儿一阵接一阵,和她身上一模一样。   像发了酵的茉莉酒,蜜意刺破表皮的清香,催人启开。   赵曦亭眼睫微垂,松开袋子口,坐直。   小姑娘性子慢热。   但慢热有慢热的好处。   他极擅长温良恭俭让,温声扯开唇:“既然是朋友,以后别一口一个赵先生了。”   孟秋细细地将芋泥咽下,眨了眨眼,略带思索地问:“……您好像大我好几岁,直接叫名字是不是不太好?”   她思考的时候眼睛瞪大,显得十分无辜。   无辜就无辜在,她的话既不讨巧,也不阴阳怪气,全然挚诚。   彻底将两人划入两个不同的阵营。   赵曦亭一噎,顿时想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蒙上,挺气人。   他冷静了一会儿,盯着她的脸问:“我很显老?”   孟秋呛了一下,他要是显老,全校的男生都该自惭形秽,不论他性格好坏,颜值气质实在无可挑剔。   她语气茸茸,探出来三个字,“没有吧。”   赵曦亭目光幽淡地挂在她脸上,似乎在辨别真假。   孟秋惭愧地转了头,捧着奶茶看车外,看来男人也在意年纪,不该起这个头。   至于称呼。   周诺诺喊的曦亭哥。   孟秋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选项删了,还是觉着赵先生最合适。   -   东祥大厦是本市最高楼,每次葛静庄在食堂吃到不好吃的饭菜就会说,等我有钱了,一定去东祥的旋转餐厅把他们的经典尝个遍。   赵曦亭带孟秋去的就是东祥大厦。   不是节假日,天不大黑,旋转餐厅的人并不多。   侍者看见他们便微笑着迎上来,“赵先生晚上好,还是之前那个位置?”   赵曦亭侧头问了孟秋一句,“恐高么?”   这层在22楼,恰好能看到熔金落日。   孟秋往远处看,燕城在脚底宏大得不真切,她挡了挡光线,温声说:“没关系,窗边很好。”   赵曦亭“嗯”了声,对侍者说:“那还是原来的。”   今天是入冬以来最暖的一天,有人说,估计快下雪了。   赵曦亭穿得并不厚,灰色半高领针织衫,磨毛拉绒黑色西裤,很休闲。   他朝西而坐,整个人浸润在余晖里,像入了画,孟秋此刻才发现他的瞳孔并没有看起来那样黑,而是呈现深棕色。   夕阳西下的光景,眷眷红尘却温柔起来。   好比诗人语,将消逝的都惋惜。   他们吃的菜很清淡,没有孟秋想象中的铺张浪费,稀奇古怪,餐桌上仅仅几道炒时蔬,一盅吊了很久的骨汤,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一顿晚餐。   明明可以在家吃。   但赵曦亭好像习惯在外用餐。   孟秋没多问。   赵曦亭絮絮介绍这家老板的发家史,以及在这里用餐时的趣事,没有目的性的闲聊,好似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他吃饭。   他神色比往常深沉。   孟秋想起刚上车的烟草味,他应当心情不佳。   今天的赵先生,似乎满身都是故事。   孟秋夹起一片清透的萝卜,安静地听着。   “这些菜不是他们的特色菜。”赵曦亭吃得比她还少,手肘支起,长指松弛交叉。   “厨师香港人,做西餐出身,赌.博输得精光,来内地求职后才安稳一些,近些年家常菜也有精进,能吃惯吗?”   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   孟秋轻轻点头,“比平时吃到的要鲜。”   赵曦亭帮她舀了一勺汤。   孟秋说了声谢谢。   他们坐的位置高,燕城的地标一览无余,孟秋多看了几眼,赵曦亭便讲了些城市趣事。   聊起自己却很少。   孟秋也说起老家的桥,下雨天,乌篷船从桥底划过,真正的烟雨江南。   赵曦亭说,以后一定要去逛逛。   他摸了一支烟出来,这个餐厅不禁烟,每一桌有专门的散烟器。   孟秋到现在才觉得和他熟了些。   赵曦亭此刻的言行平和而绅士,又带着几分疏塞,好像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倘若他乐意和你聊几句,什么话题都能配合。   但要关系再往前进一步,又很难。   赵曦亭问孟秋高中生活。   孟秋讲起最痛苦的晨跑,晨跑完全校的人挤在小小的楼梯上。   有一次好友的鞋被人挤掉,她陪好友回头找,难度堪比刻舟求剑。   赵曦亭配合地轻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话变少了。   他咬了很久的烟,没点上。   孟秋察觉到了,说:“你……可以抽。”   赵曦亭把烟拿下来,“怕呛着你。”   孟秋迟疑了几秒,诚实道:“你的这个……还好,不怎么呛。”   赵曦亭也不亏待自己,开了散烟器,随口一问:“然后呢,鞋子找着了吗?”   孟秋笑起来,“找是找到了,但一穿上去就脱了胶,整只脚从鞋头钻出来,橡胶底跟灯笼一样挂在脚脖子。”   她越说越有趣,比平时多了几分生机,讲到兴头上还拿手比划。   快说完的时候,孟秋不期然撞上赵曦亭的目光,他的脸藏在烟雾后面,唇角是笑的,肩颈松松靠着椅背,从这个角度瞧,他的眼睛微微眯缝,好似藏着许多情绪。   他就这样饶有兴致地,一边抽烟一边观摩她。   孟秋一怔,他傍柳随花的长相配上靡靡将夜的神情,总有几分暧昧不清。   赵曦亭和声问:“怎么不说了?”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戛然而止的罪魁祸首。   孟秋沉默几秒,说:“我说完了。”   明明滴酒未沾,他眼尾却呷着松散的醉意,安抚地引诱:“说点别的,我喜欢听你说。”   他温温地瞧着她。   明明亲和极了的模样。   孟秋却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像被捏住了命脉。   被制约。   被围堵。   挣扎不得。   她抿了下唇,放下筷子坐正,“别的也没有了。”   赵曦亭笑容轻忽,“你们小姑娘都是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么?”   不过他话里没计较的意思。   熟悉他的人要看见,一定惊掉下巴。   孟秋沉思片刻,还是问出口:“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赵曦亭只是笑,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摁灭在机器里。   过了几秒,说:   “小孩子瞎猜什么。”   “走吧,正好两个小时。”   他点了几下屏幕,孟秋那边收到一笔转账。   四千块钱,晚餐连稿子的费用。   一小时一千,他真给。   孟秋抬眼,望到他高挺的鼻梁处,他正低头将大衣挂到手臂。   她诚恳道:“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没什么才艺表演,也不会讲笑话……这两千块……您花得不值,还是收回去吧。”   她真不想要。   赵曦亭肩上摞着灰橙的暮色,一侧头,他唇边弯起戏谑的笑。   他背光,眼眸就像偏僻的巷子,暗沉,捣进她心底。   “这样么?但收回了钱我们就不是雇佣关系,如果不是雇佣关系。”   “你想以什么身份陪我吃饭?” 第07章 明媚   孟秋仿佛自己是一株白蜡,熄灭在街口,烛心却是烫的。   他这话容易让人误会。   她醒了醒神,逻辑分明,“您刚才不是说,我们算朋友么?”   赵曦亭好似已经摸清她性子,慢悠悠地接口,“当朋友你就肯来了?”   孟秋哑口无言。   她第一反应就是不会来的。   小姑娘笔直的腿定在地上,发了呆似的看他,雾霾蓝的大衣,样式千篇一律,在她身上却清冷得出奇。   她长了一双不怕得罪谁的眼睛。   最清高。   也最好懂。   神情在意料之中。   赵曦亭笑了声:“所以这两千块怎么不值了?”   孟秋没想明白他怎么能把一个问题说得不像问题,答案不像答案。   她被绕进去了。   付账的时候,赵曦亭签了个字,嗓音沉磁:“还纠结?”他将小票团了团,扔进垃圾桶,“人与人之间,钱最清白。”   “刚才你给我的的奶茶钱不就是这个意思?”   他轻笑,谈不上高不高兴,只是很平和地叙述这个事实。   孟秋有种脱光了衣服在太阳底下晾晒的手足无措感。   他几乎把她看透。   孟秋下意识挪开目光否认:“那不一样。”   赵曦亭又瞧了她一眼,含笑没说话。   下楼她跟在他后面,总觉得他说那两句话的时候身影有几分孤独。   仿佛悬崖边的滚云,最是触手可及,却最无法触及。   不过他说的一点没错。   若不想谈情。   钱最清白。   -   赵曦亭照旧把她送回学校后门。   孟秋让他等一下。   她一路上都盘旋着这笔账,下了车,去旁边ATM机器上取了两千块钱,路过旁边的小卖部,犹豫几秒去买了支雪糕。   敲了敲车窗,把东西递进去。   赵曦亭看了眼,两样都没接。   从餐厅出来,他们没再说过话,他乍然启唇,嗓音浸润在夜里,染上薄凉的水气,“上来说。”   他亲手给她开了车门,往旁坐了坐 。   这里人来人往,轿车停在马路边缘,很扎眼,孟秋重新坐回去。   司机将车开到安静的地方,自己下了车,好让他们说话。   “为什么突然买这个?”赵曦亭接了雪糕抬抬下巴,示意询问。   “谢谢你信任我。”孟秋指被当做工作的晚餐 。   她其实很能接收别人的善意。   赵曦亭今晚和往常不一样,至于什么原因,她没打探的欲望,只不过让他这么回去,好似有些可怜。   她温温絮语:“以前冬天考试考不好,我和朋友会买雪糕吃 。”   “可能天气冷,味蕾受刺激,很容易转移注意力。”   “吃完心情就好多了。”   孟秋唇边笑意浅浅。   赵曦亭见多了成年人世界里南征北伐的交锋,这样直白的安抚还是头一次。   他低头瞧着包装纸,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童年时期。   他肩膀缓缓松垮下来,几近这一整天里最放松的时刻,接过去,却没急着拆。   孟秋愣了愣,扬起眉毛问:“你不会……这个也没吃过吧?”   赵曦亭英俊的五官瞬间哭笑不得,无奈地拿眼瞧她,“我只是很少吃零食,不代表我没吃过。”   他指尖沿着锯齿撕下,捏起里面的木棒,淡红的唇含住奶油的一角,慢条斯理地咬下,含在嘴里细细地抿。   雪糕的冷气渡过去,他的唇色很快红润起来,他游刃有余的吃法,吃什么都像珍馐。   孟秋看着他的姿态,莫名想起素未谋面的雪山。   与他有七分相似的清洁。   车窗外飘过一串红色,孟秋眼睛往左挪了挪,几个穿圣诞老人气球服的“小胖子”跌跌撞撞在路上跑,你追我赶,足足有五个,庞大笨重的人偶跑起来很壮观。   她两眼一亮,又往前凑了凑。   孟秋老家的人思维古板传统,对这种西方节日没什么概念,她还是第一次见穿奇装异服迎接圣诞的方式,忍不住兴奋地拍拍赵曦亭肩膀,说:“你快看那儿。”   赵曦亭闻言缓慢地抬起眼,没有看外面,而是在看她。   小姑娘平日素来端着,说端着也不能够,她是骨子里的恬静。   书读多了难免眼界高,看什么都不稀奇,来到陌生的北方,仿佛林中清露,慢热得格格不入。   她甚少像现在孩子气地笑容明朗,居然也有童真的一面。   他顺着她的侧脸去找人,目光追随红色小胖子远去,又咬了一口雪糕,余光里全然她灿烂的脸。   她的鼻子,眼睛,嘴唇。   一部分一部分在夜里揉开,清晰地扎进眼里去。   赵曦亭薄薄笑了声,没说话。   孟秋觉着他这声笑毛绒绒的,像一颗她没扣好的纽扣。   她赧然。找补道:“小朋友一定很喜欢。”   “譬如你?”赵曦亭垂眸整理雪糕包装纸,薄唇染得冰粉,眼角笑意浓洇,整个人很柔和。   孟秋全然听不得别人说她小,这是她今晚听到的第二次。   她十岁出头,大家就开始夸她思想成熟。   方才不过是一个疏漏,她忍不住抗议,“他们圆滚滚的看起来笨拙,实际上十分灵巧,像没腿的鹌鹑,确实很好玩,你真的不觉得吗?”   赵曦亭笑得厉害,挺括的肩膀微颤,凝着光瞧她,“你是挺好玩的。”   “满大街没一个像你这样兴奋。”   孟秋下意识往外看,大家确实习以为常,就马路对面的一个小朋友拽着妈妈的手要跟过去看。   反正她在车里,没多少人瞧见。   孟秋浑然不在意,也不再和他争辩,没结果,温声说:“人类的审美有多元性。”   “不管大人还是小孩。”   赵曦亭眼眸清明,笑意还留了点尾巴,只是斯文了许多。   他缓缓眨动眼睫,“你才几岁。”   孟秋不打算在圣诞老人的问题上和他纠缠。   她握着这迭纸钞很久了,往赵曦亭那边推了推。   是两千块钱。   赵曦亭看到了,右手捏着雪糕,左手将迭在一起的钱推散,随意地数了下,他的指骨修长冷白,干净得不沾铜臭,连纸币都变得高尚。   “真不要?”   他勾唇。   孟秋点点头。   他略作停顿 ,一双眼好似慈悲,淡淡抬起,轻笑,“孟秋你先前认真听我说话没?”   他这话问得古怪。   孟秋不明所以,像认真的学生,神色端正,“哪一句?”   车窗印出赵曦亭黑色的剪影。   他松散地将腿往前伸,轮廓托在夜里,有些渺茫。   他笃定地启唇:“你没听。”   孟秋还没想出来,赵曦亭已经将话题扯开。   “你们学校元旦晚会几点开始?”   他漫不经心地将钱拢在一起,头也没抬。   孟秋:“六点。今年燕大请了国家级的剧团来表演节目,应该蛮精彩的。”   她停顿了一下,“如果跨年晚上您和女朋友没地方玩,一起来看看晚会也是不错的选择。”   今年燕大响应号召做中国文化宣传,营销做得轰烈,安排了许多新奇的舞蹈,还请了系里教授做指导,难得一见的高水准。   并且对校外开放,礼堂应当会非常热闹。   适合跨年。   赵曦亭将雪糕包装连同木棒扔进垃圾袋,不疾不徐地抽了张湿纸巾擦手,一系列动作做完才抬起头。   他挑眼慢悠悠扫向她,嗓音从容。   “你说说,我要是我有女朋友,为什么在这儿和你吃雪糕?”   孟秋哑然。   可能是那天他在包厢里的样子太过游刃有余。   孟秋听乔蕤说,他们圈子里的人,几乎没有空窗期,譬如上次在楼上的那几个,扑上来的女人太多了,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只需要对方有几分趣,便能分出点情分,逢场作几天戏。   她以为赵曦亭即使没有女朋友,也是有女伴的。   赵曦亭侧过身面对她,针织衫面料柔软,这个角度将他肌理轮廓衬得很漂亮,挺拔而性感。   “我们不过相差七岁,你觉得我这个年纪一定得有女朋友么?”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计较起年龄来,都有些执着。   恐怕饭前的话他还记着。   事儿是她惹的。   孟秋乖顺地坐着,拿眼瞥了他一下,确认他生没生气。   似乎没有。   但她也不好说是因为他圈子复杂才让她误解他们是一丘之貉,慢吞吞地吐字:“也……不是。”   他们中间有一股雪糕甜腻的香味。   赵曦亭盯了她半晌,眼眸惶然变黑,似笑非笑:“找一个不是不行,我在你学校看看,怎么样?”   孟秋一怔。   车厢里光线不明朗,路边有一盏莹白色路灯,赵曦亭的脸浸润在昏暗中,但他的眼睛有一丝微芒,这是看猎物的眼神。   好像只要那弱小的小动物逃一寸,他便会追一寸。   有的放矢,松弛有度,这样它就永远也跑不出他的包围圈。   孟秋有一种错觉,她离这个可悲的小东西很近。   赵曦亭追问:“问你话呢,怎么不答?”   “像你这样的,好追吗?”   空间过于逼仄,孟秋不知怎么呼吸急促起来,似乎感知到一些危险,可是车厢里的一切都很平和。   包括赵曦亭。   他绅士的,谦和的,询问她的意见,考量她的答案,如同风光霁月的君子。   孟秋手指陷进座椅里,“我不行。”   赵曦亭面色丝纹不动,似乎没觉着她的答案在意料外,只说:“回答我就好。”   “好追么?” 第08章 明媚   孟秋仿佛坐在狮子背上,随时会被咬一口。   她有些捱不住,避开他的视线,“好不好追不在我,赵先生问错人了,我没办法给您意见。”   “时间不早了,我们有门禁,我要走了。”   赵曦亭目光停住在她纷乱的眉眼间良久,轻笑了声,笑意溅到小姑娘眼里,惊得她躲避更厉害。   他暂时饶过她,不紧不慢地起身去按下中控台的解锁键。   赵曦亭大衣衣角扫过孟秋的手背,她像被火苗烫到一般,猛地往膝盖上一缩,皮肤上粗粝的质感久久不退。   但除此之外,赵曦亭一套动作下来没挨到她半分,不能再有分寸了。   孟秋拉开车门下车。   临走前,赵曦亭坐在黑暗的车厢里,双手垂落在身侧,白白橙橙的灯影在车窗上划开一条模糊的横线。   他一 挪动,横线便像被他剪断一样。   “做主持人怕不怕?”   他薄唇碰撞问得随意,神色却是无意间散出来的上位者姿态,端详她。   孟秋回了头,车里的暖气一帧一帧扑出来,她站在冬夜的风里,凉意贴在颊边,晃了一下神。   车内外温度泾渭分明,像要和他就此别过,永不再见。   她松快不少,笑说:“原本不怕,您一问反而怕了。”   赵曦亭:“怎么说?”   孟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去,扯了个玩笑:“没有考生不怕考官的。”   赵曦亭唇角弧度浅淡,颇为配合:“那到时我来看你考试?”   孟秋一愣,立马拒绝说:“不用。”   嘭地一声将车门关了,震得心脏发麻。   小姑娘走得急 ,身影很快没入校门口的人海中。   赵曦亭往侧面瞧了瞧。   车子靠背有她坐出来的褶,挤挤挨挨紧蹙地缩着,不过几分钟,余温抽离得十分干净,像从未来过。   -   日子过得比想象中快,年末如期来临,只不过这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乌云蔽日,一点太阳也没有。   孟秋如约给赵秉君准备了花,茉莉花和百合的搭配,纯白的一大束,很圣洁。   燕大的礼堂在一五年的时候扩建,可以容纳三千人,为了迎接新年,礼堂里的台阶用红毯铺就,墙面上布置了风铃样的雪滴花。   雪滴花的话语是“希望”以及“勇往直前的力量”,是校领导对各位燕大学子的殷切寄语。   孟秋的搭档是个一米七左右的学长,叫孙祥,脸长得国泰民安,对登台这件事却很恐惧,明明台词背的滚瓜烂熟,却满化妆间踱来踱去。   学姐啧了两三声,说:“诶?孙祥,别转了,我快被你转晕了。你看看人小学妹,多淡定,你都上几届晚会了,怎么年年都这么紧张。”   孙祥的台本被他捏得皱巴巴,停下脚,往孟秋那头看,垮着肩膀,表情浮夸地作央求状,“好学妹,快告诉她,你是装的,其实紧张极了。”   孟秋噗嗤笑出来,点点头,睁眼说瞎话, “我很紧张。”   “你别说了,每个字都是对我的刺激。”孙祥有点颓废,但又实在好奇,“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怕?”   孟秋实在想不出胆怯的由头,将台本摊在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思索。   “要是搞砸了,学校应该不会开除我吧?”   孙祥:“如果出丑呢?”   孟秋:“校内论坛挂三天?还是五天?”   也不算是污点。   她经历过比这更大的。   孙祥由衷钦佩,连连点头:“省状元的心理素质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学姐听半天,拍拍孙祥的肩膀,好意劝导:“春晚主持还有黑色三分钟呢,小小的元旦晚会算什么,再说了,不还是有学妹在么,大部分场子她都能救回来。”   孟秋笑着说:“可别,顶多大家一起上帖子。”   孙祥的表情虽然还是很焦虑,但总算不在化妆间溜达了。   他指了指那束茉莉百合,问孟秋:“这是送谁的?节目里有这一环吗?”   他担心有遗漏,急急地翻起台本,手起纸落嘎嘣脆。   孟秋连忙解释:“有次彩排结束,碰上陈院和我们荣誉校董,陈院开玩笑要给他送一束花,后来没说起,但我担心真要用,就先买了。”   “还好你记得,不然到时候干瞪眼了。”   学姐本名马珍珠,嫌自己名字土,只允许别人叫她Coco。   马珍珠把玩桌上一把道具扇,“在别的地方碰上姓赵的无所谓,皇城里遇见姓赵的就得打起精神了,轻易不好得罪。不过我们这位赵总也算是师兄,在外面挺关照我们燕大学弟妹的,海技风投的员工有一半从燕大毕业。”   “在集团里都成燕派了。”   孙祥鬼头鬼脑地问了句:“同是一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马珍珠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保送大厂科研部了吗,不像我,还得到处找工作,真真假假的消息都得多打听。”   孙祥闭了嘴。   马珍珠沉默几秒,看向孟秋手里的花,提醒了句:“他不喜欢百合,我建议你把百合换成别的。”   孟秋抬起头,马珍珠这两句话信息量挺大。   马珍珠错过眼,捧起一杯热茶,“不过买都买了,也不是什么太正经的场合,就这么着吧。”   她刚接的睫毛低低垂下,卷翘而美丽,表情平淡无波,刚才提醒的人仿佛不是她。   她将茶水咽下,补了句:“别看他人模狗样,人挺虚伪,你年纪轻,别被他骗了。”   孟秋笑道:“学姐,要不你去吧。”   马珍珠脸色有些难堪,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放下杯子坐直了,“谁爱去谁去,反正不是我。”   她顿了顿,冷静了一会儿,面朝孟秋,“我不是冲你。”   孟秋当然没放在心上。   只是马珍珠好像对赵秉君了解得实在太多了。   -   元旦晚会开场很久以后,孟秋看到了赵曦亭。   他真的来了。   他坐在第一排最靠近走廊的嘉宾席,没贴名字,只放了水,不像旁的特邀,大张旗鼓光明正大,那些人好像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怕他来了没座儿,又怕不来空着位置太焦点,就将最旁边的座儿空了出来。   少费心思。   他还是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和谁都不大熟,对台上的节目也不感兴趣,垂着矜贵的脑袋,手机里不知玩着什么小游戏。   礼堂内灯光不分明,一丛丛灯花影在他眉眼熄了又明,明了又灭,剑眉星目浸在里头,抻开一轮将将拂晓的清醒梦,引人贪看。   确实有被引诱的。   几个女生借机问路,他随手一指,懒得分辨是不是正途。   过了一会儿,他似有所感,抬起头,和孟秋看来的视线碰个正着。   隔着人海的对视,像隔着千山万水,雾雾霭霭,剎那间溅起水花来,冰得透心。   谁也没和对方打招呼。   今夜他莫名过来一趟,将玩笑话作了真,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个秘密,孟秋嫌自己视力太好,下意识想将这个秘密撇开。   她立时扭了头,随手拉了一名志愿者,问矿泉水够不够。   那人十分机灵,忙不迭说:“紧张了吧,我带你去拿水。”   孟秋“嗯”了声,没有丝毫犹豫地跟他走。   好一阵,她觉得背上钉了什么东西。   -   临近八点,陈院特地到后台找孟秋,告诉她赵秉君飞机晚点,得结束的时候才到学校,他致词的部分临时改成新年外聘专家介绍,展望一下新学期,不能按照台本上的来了。   孟秋看了眼花束,拿不定主意,“陈院长,花还送吗?”   扔掉怪可惜的。   陈弘朗瞧了眼,笑说:“我今天还想起这事儿,怕你忘了,一进房间就看见了花。送!干嘛不送!不送的话,那皮猴子又逮着机会打趣我了。”   “他的车应该会停在善明楼,晚会结束你下去迎迎他,带到三楼来。”   “今天辛苦你,得加个班。”   今天不送花也早不了。   孟秋摇摇头。   “没关系,新年快乐,陈院长。”   陈弘朗拍拍她的肩,“小孟,我很看好你,新年快乐,继续努力。”   所有台前幕后核心人员齐齐在台上鞠了一躬,元旦晚会才算结束。   散场的时候后台和前台一样挤。   有进来帮演出人员拎包的送衣服的,还有亲友团来接,一起去跨年的,地上全是彩带碎纸,踩得乌糟糟不能看。   孟秋看了眼时间来不及换衣服,喊了几声道具组的同学,想让他们递一下包,但场面太混乱了,没一个顾得上她的。   她只好高举花束,提着并不好走的礼服,从后门出去。   还好裙子后面的拉带绑得紧,不然人挨着人,很容易掉。   大部队都在礼堂正门,今天燕大不限本校车,人多得跟演唱会散场似的。   善明楼这块有一些观光散步的游客,孟秋这一身下去,回头率极高,有人将她错认成明星,过来问能不能合照。   孟秋拒绝说:“我不是艺人,抱歉。”   赵秉君的车还没到,孟秋礼服很单薄,干等着有些冷,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头点手机,今天微信通讯录里添加好友的特别多,跟个人信息泄露了似的。   她烦不胜烦,干脆将账号搜索方式全关了。   有两个人从她面前走过,一高一矮,孟秋看得专注,收了收裙摆,给他们让出一条道。   孟秋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妈,都说她走了,我们也回去吧,得找到什么时候?”   “再看一圈。”   “……可是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   “你懂什么!从晚会结束起你就劝我走,不会因为那个小贱蹄子长得好看喜欢上她了吧!”   “妈你别瞎说。”   孟秋见两人要吵起来,抬头扫了他们一眼,扎马尾的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两个人也看到了她的脸。   对视间几个人都怔住了。   女人的表情立马面目全非起来,“好啊!孟秋!可找着你了!”   电光石火之间,孟秋认出她来,脸颊忽然变得惨白。   她紧紧抓着手机,脚像钉在地上一样,拔不开,走不动。   那些不堪的回忆纷至沓来,令她手脚发寒,周遭的一切声音好似变得静止。   她听不清女人骂了她什么,只见她拧开水瓶,朝她泼来。   孟秋能躲开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低下了头。   站在女人身边清瘦的少年好似预料到一般,将她挡在后面。   女人突然发疯,撕扯少年的衣服,“你也护着她!你怎么也护着她!”   孟秋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   以前她认为夏季应该是缤纷的,但绝对不是颜料盒倒在自己脸上的样子。   霁水市一中传过一桩丑闻,媒体不敢大肆报道,怕影响不好,被上面直接压下。   四十多岁的美术老师,在家中绘制和藏匿少女的裸画,被妻子实名制举报,几迭纸似雪花一样从天而降,摔碎的是少女十七八岁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出轨、不伦、勾引。   任何一个词和高中生联系在一起,都能引起核弹般的效果。   她无数次否认,并表明从来没有和那位老师在私底下见过面,那位老师也声明全然是自己想象,画放在家中,没想打扰大家生活。   但因为她妻子崩溃的哭诉,流言变得五光十色。   真相是最不重要的。   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这么通情达理。   后来那位老师被辞退,内部通报批评,被整个教育系统拉黑,丢了工作。   孟秋再也没见过他。   过了这么几年,她几乎要忘了,今天好像又坠入泥潭,窒息将她吞没。   女人怒目圆睁:“你是不是还和杨疆有联系!”   “他又开始折腾那些画了!肯定是你去骚扰他了!”   孟秋犯了一阵恶心,慢慢擦去手背上的水珠,从白杨一样的少年身后走出来,她清冷孤傲的眼睛聚焦在女人身上,深深吸一口气,“阿姨,您是不是太高看杨老师了。”   “我和杨老师联系,图他什么?”   即使当年谣言肮脏到一定地步,她还是保持体面。   称了一声杨老师。   孟秋冷静地吐字。   “以前是,现在也是。”   “当年您既然这么在意这件事,为什么不和他离婚?”   女人好似被她清傲的气势吓住,一时找不着话回怼,指着她的手指有些颤,“你少教育我!”   “要不是你勾引他,他不会做那种事,碰上你这个学生之前,他老实本分,就是你的问题!”   孟秋深呼吸。   她知道讲不清楚。   永远讲不清楚。   做错事可以证明错在哪里,什么都没做的,怎么证明呢?   更何况眼前的人并不是想要一个真相。   面对叫不醒的人,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生命。   孟秋抱好花束,想要离开走廊,女人立马朝她扑过来,结果被身后的少年抱住,无奈地喊了声:“妈!”   “你放开!”女人挣开少年的桎梏,朝向孟秋吼:“你觉得你清清白白,事实就是,因为你,我们整个家都毁了!”   “你不会做噩梦吗!孟秋!你能活得心安理得?!”   孟秋喉咙像卡了根鱼刺,空气凛凛地穿过,直往最深处坠去。   她低头快步走,不想在赵秉君来之前多生事端。   正好十来米远的地方有个穿保安的衣服的人,她走过去喊了声:“叔叔。”   保安打量她一眼,好像认出她是今晚的主持人,亲和道:“需要我帮忙吗?”   孟秋往母子俩那边看,“他们迷路了,您过去看一下吧。”   女人看到保安朝他们走过去,神色顿时慌张起来,以为孟秋告了状,拉着少年迅速离开了善明楼。   保安喊了两声,他们跑得更快了,只好原路返回。   孟秋在保安旁边呆了一阵,怕错过赵秉君的车,又回到之前的走廊。   花束有一些份量,她拿得酸,放在廊椅上休息。   林晔这个点应该起了,孟秋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敲出几个字。   ——林晔,我能不能和你打一会儿语音。   那边等了五六分钟才回过来。   ——怎么了,心情不好?   孟秋指尖停滞在半空。   林晔没有马上拨过来,就说明他现在不想打电话。   孟秋打了几行字,又删了,最后留下一句解释。   ——那个人的妻子和儿子来燕大了,刚走。打两分钟也不行吗?   这件事只能和林晔聊。   林晔那边显示很久的正在输入中。   ——已经走了吗?走了就别管了。   ——没事的孟孟,别害怕,我小组作业没完成,和组员们赶了个通宵,就剩最后一点了,等我弄完再来找你。   ——别想太多。[抱抱][抱抱]   孟秋盯着屏幕沉默了几秒,退出了和林晔的对话框,面对茫茫黑夜坐了一阵,走廊外面偶有几对情侣欢声笑语地走过。   一个说:“我要看烟花表演,你给我找好攻略。”   另一个说:“换个别的吧,今晚绝对挤,你这小体格挤坏了怎么办。”   “那你就不会保护我?”   “……遵命。”   她才想起来。   今天元旦。   渐渐的,人少了。   孟秋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四十了,距离陈院长告知她的时间迟了二十多分钟,她打算给陈院长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然而她掏出手机没来得及摁,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擒住。   她浑身鸡皮疙瘩炸起,又惊又惧,重心不稳地试图抓住旁边的柱子,身后的人根本不给她反应时间,紧紧捂住她嘴巴,不让她呼救。   罩住她脸的那只手,有一股薰衣草洗手液味道,潮湿,温热,没什么茧,年轻柔软。   孟秋能感觉到他比自己高不少,因为她的头顶将将碰到对方的下巴。   是名男性。   她感受到有冰凉而尖锐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脖子。   “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回霁水。”   少年嗓音嘶哑,不同于燕城人字正腔圆,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腔调。   孟秋立时猜到了他的身份。   她没再挣扎,少年略微松开一道缝隙,她喘了一阵,平息紧张的情绪,咽了咽喉咙,轻声说:“我以为你比你父母讲道理。”   “你就当我想有个平静的生活。”少年语气烦躁。   孟秋转过头,盯着他眼睛,清冷如水:“凭什么?”   “做坏事的人没有众叛亲离,好好在家呆着,却要求受害者和土生土长的家乡割席。”   “公道呢?”   她嘴唇轻颤,犹如雷雨中拔地而起的细竹,倔强而纤直。   少年一怔,手上力道松懈了,但他就愣了一会儿,音量大起来,“公道吗?我也想问问公道在哪!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孟秋被逼在长椅的角落里,栏杆顶得脊背生疼,她手指抓着柱子,不小心抠掉墙皮,碎粉扎进指甲缝里,微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少年正要逼近她,走廊后面冒出来一道黑影,抓住少年的手腕,狠狠往地上一掼。   孟秋吓了一跳。   四周惊起的凉风扑在她耳后,她指尖蓦然卸了力,惊魂不定地瘫坐在长椅上。   她看着男人的颀长宽阔的后背,感觉自己像一辆疾驰的火车,乍然从狭长黑暗的山洞里出来,一抬头,天亮了。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从古至今英雄救美的戏码为什么长盛不衰。   赵曦亭肩胛骨在衬衫上有力地隆起,他轻而易举地掐住少年的脖子,手背的青筋盘虬蜿蜒,半弯腰的姿势,西装裤包裹长腿,左手抓握的外套垂落在皮鞋旁边,似乎来得很急。   少年吃痛,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孟秋定睛一看,是一串钥匙。   赵曦亭平缓了一下呼吸,冷声说:“打电话,送派出所。”   少年听到那几个字浑身一抖,挣扎着想逃走,奈何赵曦亭力气太大,这个时候少年的羸弱和男人的成熟落差就显现出来了。   孟秋拎着裙子半蹲下去,捡起地上的钥匙。   如果他有心伤人,带的应该是小刀。   她轻声说:“算了。”   少年阴冷地看向她,“不用你可怜。”   孟秋拿起手机,静静地望向他:“那我打?”   少年立马低下头。   “没成年吧。”赵曦亭轻描淡写地启唇,“还想念大学么?”   少年脸色变了变,戒备地打量他,似乎在揣测他是什么身份。   赵曦亭眼底散着漫不经心的凉,薄薄戾气压得人不敢呼吸。   “你一潜在的犯罪分子,但凡这些高校爱惜自己的羽毛,就不会收你。”   少年看着他眼睛毛骨悚然,惊怕之余忍不住给自己提气,“少吓唬人,招不招我难道你说了算?”   赵曦亭像看垃圾一样讥诮地勾了勾唇。   “试试?”   少年面容骤白,才意识到眼前的人真有可能让他上不了大学,示弱地曲起身子,不敢再反抗什么。   赵曦亭缓缓起身,看向孟秋,“伤哪儿了?”   孟秋摇摇头。   赵曦亭视线在她身上晃了一圈,见确实没事,干脆利落地拎起她手里的钥匙,轻飘飘一扔,手掌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将她带离昏暗的走廊。   许是站得久了,风吹得冷,下台阶的时候,孟秋腿一软,踉跄了一下。   赵曦亭突兀地掌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摔在地上。   孟秋缓了缓冷得没知觉的腿,有小片刻没有挪动。   赵曦亭垂眸看了看撞进胸口的脑袋,顶娇小一只,乌黑的长发毫不客气扎着他的衬衫面,窸窸窣窣细响。   这姿势,像把她揽怀里。   他刻意用了点力将她扶稳。   不比见面第一次蜻蜓点水,今晚她细腻柔软的皮肤天真地吸附上来,让他十根指骨无限度地陷进去。   将他骨头都磨酥了。 第09章 明媚   孟秋才看到她和赵曦亭几乎交迭的影子,恍然察觉很不像样,轻轻挣扎,但赵曦亭没有立时放手,她觉得莫名,抬起头,赵曦亭背着月光,脸像盖了层障翳,翳下的眼睛沉默地冲破了什么。   孟秋一边看到雾里的月亮,一边看着他的眼睛,手臂上的力度像捆人的藤,只不过他的手指是温的。   她试探地喊他:“赵先生?”   赵曦亭戛然而止地松开她,“嗯?”   孟秋以为他刚才在走神,礼貌道:“今天谢谢您,我自己走吧。”   赵曦亭双手垂落,和她并肩。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   赵曦亭见她的脸还白着,忍不住吊儿郎当地打趣,“怎么总给我做英雄的机会,下次再有这样的戏份,提前通知我一声儿?”   孟秋笑说:“这种事情怎么提前知道。”   赵曦亭抬了抬颌,“不是有我号码?”   “打我电话。”   孟秋瞬间明了他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他肯多管闲事。   她心有余悸,语气忍不住娇俏驱散寒意,“那最好不要有下一次了。”   路灯偏白,照在他脸上呈冷色调,很疏离,好像许多事发生在他身上不应当。   孟秋欲言又止。   一般人经历今天晚上的事多少问一句。   她做好了解释的准备,但赵曦亭一字未提,好似帮忙只是举手之劳,对她的私事完全不感兴趣。   赵曦亭视线落在她衣服上,又问:“穿这一身回去?”   孟秋低头看了看蓬松的裙摆,雪白的亮片在光下细腻冰冷,   她突然想起来,懊恼道:“我的花……”   她转身去找。   赵曦亭抓住她的腕,没让走,语气淡淡。   “我救人可不是为了给赵秉君送表彰的。”   “他不会来了,上去换衣服。”   孟秋今天的妆容很细腻,眸光圆润清冷,像一根弱小孤单随时被人扯断的蒲柳,牢牢支撑生的期望,无比坚强。   她表情将信将疑。   赵曦亭捞出手机,随手拨了个号码,没有备注,但在最近通话里。   他开了外放,孟秋听到话筒里传过来赵秉君的声音。   赵曦亭问他在哪儿,对方很是烦恼,应说还在郊区堵着。   看来花确实送不成了。   刚好陈院长也发消息过来,让她先回去。   化妆间的人都走完了,打扫卫生的阿姨赶着下班,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扔进垃圾袋里。   孟秋提着裙子进去,阿姨摘了手套指着最靠墙的位置,说:“那些衣服是不是你的?掉了一地,我捡起来迭好了,一直没人来,差点给扔了。”   孟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阿姨将拖把收好,和她一起过去认。   “那里还有个包,装着白色羽绒服,还有个帽子。”   “凳子上袜子有好几双,但应该不是你的吧。”   孟秋摇摇头,说不是。   阿姨停在桌前,像变戏法一样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半透明磨砂拉链袋子,“我看这个保存这么好,一定有人回来取,你认认?”   袋子里是一件米白色胸罩。   孟秋脸烫得不行,做贼似的抢过来抱在怀里。   她余光下意识往背后瞥。   男人干脆利落的西装裤腿,不知道瞧没瞧见。   她浑身跟漟进温泉水里似的,只差冒热气了。   阿姨将保存好的东西交代完,推着车往外走,“你一会儿让男朋友给你看下门,里边儿那个锁不知道被哪个小王八蛋撞坏了,没来得及修,省得生事。”   孟秋脸上的热意还没退,忙摆手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阿姨,什么时候关门?”   阿姨好似见惯了,“十一二点,收拾收拾东西很来得及。反正你找人帮你守一下,别让外边没头脑的人闯进去,这边都有摄像头,你们想做什么事儿还做不了呢。”   孟秋转过身,赵曦亭黑色的衬衫贴着雪白的墙壁,正低头玩手机,也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在听她和阿姨的对话。   阿姨一走,化妆间里就剩两个人了。   孟秋站在寂静空荡的化妆间,很难描述此刻的感觉。   她希望赵曦亭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但他只是低着头神色漠然。   明明空间不算狭小,她的注意力全然被他夺走,她犹豫良久,下唇咬出齿印,才挪过去,喊了三个字。   “赵先生。”   赵曦亭浅淡地“嗯”了声。   “您能不能帮我去守一下门……”   赵曦亭呼吸深长,收了手机,缓缓抬起头。   小姑娘脸上挂着羞赧的红晕,雪里酿桃似的。   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冒水。   她手里的东西紧紧折成一迭,拼命往袋子里遮掩,是不曾让人窥视的、天然的敏感。   她裹不住的那一角正好是布料弧度的半圆,细嫩白皙的手指陷进海绵里,边缘紧绷一抹摇摇欲坠的粉。   她皮肤白。   只不过,白与白并不完全一样。   有的白,适合破坏。   他抬抬眸,喉咙生渴,上半身缓缓朝她逼去。   “你什么胆子?”   孟秋瞳孔震颤,她先是梗着脖子不自在地往后退,熬不住赵曦亭步步压来,退无可退间高跟鞋碰撞化妆台的边沿,发出“砰”的响声,震得浑身立起鸡皮疙瘩。   她原以为赵曦亭是因为她命令他不高兴。   可现状看起来又不是,他两只手撑在化妆台旁边,好似要进犯她,她不知所措地倒在镜子上,后背凉极了,心脏几乎要扑出来,一双手都是潮的。   她慌乱的盯着他眼睛,警惕的,缩着身子。   大脑都是空白的。   他眼眸能执枪,望进人的最深处,挑起最薄弱那一面,危险地撩拨。   “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   他身上寡淡的冷香钻进她鼻尖,侵略性极强的味道刺激得她浑身毛孔舒张。   她低睫,目光触及他下身,他腰臀窄却有力,冷硬的西装裤皮带边缘摩擦着她裙摆,她眼睛像被烫了一下,同时脑海里炸起火花。   她忽然意识到,赵曦亭并不像表面那般和善,她不应今天他救了她,便把他当好人。   她鼻息错乱,脖颈贴着镜面,直往虚拟的世界里去。   “……外面有摄像头。瞎来犯法的。”   赵曦亭听了这句笑得厉害,化妆间灯泡的圆点在他眼里一盏盏铺开,眨眼就暗下去,眨眼就暗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眸晦沉地咬住她,吐字清晰,“你觉得摄像头就拦得住我了?”   孟秋这才觉得怕,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怕。   她仿佛手无寸铁被关进笼子,他的眼睛就是金丝线,褪去了她的长裙,从脚跟开始捆,连头发也不放过,捆得她紧绷冰冷。   她鼻翼翕动,片刻不敢挪地看着他。   手往旁边摸了摸,找到一个空瓶子就没松开。   岂料这瓶子凹进去一角,她才握上去没几秒,那一角就弹了回来,声音响得像惊雷,吓得孟秋喉咙发紧。   赵曦亭听见声儿往她手上一瞥,房间里千钧一发的场面瞬间松落下来。   他盯着那个瓶子好一会儿,抬起头,眼尾抽开一丝春色满园的笑,“要找也得找个重的,一破瓶子顶什么用?”   他看了她一阵,徐徐直起身,孟秋才回过味儿来,他刚才大概是在和她开玩笑。   但她实在被吓住了,冷汗一茬接一茬。   劫后余生后孟秋有点恼,从桌上跳下来,摸了摸撞红的脚后跟,“这种玩笑不好笑,赵先生。”   赵曦亭似有些热,长指解开衬衫最顶上那粒纽扣,扯了扯,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确实是小朋友,不经逗。”   孟秋脑子还发蒙,顾不上眼前的人算她“金主”,最后一点尊敬也放到了一边,蹙眉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赵先生喜欢怎么逗别人我管不着,以后请您不要这样了。”   往常和她说话,几句里憋不出几个字儿,现在倒好,小嘴一张一闭,一句跟一句地往外倒豆子,即便这样,脊背还挺得颇直,折不断似的。   赵曦亭睇她后脑勺绒绒的发,轻笑了声。   “换了衣服去逛逛?”   他离得远了,孟秋身子回暖许多。   赵曦亭这么一吓说不上全是坏事,起码在走廊那一出她来不及回味了。   好在他确实只是吓吓她,连半根头发丝都没碰着。   只不过孟秋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赵曦亭的生活作风挂着那些圈子的陋习,她和他们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捋清原委后,孟秋身心舒畅许多。   本来也想请他吃个饭,毕竟晚上帮了她那么大一个忙,便点了下头。   但她不敢再说让他守门的话,成了个禁忌,挪动嘴唇什么声儿都没法发出来。   赵曦亭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轻笑一声,没点破。   关上门,他看到里面影子在地面上晃了晃,好不容易疏散的热意冒了尖儿,他没再盯着,拿出支烟,靠在对面的栏杆靡靡地抽起来。   夜空深处,不知道谁放了一束烟花,霓虹光芒犹如燃了一瞬的欢场。   孟秋套上衣服往天窗望。   新年真的要来了。   离那年夏天又远了一岁。   她想。   -   跨年这会儿哪里都挤,别说夜宵了,一些平日里颇为冷清的小吃店都挤满了人。   孟秋她们宿舍有个小群,乔蕤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葛静庄在群里疯狂艾特孟秋,说自己和几个朋友在盛利广场,烟火表演马上开始,问她在哪儿,让她过去。   孟秋抬头问赵曦亭,“盛利广场离这儿近吗?”   赵曦亭一路看她敲手机屏,垂眸瞧她的脸,两个人被人群挤得挨得很近。   “有人找你?利用完就要把我扔下了?”   孟秋没想起这茬,刚才觉得带他一起去也没关系。   他一问,也开始犹豫起来。   他和葛静庄他们不熟,一定会尴尬。   孟秋颇有些为难,便问:“你之前跨年都怎么过的?”   一群人在马路边等绿灯。   她回头。   赵曦亭和她落了一米。   人头熙攘,她的声音被嘈杂冲散。   不知赵曦亭是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还是真的没听见,正望着马路对面的屏幕。   孟秋跟着抬头,大荧屏里几位大人物为新年致词,砥砺前行勇立潮头的祝福语正滚动播放。   她认得其中一位,儒雅亲和,因为长相过于出色而在年轻人之间津津乐道,但很显然,赵曦亭看得出神,绝对不是因为娱乐话题。   孟秋忍不住调侃,“难道你准备看这个跨年吗?”   赵曦亭在昏暗之中侧过脸,霓虹的光线堪堪照亮了半边,他仿佛被遗弃的鬼魂,骤然回到人世间,宛宛东风吹不起他情绪。   孟秋难免惊艳。   无关风月。   他很适合人声鼎沸的冷情。   旁边也有女孩子盯着他的脸。   “这种东西有什么可看的。”他嗓音清疏,缓缓抬起长指,捏起她发顶的白色绒花,轻描淡写地感慨:“下雪了。”   雪花化成水渍。   “看来会下到明年。”   孟秋惊叫:“下雪了?”   周边的人仿佛也被她感染,纷纷抬头迎接年末的初雪,一时间街道欣喜纷然。   今年的雪比往年任何一场都来得要晚,但雪这种东西,只要下了,任何时候都不迟。   小姑娘双颊冻得通红,唇边吹出一口口泛白的暖气,她兴奋地蹦跳,发圈扎不住她顺滑的黑发脱落到尾端,大片青丝压在帽子和后脑勺之间,柔软地陷进去。   赵曦亭被感染,噙着笑,又嫌弃:“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瞧你没见世面的样儿,别说你认识我。”   孟秋和他熟了不少,笑盈盈地对他瞎开玩笑,“南方人看到雪兴奋不是正常,你别后悔,我把你扔在这儿,你就一个人了。”   赵曦亭眼眸深了一瞬,天地之间雪花绒绒地飘着,他站的这儿是寂静的,小姑娘拿手接一片片白的,掬着捧着往他眼底下伸,寂静就被破坏了。   他翘起唇,“那怎么办,给你赔礼道个歉?”   孟秋笑得不行,她手机一震再震,葛静庄那边催得急,她都能想象对方嚷嚷的语气,葛静庄说,说好今年一起跨年,怎么说话不算数。不知道怎么走的话,我们过来接。   话说到这份上,孟秋迟疑地问赵曦亭:“我朋友应该不介意多一个人,你也一起去吧?”   赵曦亭想也没想便拒绝,“不了,我送你。”   孟秋刚才回葛静庄消息,隐约听到他接了电话,闲闲问对方几个人之类,应当是要打牌。   她又想起灯红酒绿那夜,对赵曦亭这样的人来说,烟火表演怕是无聊至极的东西。   如若今晚他真和她一起跨年,才是真的对他上刑。   她不好恩将仇报。   孟秋没再邀请他。   司机将车开到他们身前,缓缓没入人潮。   孟秋坐在车里,看着雪越下越大,仿佛整个世界卷入恢弘的白色羽片之中,她在起雾的玻璃上拂开一小片空地,新奇地看着窗外。   下车前,赵曦亭将手边的礼品袋递给她,他的表情像外面沉寂的雪夜,寡淡而安静,他只是将手抬在她面前,压根没考虑过她不会要的可能性,有几分刻意吐露的温和。   “新年快乐,孟秋。”   礼品袋的包装是黑色的,看不出品牌。   孟秋没接。   他看穿她的犹豫,挑唇玩笑,“今年先算了,明年你要是不备我的新年礼,我必定上门讨。”   孟秋弯了弯眼睛,没再纠结,将礼品袋接了下来,随后挥挥手,和他作别。   地面已经有积雪了,孟秋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欣悦地奔向年岁的尾巴。   她身后的黑色轿车并没有急着离开。   司机问:“走吗,赵公子?”   赵曦亭双眼看向玻璃窗上湿漉漉的痕迹,孟秋拨开的那片玻璃重新起了雾,外边是茫茫白雪,他抬手重复了一遍她划过的痕迹,恍然觉得自己荒唐,笑了下,擦干净指腹上的珠串,开了点窗,让外头的寒气透进来。   “走吧。”他说。   -   景山小院里,赵秉君他们早就到了,攒局的应该是赵康平,把麻将桌搞得乌烟瘴气。   赵曦亭将茉莉花束往赵秉君怀里一扔,解开大衣扣挂在立式衣架上。   赵秉君嗅了嗅,笑道:“几个意思啊?知道孝敬我这个兄长了?”   “哟,放后备箱有一阵了吧,花瓣都折了,真可惜。”   赵曦亭神色倦怠地往沙发上一窝,阖眼吐字:“滚蛋。”   赵秉君挑了挑眉,“堵车赶不上我也没办法。给他们科研投了五千万也够意思了,总不会因为这事儿和我计较。”   “但话说回来,你最近去燕大是不是勤了点儿?”   赵曦亭挑开一只眼,淡淡地睨他。   赵秉君拿出两支雪茄,一支递到赵曦亭面前,后者没接。   他顿了顿,收回来,拢眉吸了一口,吐出眼圈,意有所指,沉声提醒:“做不了主的事儿,少沾。”   赵曦亭故意往他心口扎,“当年你喜欢过那个姑娘么?”   “你不提我都要忘了,”赵秉君好似淡定,然而微微耸起的眉宇出卖了他的言辞。   他滚了滚喉结,两指夹着烟,长腿交迭,将烟灰缸拿到桌边上,转瞬间心绪已然平复,俨然成功商人做派,“喜欢有很多种,我不知道你问的哪种。”   “如果非得给那样的关系下个定义……”   他弹了弹灰掉的碎渣,“是喜欢的。”   “不过年纪越长,越觉得这些东西不值一提。”   赵曦亭:“听说你最近在备孕?”   “你嫂子想要。”赵秉君看向不远处正兴致勃勃聊天的女人,没什么情绪。   好像迎接新生命并不能给他带去喜悦,只是完成一个任务。   赵曦亭有时候觉得赵秉君活得挺累,但他又十分明白不得不这么活着的原因,笑了声:“你和咱爸越来越像了。”   赵秉君轻轻吐出一口烟,眉眼平静。   “刚妈打来电话,下学期秦小姐会转学去燕大。”   “我看过照片,身段高挑,气质出尘,配你不差的。”   “她对你印象很好,好像还放话非你不嫁。”   “人为了不和你异地,放弃了藤校毕业证书,这份决心够可以了,好好相处相处。”   “是么?”赵曦亭眼尾挑着近乎无情的淡笑,仿若永不会拂晓的夜,徐徐咬字。   “那姑娘要真这么做,我佩服她的勇气,但干我什么事儿?”   赵秉君看了眼那束茉莉花,转了个话头,“去得那么勤,也不问问人有没有男朋友。”   赵曦亭姿态松泛。   “她那样的,没男朋友也不正常吧。”   赵秉君脸色变了变,皱眉看向一脸淡然的赵曦亭,自从那件事后,赵曦亭好似一直活在一出虚妄的戏里,在他眼中,世事万物,真真假假都做不得数,也无所谓作不作数。   八个字可以概括他现在的状态。   薄情冷性,肆意妄为。   “别乱来。”赵秉君说。   赵曦亭捏起桌上的雪茄,猝然想起镜子里慌张仰起的那片白。   他咬进唇边,笑了下,“味道不错。” 第10章 明媚   元旦放纵过后,期末考也如期到来,从八号考到一月下旬。   平日燕大图书馆的位置就很紧张,这个时间段更挤了,凌晨两三点还爆满,占不到座儿的同学苦不堪言,孟秋从食堂出来路过宿舍楼南面的长檐湖,不少人抱着书念念有词,看起来是外语学院的。   仿佛回到高考。   她回到宿舍,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浏览课件。   葛静庄元旦那两天来了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去了隔壁省的热河行宫,就带了支手机,一张身份证,连个包都没拿。   葛静庄疯玩两天后,赶复习也挺疯狂的,头天背书到凌晨一点,倒头就睡,床头灯都忘了关,一觉睡醒来直喊怎么没电了。   孟秋正看得认真,身后传来绵长缓慢的呼吸声,转过头吓一跳,葛静庄眼皮底下黑了两圈,僵尸似的趴在她肩上,恹恹道:“一起去图书馆吗?”   乔蕤刚洗好脸,素颜看起来皮肤很好,一边涂乳液一边笑道:“你找我还差不多,孟秋一看就上进,都不怎么出去玩,不像我们临时抱佛脚。”   葛静庄打了个哈欠,清醒了些,“对啊,大学就四年,以后不指定留燕城,小秋你该多出去逛逛呀。”   孟秋不是不愿意玩,燕城消费高,随便逛一逛,去好点的餐厅吃饭,就顶他们小县城几天的工资了,更何况她还想攒钱出国的时候用。   不大急地温温笑说:“以后机会多的是。”   葛静庄看了眼孟秋旁边的位置,“还有这个宋潆,一天到晚不见人,他们系没期末考吗?”   乔蕤:“宋潆和我们才不一样,艺术特招生,哪有太多理论知识,实操更重要吧。”   葛静庄装腔作势地含泪望天,“没选对专业,每天都像在坐牢。”   孟秋和乔蕤都笑了。   乔蕤涂完面霜,目光往她衣柜边一挪,问孟秋:“铂金线好用吗?莱珀妮被收购之后我就没关注过,海蓝之谜也一般,你用着好的话,告诉我一声,我也试试。”   孟秋听得云里雾里,顺着乔蕤视线的方向,看到昨晚赵曦亭送的礼盒,还没拆。   平时孟秋不怎么关注护肤品,偶尔听说乔蕤一瓶三百毫升的精华要两万多,她看得上的东西必然不便宜,不是普通家庭消费得起的。   说明赵曦亭送的这个价格不低。   见她听得糊涂,乔蕤已经猜到几分,没问她东西怎么来的,柔柔笑道:“没事儿我不急,等你测评。”   话题就此打住。   然而没过五分钟,乔蕤微信发来一张截图,打趣道:“你们批发的?”   截图里是周诺诺发的朋友圈:感恩大佬的新年礼物。   配图礼盒套装。   孟秋看到周诺诺也有,猜到应该是赵曦亭送的。虽然样式不一样,品牌是同一个。   她问乔蕤,“这个是不是很贵?”   乔蕤斟酌字句,“看怎么定义,莱珀妮属于贵妇品牌中比较大众的,暴发户名媛都是对标客户,但在定制款面前又不值一提。”   可能对赵曦亭来说,几万块跟普通人吃顿饭差不多,他只是送了自认为适合的小辈的礼物,既然之前已经以朋友身份相处,加上是个新年礼物,此刻再去说些有的没的,就很没意思。   只是再看向礼盒的时候,孟秋手心冒了点汗,将东西塞进柜子里。   孟秋也刷到了周诺诺的朋友圈,看到乔蕤在周诺诺朋友圈底下评论:“有情况?”   周诺诺回得飞快:“不是那回事儿,人有在追的妹妹,我可不敢高攀,厚脸皮蹭的。”   乔蕤回了个狗头,对话就没再继续。   自从跨年夜那天后,隔了快一周,赵曦亭才重新联系孟秋,问她英语水平如何。   孟秋想起周诺诺说他在追人,估摸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些,想来她那份套装和周诺诺一样也是附赠品,只是她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元旦前说要找一个,元旦后就开始行动了。   或许跨年那天他就有了人选,约不出来人,才来找她消遣。   倒很符合他逢场作戏的性子。   回过神,孟秋客观地回复他。   ——高考145,四级考了,分没出。”   傍晚的时候,赵曦亭回了句。   ——够用了。   原来赵曦亭一朋友在国家文化局出版社,他们急翻一本音系学相关的书,原来的翻译生病请了长假,因为和专业相关性很高,不是语言学相关的高材生不敢轻易上阵,加上印刷那边等不了太久,才无头苍蝇一样广撒网找人。   找来找去托到他帮忙。   孟秋一听要出版面对社会,一下也有些犯怵,误人子弟的事儿她不能做。   赵曦亭给她打电话,好似对她信任极了,慢悠悠扯开嗓,颇有些耐心:“没让你瞎编,逐字逐句翻译成中文就行。不止你一个独苗在做,到时会选最好的一版出版。出版前还要送去给专业人士审稿、润色。”   “再不济,”他顿了顿,笑了声,“我给你兜底。”   他将整个流程都说了一遭。   孟秋有时候挺佩服他的心态。   什么事儿在他眼里都不算事儿。   赵曦亭煞有介事地顿了几秒,“真推了啊?到时书上翻译那里署你的名,也不要?”   这对拿笔杆子的人来说,太有杀伤力了。   孟秋心一横,问:“在哪儿翻?”   赵曦亭笑得很愉悦,“资料在我家,来接你。”   -   孟秋以为要去西城老城区那边,结果赵曦亭带她去了二环内。   路过眼熟的那片旧时宫城,临近傍晚,檐角远远的镶滚一层波棱金,鸟雀扑闪飞过。   这些光影揉进眼睛里,有个亮斑,孟秋脑袋跟着宫檐转,看不够似的。   她来过两次,次次都没逛完。   赵曦亭坐姿端正,随意搭了句腔:“来玩过么?”   孟秋眼睛没挪,笑说:“百分之八十的外地人第一站都是这里吧。”   “从前里头的人想出来,现在外面的人想进去,都是看个新奇劲儿。”赵曦亭唇角浅淡地勾着,懒懒散散,指着一处,“那儿,以前选秀女,都是从那个口子进的。”   司机很有眼色地开慢了。   “知道什么是选秀女么?”他问。   “三宫六院嘛。”孟秋见他姿态矜骄贵气,和他玩笑,“诶?你们是不是挺可惜废除这些封建糟粕的,放现在许多事做不成了。”   赵曦亭虚虚垂着眼皮,配合地和她瞎扯,“真想办也不是不能够。”   他神色淡漠,一挑眼,凉凉笑了声,“暗指谁多情种呢?”   孟秋嫌他对号入座,连笑说了几个没有。   她不知道赵曦亭刚才是不是瞎指一遭,就当野史随意一听。   过了半小时孟秋才发现,是她见识短了。   因为赵曦亭从来没提起自己的住处可听红墙黄瓦的晨钟。   普通人眼里的不可思议,是他泛善可陈的日升日落。   有些玩笑是真的也未可知。   孟秋第一次见这偌大宫城的俯视景象,直愣愣盯着,冒出一种立于人群之巅摇摇欲坠的胆颤,就不敢多看。   生怕多看一眼,都是对不属于她的东西地觊觎。   她想起一件事儿。   以前葛静庄和乔蕤在宿舍聊起燕城的房价。   来燕城读书的小镇学子,见过大都市的灯红酒绿,没几个不想留下来。   葛静庄问哪里房价最贵,想开开眼界。   乔蕤说裕和庭。   裕和庭能查到的均价看似和别的豪宅差不多,几十万一平,贵的百万,能者购之。但它有隐性规定,得验资,单价越高,所需的资产也水涨船高。   资产凑够了门槛,还得排卡等号,房款一次性缴清,不让贷,即便条件苛刻,也有一堆人往上贴。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有钱人重风水,这儿是真正的皇城里,伏吸龙脉的地段,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周边还配备妇产医院,陆军中医院,还有涉外学校等等,现代设施一应俱全。   放眼全国也没几个这样的顶豪社区。   赵曦亭开了门,门口摆着两双拖鞋,自己用了一双,另一双略小一些,看起来是新的,孟秋穿上尺码刚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常有女性访客才备着。   套房的装修风格偏新中式,电视墙是动态的,黑色背景,有山有水,金色流沙从天花板缓缓落下,像极了秋水长天的夜幕。   他的客厅极大,最顶头摆了道屏风,夕阳光晕在丝面合成一垄,上面的仙风玉鹤蓬□□来,富贵生生。前头还有两面金丝楠木展示架,摆的都是顶级的物件儿,珐琅翡翠,琳琅满目。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灰绿色莲花样的香托,云雾样的沉香往下坠,花瓣尖挂着活水水珠。   孟秋一进来就闻到清幽凉滋滋的味道,应该就是沉香散出来的。   一整套房子配得上金玉满堂四个字。   孟秋冷不丁想起第一次在展厅见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来他家里,心情不禁微妙。   不过今天她来是为了工作,和私底下交情没什么瓜葛,微妙感便稍稍散了些。   赵曦亭换了清爽的居家服,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年轻随和。   他手里拿着一沓资料,放在孟秋面前,直入主题。   “这名美裔的意大利学者是个老古板,不会用电脑,坚持手写,这些东西一个人不好拿,我临时想不起哪里方便说话和办公,才领你到这儿。”   “介意么?”   孟秋总觉着“介意么”三个字问得晚了些,但他就是自作主张的性格,不违和。   她把包放下,翻了翻资料最顶上的几张,咕哝了句。   “字不好认。”   赵曦亭笑说:“嗯,已经帮你抢了原版了。”   “扫描的更不好认。”   音系学也叫音位学,研究语言有什么音,这些音之间有什么联系。   音位学虽然属于文科范畴,但中间的因果逻辑并不文艺。   资料里涵盖最多的是名词解释,总分总的框架。先提出概念,再进行细化,譬如什么是音位,区别特征是什么,进行排序之后会形成什么音位体系。   大部分内容孟秋在课上听教授讲过,包括英文专业译名她基本有了解,课上教授粗略带过的知识点她也都在图书馆里补齐全了。   赵曦亭手上这份资料她大致一扫,感觉像在复习,并不是特别难。   孟秋多了几分信心,表情也变得松快起来,“没问题,书房在哪儿,我先试试。”   赵曦亭避过她的手,将那沓纸一推,口吻慢条斯理。   “不急,到了就工作感觉我在压榨你,我点了沙拉,吃了再开始。”   “好。”   孟秋没拒绝的理由。   她实在该感谢陈院长。   赵曦亭除了性子混不吝,作为老板体贴又大方,翻遍世上也难寻第二个,若不是他不找长期员工,她真愿意给他打一辈子工。   至少工作以来,他没对她说过重话。   不到十分钟电梯提示音就响了,自动打开门,里面只有一张白色餐桌,上面放着果盘,他们套房的电梯都是独立使用的,私密性很好。   赵曦亭话不多。   孟秋也不是喜欢打听隐私的人,这一点他们很相似。   都是独处惯了的。   然而这里隔音实在太好,一旦停下来,对方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起初孟秋听着自己的快一些,呼吸几次之后,逐渐和赵曦亭的迭在一起。   她察觉到这细微的亲密,深吸一口,刻意拉开和他频率,结果没过多久,慢慢地,又和齿轮一般,与他的呼吸再次咬合。   孟秋舔了舔唇边的奶油,轻声问对面的人,“要不要听歌?”   赵曦亭反问:“无聊了?”   他缓缓放下叉子。   “平时我一个人在宿舍也会听一点,”孟秋点开往日收藏的歌单,挑选了一些轻音乐,她放松时表情很温柔,“不会很吵。”   “你这儿隔音太好了。”   “比孤岛还安静,孤岛上还能听海浪声,你这里什么都没有。”   “平时住这不难受么?”   她说得有点多,赵曦亭也不接话,她调好歌单,一抬头,看到赵曦亭在看她。   赵曦亭此刻的眼神剥落了壳子,没了外面温温淡淡绅士的壳子盖着,就像开了刃的锥子。   毫不掩饰自己的危险性。   与攻击人的那种不一样,他现在的有点像男女之间画地为牢的意思。   孟秋一怔,笑容凝在唇角,觉着自己看错,心下却一凛一凛的生出寒。   她慌不择路,低下头,将自己往他影子底下一藏,哪知压迫感更深,暴露的脊背好似被侵犯。   一只骨骼清长皓白有力的手从她眼皮底下穿过,她下意识往后一挪,吓了好一跳。   男人嗓音温和,“不是要海浪声,有蓝牙,连不连?”   孟秋堵在喉咙的紧绷松了松。   就说是错觉。   她答得干脆利落,说:“连。”   手机里信号圈在转。   孟秋低头慢腾腾地吐字,“赵曦亭,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儿?”   赵曦亭:“什么事儿?”   孟秋有些难以启齿,但她又实在想说,像被扎在麻袋里的白鸽,扑棱半天,终于啄出一个洞。   “你能不能……不要像刚才那样看我?”   “很多次了……”   赵曦亭放下开音响的遥控,静了片刻,薄唇笑意散漫,眼尾呷着一丝兴味,“我怎么瞧你了?”   “我描述不来。”孟秋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挑这个话题,她假装低头看手机。   “觉着我要吃了你吗?孟秋?”赵曦亭缓缓咬出几个字。   孟秋心脏深深地一坠。   “还是你将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思安我身上了?”   赵曦亭卷起手边的纸碰了碰她下巴,眼眸转瞬一狠,带着点凉意,想探点究竟似的,揪着她不放,“嗯?说话。看着我。”   他就这么蛮横一人。   孟秋好不容易透过来的气又被闷上了,懊恼轻声道:“我没有。”   赵曦亭盯着她逃避的脸,特别是那口粉润润的唇,一张一合,她一紧张就咬,一咬就变红。   看久了,那口齿印好像揩在他的唇上,羽毛似的衔住他的神经。   他笑着继续逗弄:“那刚才什么意思?”   孟秋解释不过来,只差抓耳挠腮,辩道:“就是随口一说。”   他略作停顿,饶有兴致。   “直接叫了我名字是为了提升士气?”   孟秋被猜中了,她不肯承认:“那以后还是喊您赵先生好了。”   她捧起桌上的资料要走。   赵曦亭从容地坐着,乌眸跟着她收拾的动作慢悠悠移动,“叫名字挺好的。”   “以后都这样叫。”   “不生分。”   孟秋刻意关了五感,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提着包和资料去书房。   赵曦亭好似十分清楚她落荒而逃的原因,唇边衔着笑,又放了她一次,神情倦懒,“电脑密码123456,资料上有不懂的地方,说一声,我打电话帮你问问。”   孟秋将书房门关上,闭眼睛深呼吸好一会儿,坐在书桌前,又喝了好几口水才把刚才的惊慌感压下去。   她打开文档,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一头扎进翻译里,没一会儿就把刚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一两个小时,孟秋看到手机屏幕在闪,是林晔的微信电话。   这个点他应该刚起。   她接通后没听到声音,喂了好几声忽然反应过来。   她的手机现在连着蓝牙。   紧接着林晔的微信界面跳出一行字。   ——喊你亲爱的怎么不理我,孟孟你还生我气吗?   不出意外的话,赵曦亭现在还在客厅,本该她听到的话,全都被他听去了 。 第11章 阴云   孟秋微微冒出一股社死感,赶忙把听筒切成手机。   原先还扬着音乐声的客厅彻底静下来。   赵曦亭盯着客厅的蓝牙眯了眯眼,将手机一扔,拿出一根烟抽起来。   过了会儿,他重新拿起手机,把八百年没用过的监控打开了。   书房好东西多,装修的时候就放了摄像头,他打开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赵曦亭双腿从容地往前伸,单手滑动屏幕,薄唇熟练地吐出来一口烟雾。   烟雾像一片黯旧的毛玻璃,将他英俊凉薄的面庞朦胧地隔在后头。   只留一双浓黑鲜亮的眼睛。   镜头里,小姑娘起身走到门口,静静听了几秒钟,像在观察外面的动静,发现没什么异样,安下心来坐回位置上。   小姑娘明明连头发丝都透露着恬静乖巧的气质,小心思却不少。   赵曦亭见状讥诮地扯了扯唇。   防谁呢。   孟秋坐回位置怕再出乌龙,将蓝牙的总开关也关了。   她声音压得很轻,对话筒说:“喂……”   林晔仿佛刚睡醒,声音有些沙沙的,带着鼻腔,“怎么和做贼似的。不在宿舍吗?”   孟秋用气音说:“我在工作,不在学校。”   “啊?”林晔有些失望,“那不是不能视频了,我本来还想看看你,一会儿我又要上课了。”   孟秋看了一眼门,门锁紧紧闭着,刚才她把门关了音乐声就听不到了,隔音真的很好。   她尽可以大胆一些。   但不知怎么,在赵曦亭的地方和男朋友打点电话是有些不自在。   她想了想,说:“没事,也不是特别正式的地方,开视频吧。”   很快,林晔的浓眉和双眼皮出现在屏幕前,他笑说:“我穿个衣服。”   孟秋耳朵有点热,“你应该穿好了再打过来。”   林晔鼻子很挺,一低头,睫毛的影子挂在上面,显得非常乖。   “和女朋友视频有什么,又不是外人。”   赵曦亭听到这句话,拢眉弹了弹烟灰。   他重新拿起手机,眯眼仔细地盯着小姑娘猝然变粉的耳朵,任由火星子烫进指缝里,眼眸里淬出一抹狠劲儿。   过了一会儿,他面色恢复如常,从容地靠在沙发上,神思漠然地睨着监控画面。   林晔看着孟秋画面背景,沉默了好一阵,仿佛惊讶。   “你这工作的地方也太……”   “孟孟,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这是图书馆?”   孟秋回头看了一圈。   不怪林晔惊讶。   赵曦亭这套房子挑高比普通的房子要高,书架贴墙一周,粗略估计有上千册,几幅字画悬挂下来,颇为豪华恢弘,加之灯光都是暖色调,渲染得金碧辉煌,在镜头里十分不俗。   孟秋将摄像头换成前置,对准资料,“不是图书馆,就是这些,得翻译出来。”   林晔对语言学一窍不通,看是看懂了,却肉眼可见地头疼起来,蹙眉道:“这么多……会不会太辛苦。”   “叔叔那边有困难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孟秋将镜头切换回来,“不全是为了赚钱。”   “翻完以后可能有机会出版,可以署我的名字。”   “人脉可以啊……”林晔很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他提醒说:“燕城和霁水不一样,要是工作上有矛盾也不要得罪人家,我看光书房这些字画都抵几套别墅了。”   “你性子太板正,有时候惹恼了人都不知道。”   “或许以后用得上呢。”   赵曦亭这样的人,不是不得罪他就轻易肯帮忙的。   孟秋好奇道:“以后你想在燕城工作?”   林晔表情认真起来,“国内的话,燕城发展机会好一些,我不太想回霁水。”   “到时候我努努力,争取在燕城买套房子。”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毕业就领证。”   领证?   赵曦亭扯了下唇。   孟秋没想那么远,沉默了一下。   她莫名想到章棕,“林晔,等时间久了,你会不会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和认为的不一样。”   林晔:“说什么呢!我从高一开始就喜欢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元旦那次的事,我错得离谱,放别人身上一定要和我闹上很久。”   “你不一样。”   “你总是很体谅,我疯了才觉得别人好。”   孟秋唇角翘了下,温和道:“别人?是有对照组吗?”   林晔一愣,似乎也被自己刚才的说辞吓了一跳,肩膀耸动,坐正了,说 :“没有。”   “那天之后,我真怕你不理我。”   小组作业完成之后他道了许久的歉,又是发消息,又是点奶茶。   不知怎么孟秋也没有特别怪他。   微微失落过后就想开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林晔是,她也是。   他没有必须陪伴自己的义务。   只不过看到校园里的情侣结伴而行,偶尔也有些羡慕。   林晔沉思片刻,“其实……毕业表白,我没想过你会答应我。”   “孟孟,为什么喜欢我?”   孟秋想了想,说:“你很好。”   林晔笑了,“这不是好人卡吗?”   孟秋诚挚道:“我认真的。”   林晔内里是一个温柔的人,高中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她听到别人议论她,几乎是最肮脏的字眼,当时她还没有这么坚强,去洗手间哭。   哭完发现林晔在外面等她。   他什么都没说,只问她饿不饿。   家里人刻意回避聊起那件事,她越来越不爱说话,偶遇他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每次和他呆一起的时光,泥泞的生活总能获得片刻喘息。   只是,他们这样的年纪,提爱太稚嫩,孟秋有时也分不清他们之间是不是爱情。   或许用欣赏、感恩、或是青春荷尔蒙的冲动来描述他们这段感情似乎更为恰当。   但林晔这个角色对她的人生来说,十分特殊。   特殊到,他不存在的话,她无法想象她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和他一起生活,平平淡淡没什么波折。   很理想。   有人在楼下说了什么,林晔应了一声。   孟秋已经习惯他们电话被打断,问:“要下去吃饭吗?”   “估计师兄做好了,小棕没这么早。”   孟秋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们要一起住四年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吧,”林晔笑起来,“昨天和他俩玩斗地主,小棕输了一千多,她半夜越想越气,戴个假头套进屋吓人,我睡得半梦半醒被她叫起来,差点以为自己在阴曹地府。”   孟秋不知道说什么,竟也觉得有一丝怪诞的好笑。   她停顿片刻,说:“林晔,和女生住……会不会不方便。”   林晔似乎没把话放在心上,掀开被子满地找拖鞋,“她就一小屁孩儿。”   头一抬,眼底都是笑。   “吃醋了?”   孟秋:“没。”   和吃醋没关系,单纯觉得不好。   “你快洗漱吧,一会儿上课迟到了。”   林晔忽然凑近屏幕,“孟孟,亲亲我。”   客厅里,赵曦亭原本已经将手机放在一边,听了这话,将手上的纸册一扔,眼眸发寒,干净利落捞起桌上一瓶水,冷着一张脸往书房走。   孟秋愣了愣,她和林晔很少隔着屏幕玩这些花样。   林晔不依不饶,“快,亲我一下,就一下。”   “或者我先起个头?”   孟秋脑海滚过那个音节,男女朋友之间做这种事情很正常,可她实在没勇气发出来。   正在她内心挣扎的时候,书房门忽然砰地推开。   风扑在她脸上,孟秋好像被人打了一下,整个人缩了缩,桌面上的稿纸黏在她手肘上飘飘洒洒落下去。   橙金的灯光下,书房和客厅连接起来,有一种暴露的氛围,她的一切都暴露在赵曦亭眼皮底下。   她莫名觉得他背后的水晶灯刺眼,想将自己藏起来,脖颈贴着身后雕花椅背,冰得她一激灵。   赵曦亭踩着影子,眉眼冷得很清楚。   “两个小时了,休息一下?”   他手里握着西柚汁,放在桌上,看也没看她的手机,好像不知打扰她电话。   孟秋视线乱飞,最后强装镇定地拿起手机将视频挂断。   林晔给她留了言。   ——你领导来了吗?   ——先好好工作。   她和林晔是正经男女朋友关系。   打视频不犯罪。   这么想着,她就淡定了一些。   只不过她从不摸鱼。   现在终于知道被老板抓包是什么感受。   “男朋友?”赵曦亭问。   孟秋捡起地上的纸,承认错误,“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刚才蓝牙……”   赵曦亭手腕随意地在她座椅靠背一搭,蹲下去和她一起捡。   “他让你亲他,怎么不答应?”   孟秋瞳孔蓦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瞧过去。   “不喜欢?还是在我这儿害羞了?”赵曦亭的表情莫名直白,装也懒得再装,荤素不忌,好似受了什么刺激。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眸在光下细雨扶风似的晃着,她刚喝过一口西柚汁,水珠还挂在唇上。   说不上哪一个更饱满。   “怎么吓得话都不会说了。”赵曦亭抽了张纸巾压在她唇边,触及那片柔软狠压住几秒,让她自己擦,“我听说留学生异地恋没几对有好结果,国内谈着,国外睡着,最后三观不合,分道扬镳。”   “你呢?想不想在国内再谈一个?”   “成年人没必要守贞。”   孟秋觉得这话很冒犯,扔了纸巾坐直,她很少同人吵架,也少有人能挑起她的情绪。   不得不说,赵曦亭这几句话戳到了她痛点,所以有些气急败坏。   但她最恼的时候,也只说:“看来以后赵先生的女友出轨,赵先生一定不会介意。”   赵曦亭跟着站起来,眼底黑茫茫的,仿佛被什么魇住了。   目光爬到她脸上,冒着寒气。   “要不你试试?看我介不介意?”   他在说什么?   孟秋头皮一麻。   他明明刚听完自己和男朋友打电话!   孟秋冷静几秒,“赵先生,如果您非要这么说话,我没办法给您工作了。”   “急成这样?”赵曦亭乌眸凉得心惊,“做我的女朋友也没那么糟糕吧。”   “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跟十八层地狱一样。”   孟秋和他理逻辑,“赵曦亭,是你先诅咒我男朋友劈腿的。”   赵曦亭鼻尖嗤了一声,“我只是说一部分实情,他要能管得住自己,值当你跟我这儿跳脚?”   孟秋确实对林晔和他们同住的事有意见,但这不代表她觉得林晔劈腿了。   孟秋抽了抽看似被他无意中压住的包带 ,想收拾东西走了,那端岿然不动。   她有些恼,咬唇说:“那和你也没关系。”   她不甘心又试了一次,他还是不肯松手,背包摩擦稿纸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坏掉的唱片。   赵曦亭眼底静默下来,一片沉寂。   他不合时宜的俯身,黑眸里恶劣的泥泞溅出来,几乎将她弄脏。   “孟秋,你不会觉着,在这儿惹了我不痛快,我能随随便便放你走吧。” 第12章 阴云   孟秋看着他的眼睛, 一股凉意从天灵盖往下坠,直通脚脖子,她很快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很不好。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 如果他将门关上, 他们再继续起冲突,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孟秋和他争吵的时候还没想太多, 现在回过味儿怵得厉害。   她松了背包带, 下意识又往后退了退, 脸往旁一躲, 试图用深呼吸平缓此时的心率。   “你想怎么样?”   她尽量平静:“在工作时间和男朋友视频是我不对,赵先生如果想因此解雇我, 我没意见。”   赵曦亭没说话。   孟秋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就一眼。   他眼底的黑瞬间侵略她的神经, 孟秋不自觉地冒出一股森然。   似乎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和道德观去看待眼前的人。   赵曦亭长指顶着她下颌挪回来。   孟秋觉着皮肤上揩了一块冰糖屑, 薄薄的, 凉凉的一层, 不敢擦,怕一擦,他的手跟过来,黏滋滋的弄得身上到处都是。   赵曦亭手指她皮肤上放得久了, 比冰糖屑温了一点。   养尊处优的触感。   他淡声。   “那是你吃饭的饭碗,能瞎砸么。”   “这话我当没听过。”   孟秋沉默了。   他居然肯原谅。   赵曦亭抬抬眼。   小姑娘不经吓,说了那一句, 脸惨白起来,整副身子贴着书柜, 头发丝可笑地拱出几缕,一有什么动静, 就抖得厉害。   但凡隔层再宽点,她整个人都能挤进去,小身板他随便一抓就能抓住,好像那玩意儿能护住她似的。   偏偏一双清清冷的眼睛还倔得不行,怎么威胁都不肯认输。   再靠近点儿是不是要哭了?   不过她哭了也不会求饶的。   赵曦亭缓了缓情绪,直起身,面容已经没那么阴沉,“他在哪个州?”   盖在身上的压迫感挪开,孟秋松了一口气,才觉脊背生疼。   她揉了揉后背脖颈的位置,凹进去好几条。   指定红了。她往旁一挪,幅度很小地开始收拾东西。   被吓散的思绪还没拢回来。   “怎么突然问他。”   赵曦亭睇她的发顶,面容淡漠, “他不是想用得上我么,我听听他配不配。”   他马不停蹄地吐字,“康涅狄格州?”   “马萨诸塞州?”   孟秋神色僵了僵,她不清楚赵曦亭到底听到了多少。   他猜这两个州大概因为一个有耶鲁,另一个有哈佛和麻省理。   其他的他看也看不上。   只不过林晔的小心思就这样揭出来,有点难堪。   孟秋一下就落了下风。   她轻声说:“不是……是罗德岛州。”   赵曦亭下结论:“不过是布朗。”   孟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过了会儿还是帮了句,“也是藤校。”   赵曦亭睨了她一眼,“你有学历崇拜?燕大差哪儿了?”   孟秋没学历崇拜,她脑子窜过一丝想法。   问:“那您大学在哪儿念的?”   赵曦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一阵没说。   等她脸上的小机灵蹑手蹑脚地冒出来,才慢悠悠吐字。   “我也读的美本,往上是英硕。”   “只不过我本科母校是哈佛。”   他漫不经心,“要不是科研和学术没意思,博士博士后我也能读穿。”   小姑娘果然一愣。   孟秋刻板印象赵曦亭这样的公子哥,大多酒囊饭袋。   没想到人硬件条件样样不落。   反衬得她像小人。   她悄没声将笔袋和草稿纸塞进背包里,拉链一拉,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缓缓提起来。   “赵先生,学校有门禁,我得先走了。”   她拨了拨那一沓资料,“这些我回去翻。”   赵曦亭腰身斜斜靠着门框,“别瞎折腾了,想工作的时候我让司机接你,随时过来。”   孟秋一口拒绝,“不要。”   赵曦亭垂眸睨她,“今天回去你不会要拉黑我吧?”   刚才吵的那一架,孟秋是恼,但顶多觉着他道德底线不高,见不得人好。   又阴晴不定地将气撒她身上,和她本人没太大干系,远不到拉黑的程度。   只是他们三观不合,还是少接触。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这里离燕大太远了,来回不方便。”   赵曦亭不置可否。   孟秋提着东西走出书房,就要离开。   赵曦亭目光莫测起来,叫住她。   “孟秋。”   “嗯?”   孟秋抬眸去看。   赵曦亭站在灯下,眼眸千丝万缕,仿佛滚下来的蜡油,一滴一滴浇在她皮肤上。   烫得她一激灵,又细细密密的封住。   好似某种失衡。   那种将她拘起来的紧缩感又一次包住她。   孟秋呼吸变得急促。   然而赵曦亭面容很快恢复轻浮散漫的样子,笑了下,“你男朋友真没那么好。”   -   回到宿舍。   孟秋才发现围巾落在赵曦亭那儿了,要是自己买的就算了,偏偏是林晔送给她的那一条。   快睡的时候,赵曦亭拍了张照片来。   ——你的?   孟秋想了想,还是给他回了消息。   离开前赵曦亭的最后一句,她不大爱听,觉着他多管闲事。   但很快释然。   赵曦亭作为旁观者,提一提对她男朋友的观感没什么。   或许也是为她好。   他天然的敌意大概来源于林晔说要拿他当资源那一段。   放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孟秋回道。   ——是我的,麻烦您帮我保管一下。   一晃便是一周。   孟秋一头扎进翻译里,走路都在思考如何用词可以更准确。   她本就擅长考试,最后一天音系学的闭卷考,居然有一种经脉通达的顺畅感,提前半小时交卷。   不管赵曦亭这个人怎么样。   因为他,她才有机会做这份工作,不管最后会不会过稿,都算功德一件。   校内论坛中文系板块,有人匿名吐槽这次试卷难度,直呼考研题也不过如此。   在帖子里吃瓜群众对孟秋提前交卷的行为津津乐道,说,南方卷王能厮杀到燕大,学商智商确实顶,真人比传说中有气质多了,要不是家境普通,真不知道上帝给她关上了哪扇窗。   很多人赞同。   不过帖子里不全是崇拜,有人回复:这年头投个好胎比什么都强,这不就关上的窗么。   这帖子热度太高,飘到葛静庄手里,她看完全贴噼里啪啦和人掰头了几十层,最后忿忿不平地敲下几个字。   ——好好学习还被指指点点,什么世道。   考完试的最后一天。   葛静庄去超市买了一堆热量炸弹,薯片,起司蛋糕,香肠,螺蛳粉,炸鸡,等等,扔在四个人共用的桌上,大吼一声:“今天牛来了都得给我吃荤!如来佛也管不着!”   乔蕤正捧着手机和新男友甜甜蜜蜜,心情颇好的调侃,“如来佛只会说,我佛慈悲,施主该吃吃,该喝喝,反正过年都会胖两斤,提前胖又如何。”   葛静庄左耳进右耳出,呱唧呱唧往嘴里塞,“你们说说,多离谱,我才大一,我妈已经给我张罗相亲了。”   “就算是我复读了,也没急到这种程度吧!”   乔蕤听到相亲就乐,说那不然自己找一个呗。   葛静庄说,饶了她吧,她不想姐弟恋,和她年岁差不多的男生都快毕业了,正是分手的好时候,还不如安静呆着。   聊着聊着话题转移到孟秋身上。   葛静庄问:“小秋你买好车票了吗?”   孟秋工作了大半天,有点累,捏捏脖子转过头。   “之前买好了,但我手头有事情没弄完,确定不了时间,就先退了。”   乔蕤立刻放下手机,炸毛道: “你傻啊!真有事儿到时候改签不就好了?你知道春运的票多难抢吗?”   孟秋愣了,她没经验,确实没想过这一茬。   乔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抓起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   “叔叔,您那儿还有去霁水的余票吗?中转也成。”   那头似乎查了一阵,回来很抱歉地说没有了,只能帮忙留意。   孟秋心挺宽,“不至于流浪街头?”   乔蕤无奈道:“往年情况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留点神儿。我在燕城过年,要是真回不去,来我家吃年夜饭。”   学校里人越来越少。   孟秋第一次过大学寒假,偏偏赶上最挤的春运。   有一天早上醒来,年三十的票都没了。   孟秋仿佛晴天霹雳。   燕城她举目无亲。   她难得破防,截了个售罄的图,发了条朋友圈。   什么文字都没写,无奈之意胜过千言万语。   纷纷有人冒出来,非常好心地邀她去家里吃饭。   孟秋一边感谢,一边心里焦灼。   她切回聊天面板,看到葛静庄给她发了条公众号的文章,标题是【九天!八百六十站!从燕城到杉州,我回家啦!】   葛静庄的电话也跟过来。   她说:“杉州市不是你们省的?你看看我给你发的这个。”   这篇文章记录了一名男子,闲来无事,用九天的时间,通过公交车的方式,从燕城到家的旅程。   葛静庄:“九天!你还来得及!”   孟秋哭笑不得,人已经麻木了,神志不清地回她:“对,离我家不远,也是个法子,要不我试试?”   葛静庄笑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要不你真去蕤蕤家过吧。”   孟秋说不行。   她爸妈还在等她。   前些天特意拿了张纸,把她想吃的东西记下来,算得上翘首以待。   事情的转机在一天上午。   赵曦亭发消息叫她到校门口拿围巾。   来的人却是赵秉君。   这是孟秋和赵秉君见的第二面。   此时他坐在豪华低调的黑色轿车后排,面容和煦。   孟秋记起第一次和他见面,他和校领导站在一起,两边隔着无形的线,对方身份地位遥不可及。   再后来她还在学校的荣誉橱窗里见过他出席一些活动。   他的脸怎么都不算陌生。   但像现在这样,提着一只袋子,给她送围巾。   从来没想象过。   甚至算得上玄幻。   男人打开车门,神态亲和,不像校领导,倒像个普普通通和小辈见面的兄长。   “也就那祖宗敢使唤我,正巧我在附近办事儿。”   “他说是这条,我对他住的地方不熟悉,你认认,有没有拿错。”   他什么都没提。   孟秋却觉着热意往脸上涌,她将袋子接过来,粗略一扫,迅速说:“没有错。”   赵秉君和赵曦亭作风不大相同,前者永远端正肃谨,实打实的儒商。   “里头有一张机票,你看看个人信息对不对。”   孟秋重新打开袋子,果然有一张机票放在最上面。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   机票上的她中英文名,起飞时间,登机口,工工整整。   她喃喃说了声:“谢谢。”   赵秉君温笑道:“你自己说给他听。”   他顿了顿,又说:“后天的飞机,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逛一逛特产店,收拾收拾行李,很快就能见到家人了。”   “如果需要特产店的信息,我可以让朋友整理出一些挑合适的发给你。”   赵秉君为人非常妥帖。   孟秋怎么敢再麻烦他,“谢谢赵总,我自己做攻略就行。”   赵秉君不勉强:“也行,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那我就不多参与了。”   赵秉君似想到什么,多了点审视的意味,看着她笑容略有深意。   “以后曦亭不在国内的话,你在燕城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联系我,加你个微信?”   说着,赵秉君行云流水地拿出手机,将二维码摆出来。   赵秉君没有赵曦亭那么疏离有压迫感,但在高位久了难免强势,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孟秋公事公办扫了码,解释道:“今天麻烦赵总了,上次在他那里工作,才把围巾落下。”   不是因为别的。   对孟秋来说,赵秉君和陈院长是一样的地位,因而发送好友请求的时候,备注了句:中文系孟秋。   -   返乡那天天气很好。   孟秋临行前一天去了一趟手作店,妈妈说表姐从国外给她买了瓶香水,要她带点礼物当回礼。   她在手作店定制了两款内画鼻烟壶,到时邮寄到霁水。   表姐在澳洲留学,品牌店的东西她见得多,所以孟秋才选了颇为讨巧的民俗小玩意儿。   葛静庄天天和孟秋聊天,知道她要回家了,好奇问她票哪儿来的。   孟秋没打算瞒葛静庄,但事情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便总结为几个字:“朋友送了张机票。”   葛静庄为她高兴,连连说:“能回去就行,真怕你流落街头。”   飞机从北方的林风之上呼啸而过,孟秋看着降落前的山坳,村庄边的农田变得泥泞潮湿。   南方的山和云,总缠在一起。   孟秋爸妈在电话里知道她坐飞机回来,还有专车给她送到家门口,在电话里确认了好几遍,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孟秋也没想到赵曦亭给她打点好了私家车,直接来接机。   她对爸爸妈妈解释,“我兼职的领导知道我买不到车票,帮忙安排了形成。”   爸爸妈妈连连说:“没遇到什么事就行。”   顺便夸了赵曦亭好几句,说他人天上地下的好。   妈妈又说:“不能让人家白帮忙,过完年带点特产回去。”   爸爸接过话头,叮嘱:“平时在学校顾好自己就行了,不要老想着打工,爸爸妈妈还没退休,不用你担心家里。”   孟秋一一答应。   挂了电话,孟秋杵在微信面板前,对话框顶头是她给他写得备注。   赵先生。   孟秋几乎要对赵曦亭改观。   除了轻佻。   人是不坏。   细想想,他几次三番雪中送炭,从不居功,也从来没问她讨什么称赞或礼物。   表面浮花浪蕊,内里还是装着一些仁义。   她不好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   孟秋思索片刻,想表现得友善些,发了个颜表情。   —— ^-^   ——这次谢谢您。   ——机票钱等我回学校了会还给您。   赵曦亭没回。   来接孟秋的专车最后停在他们小区楼下。   孟秋只有一个行李箱,但买了不少伴手礼,所以看起来东西很多。   爸爸下来帮忙,看到司机戴着白手套轻手轻脚将孟秋的东西拿下来,服务态度极好的样子,唬的一愣一愣的。   他小声耳语:“闺女,你老板家里做什么的?派头这么大。”   孟秋含糊道:“爸爸,我也不太清楚。”   刚好东西都拿下来了。   孟秋对司机礼貌笑笑,说:“这一趟谢谢您,回去路上小心,新年快乐。”   司机点点头:“应该的,孟小姐,孟先生,新年快乐。”   上楼后,孟父孟元纬去厨房洗冬枣,和里面在切菜的孟母何宛菡闲说了几句。   “这小丫头以前只知道念书,性子宁折不弯,我都怕出社会要吃亏。”   “没想到她运气挺不错,认识的那位老板好像很有地位。”   何宛菡拍了下他的手,“什么宁折不弯,我们秋秋那叫有原则,品性纯良有领导欣赏很正常。”   -   回家的第一顿菜都是孟秋爱吃的,她喜欢酸口,妈妈连吃饺子都不怎么放醋,少有的给她学做了糖醋里脊,味道十分浓郁。   又酥又嫩的口感,一口咬下去,所有疲惫都得到了舒缓。   孟秋月份特别小,在年底。爸爸妈妈问她生日准备怎么过。   孟秋几乎没多少高中好友,有几个还是上大学才联系上的,前几天提起来,说帮她庆生。   就说和同学一起。   妈妈又问:“小林回来过年吗?”   孟秋:“他们学校要上课。”   爸爸冒出来一句,“其实他们家也不是特别合适……”   妈妈踢了他一脚,“吃你的饭。”   孟秋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转,没作声。   晚上何宛菡到孟秋房间来,先是给她拿出被子,说前几天刚晒过,是她最喜欢的太阳公公的味道。   孟秋笑说她都几岁了,早就不说太阳公公了。   何宛菡帮她铺好床。   孟秋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彻底卸下成熟的伪装,洗完澡,穿着睡衣,靠在妈妈肩上。   她蜷着腿,低睫玩头发尖,“你们是不是不太喜欢林晔。”   何宛菡顿了片刻,说:“前段时间我和你爸在医院碰见了林晔父母。”   “挺冷淡的。”   “还说以后你想留在燕城也挺好。”   “我和你爸爸猜,可能嫌弃我们门第太低了。”   孟秋抬起头,“会不会有误会?”   何宛菡表情平和,“不像。”   林晔父母白手起家,眼光毒辣,在实体经济最好时候,做了金属冶炼的工厂,还有很多人在观望的时候,他们为了买设备借了很多钱,几乎背水一战。   现在年产值过百亿,是霁水有头有脸的纳税大户,没有人不知道他们。   转眼间,实体风口一过,工厂越来越不好干,辛辛苦苦拼下的江山要想不资产滑落,最好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强强联合。   对他们来说,一加一没有大于二就是在做减法。   孟秋不是不能理解。   妈妈摸了摸孟秋的脸,温柔道:“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想给你压力。”   “万事有个准备。”   “而且妈妈不允许你因为这件事情自卑。”   “人不能选择出生,但能选择未来。”   孟秋是有些怅惘。   她去过几次林晔家做客,他爸妈都对她很好很客气。   她只是觉着,和聪明人接触,不能看表面。   她将自己更用力地窝进妈妈怀里。   “没事的妈妈。”   “不过我想和林晔再坚持一下。”   “嗯,日子还长,我的宝贝闺女现在就应该好好享受恋爱,别的都不用想,天塌下来我和你爸给你顶着。”   “今天也是你爸嘴快,不然我不想这么早告诉你。”   妈妈离开房间以后,孟秋看向窗外。   乌云遮住了月亮。   夜幕深得很朦胧。   -   孟秋生日那天和朋友去了意大利餐厅。   点了传统意面牛排,还有一些创新菜。   他们平时群里聊得多,线下乍一见,调侃打趣的恩恩怨怨从屏幕里跳出来,一下子热闹极了。   孟秋吃了一会儿,手机里进了一个陌生号码,提示来自美国。   她以为是诈骗,又突然想起林晔也在美国,按了接通键。   “喂,请问哪位?”她问。   那边笑了声:“听不出来?”   孟秋愣怔片刻,仿佛烟熏缭绕模糊的这一声,融化在她耳侧的喧嚣嘈杂里。   “赵先生?”   才小半个月。   在灯火辉煌的燕城遇见那些享乐于软红香土的人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孟秋起身找到僻静的走廊。   那端游刃有余拖着腔调,似在解释来意,“我没等到你答谢的电话,只好来寻人。”   他指责得理所应当,仿佛遗失了一只猫,来向罪魁祸首讨要。   但孟秋认为他有泼脏水的嫌疑。   她嘟囔道:“我给你发微信了,是你没回。”   赵曦亭:“没诚意。”   孟秋不知道对他来说什么叫有诚意,或者他只是随便找个由头来寻乐子,就没说话。   静了一阵。   赵曦亭嗓音沉磁:“这几天过得好么?”   孟秋“嗯”了声,客气地回问:“你呢?”   他顿了顿,转了话题,“翻译翻得怎么样了?”   俨然一名严谨的监工。   “还差一点点,不过快了。”   孟秋找到了一些那位学者的用词规律,之前她还需要靠字典才敢落笔,现在十拿九稳。   赵曦亭慢条斯理,“用不用我找人分担一下,这几天我遇到一些功底还不错的翻译学生……”   孟秋想也没想就打断他:“不用!”   她语调都高了几度。   眼看就要完成了,怎么能功亏一篑。   她听到对面传来轻笑。   几乎能想象他揶揄的面容。   赵曦亭慢悠悠地说:“孟秋,你自己凭心而论,应不应该在我这儿多说几句好话。”   “某些层面来说,我也挺重要吧?”   孟秋听他这几句鬼听了都避三分的言辞有些折戟沉沙的意思。   在厚颜无耻这方面,她向来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她是欠他好几句谢谢。   孟秋收了收思绪,看着外面簌簌落下的阳光,嗓音静和温煦。   “那我便祝赵曦亭先生,新年新春,真的快乐。”   赵曦亭似不满,“就这样?”   孟秋郑重其事:“在我眼里,快乐是最高等级的祝福。”   “你希望我快乐?”   “嗯,我希望你快乐。”   此刻是纽约凌晨四点,太阳还没升起,曼哈顿大楼的格子是亮的,金融风暴中心那些不近人情的光线勾勒出城市最锋利高端的线条。   赵曦亭揉了揉疲倦的面容,他刚从饭局下来,对面是帝国大厦。   街道灯火寥落。   此时此刻,居然有个小姑娘,祝他真正的快乐。   孟秋握着手机,感受浅浅的静默。   “赵曦亭?”她确认是不是信号断了。   冬日凌晨的冷意从气管灌下,似乎排开许多浊意。   赵曦亭唇角扯开一缕笑,“你现在在做什么?”   孟秋正要回答。   忽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她从游离的絮语中猛的回到现实世界。   食物的香气,餐厅的喧闹,在等待她的好友。   手机里的赵曦亭更像一个虚幻的影。   孟秋拿下手机,喊她的是好友。   “面都要凉了,还不回去吗?晶晶特别可笑,去厨房给你讨了两个鸡蛋盖上面。意大利面!!卧了俩荷包蛋!!你说绝不绝?她还振振有词,说生日面就该这么吃。”   “我笑她借花献佛,这吃法不土不洋,怎么不干脆在家给你做一碗带出来。”好友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孟秋噗嗤一声,很难想象那面是个什么光景。   好友看了眼她的手机,仿佛才发现,“你是不是在打电话?他们几个非让我来找找你,说你是不是太久没回来迷路了。”   “你先忙。”   是打得有些久了。   孟秋温声对好友说:“我就来了。”   好友点点头先走。   赵曦亭居然没挂,耐心听了全程,问了声:“你生日?”   孟秋:“嗯,就是和朋友找个理由吃饭。”   赵曦亭:“知道了。”   孟秋和他们玩到凌晨一点多。   吃完晚饭去抓了娃娃,几个人都菜,只抓了两只丑的。   最后那只还是孟秋说了句可爱,几个人哄她寿星最大,抓够两百块钱求了店员好久,拿积分换的。   后来玩累了还去吃了宵夜,总之是一个十分充实的生日。   第二天早上孟秋被电话叫醒,妈妈早起去上班,爸爸也不在家。   电话那边说有快递要签收。   孟秋让他放门口。   对面说不行,寄件人要求亲自签收。   孟秋问了好几遍才确认是寄给她的。   寄件人名字她不认识,是去快递站点寄的。   孟秋拆了包裹看到里面是一个工艺复古考究的点翠首饰盒。   再打开。   是一个镯子。   她一眼惊艳再也没忘掉过的镯子。   -   孟秋回到房间。   她的鼻息被镯子上的艳绿封住,觉着这镯子沉得厉害,压得她几乎打颤。   她将首饰盒放在桌上。   她房间楼底有一颗花楸树,花楸树的花期在四到五月,下一次花开约莫见不着了。   那个时候她在燕城。   那样遥远的北方,因为这个镯子,和这座房间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想起初见那天,那人在廊下远远一眺,已然贵不可言。   和这个镯子一样。   但此刻,这个镯子,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至于赵曦亭为什么会送给她。   孟秋心里猜到了几分。   应该是昨天那通电话,听到了她生日。   这些好东西他司空见惯,又是随手一送。   孟秋将首饰盒放进抽屉里,又觉得不妥,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旧衣服,将盒子裹起来,塞进柜子的最高处,只恨家里没有保险柜。   她给赵曦亭发了条消息。   ——谢谢,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赵曦亭这次回得快了。   ——别俗套,要么扔要么卖,送你就送你了。   -   除夕很快到来,霁水的风俗过年要准备许多炸物,代表“发”,孟秋原本想帮忙,却因为手笨被赶出厨房,妈妈说不添乱就是帮忙了。   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坐在客厅看电视。   手机上消息不断。   葛静庄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群里发了许多表情包,说家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想回燕城。   乔蕤戳穿她,玩笑说,一定是因为相亲。   葛静庄破防了,疯疯癫癫发了好多表情包。   许久没冒泡的宋潆也出来插科打诨几句,赞同道想回燕城,不过她是觉得小城市没什么地方玩,连剧本杀都破破烂烂的。   话题拐到了开学后的五一,葛静庄提议一起出去旅游,乔蕤说要去的话要带他男朋友。   葛静庄正为找对象的事儿发愁,听不了这个,又发了一连串emoji,幼稚地发动精神攻击。   一下子群里闹个没完。   孟秋她早上给林晔发了一个除夕快乐,许是睡了,那边没什么动静。   家里烧了许多菜,红烧肘子从中午开始炖,一屋子都是肉香。   南方屋子没有暖气。   四面八方的窗都关上还觉着冷。   最舒服的就是吃火锅,将炸好的响铃扔锅里面,一咬,满口暖洋洋的汤汁。   晚饭后,孟秋喝了点红酒。   她没有喝酒的习惯。   一来爸爸妈妈祝她成年,二来希望她新年红红火火。   就倒了一杯。   孟秋没想到自己酒量差成这样,喝一点儿心跳就跳得一抽一抽,还觉着兴奋,看什么都开心。   她有根神经亢奋得厉害,好像将另一个世界截然不同的自己拖过来附身,指着春晚花花绿绿的歌舞也能笑半天。   何宛菡瞪了孟元纬一眼,嘟囔道:“才开始学会喝,半杯也了不起了,一杯喝完你还给她倒,好了吧,醉成这样。”   孟元纬倒是无所谓,心颇大,笑呵呵地瞧着,“在家怕什么?而且我看她不是挺开心的吗?过年喜气洋洋,明年运气好。”   何宛菡将他面前的橙子一夺,转身走了。   孟元纬挠了挠头,“怎么橙子都不让吃了。”   何宛菡没好气,“给你剥。”   孟秋没等到林晔的消息,趴在扶手上给他发微信。   情绪被酒精放大了。   一点点渴望都变成兴奋因子。   ——国内好热闹,你呢,和谁一起过年?   还是没有动静。   孟秋揉揉眼睛,将手机放在一边。   何宛菡过来给她拿了盘切好水果,摸了摸她的脸,“跟小猴屁股似的,要不要去房间里睡会儿?”   孟秋拿手往脸上一冰,娇气道:“不!我要和你们跨年!除夕夜不能睡!”   妈妈笑了声,“除了橙子还有车厘子,想要什么说一声,给你拿过来。”   孟秋连连点头。   孟秋吃了瓣橙子,迷茫了好一会儿,捧着手机,强撑着没睡去,盯着电视机屏,上面在演什么都不知道。   有人打了电话来,她连名字都没看便接了。   一听声音才反应过来是赵曦亭。   “找我什么事儿?”他问。   孟秋坐起来,又看了眼屏幕,确认是他,才轻声说:“我没有找你呀。”   赵曦亭那边沉默了几秒,缓缓吐字,“你喝酒了?”   孟秋很乖地“嗯”了声。   赵曦亭温声问:“你很能喝?”   孟秋咯咯笑,“没有啊,我一杯倒。”   “在哪儿喝的?”   “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   小姑娘平时的嗓儿也柔声柔气,但不娇。   跟尊小菩萨似的立那儿,要戳好几下才搭理,气质清清冷冷,就怕和不相关的人挨得近了,惹着什么麻烦。   就因她现在这几句不一样的娇。   赵曦亭嗓子里拔出几丝燥意,竟想瞧瞧她现在的样子。   孟秋翻回微信看了看她和赵曦亭的界面。   应该是刚才她趴在手机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按到了按键,才给他发了几个古古怪怪的emoji。   好长一串。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看着表情傻笑了一会儿,又委屈。   “撤不回了,赵曦亭。”   “它过两分钟了。”   “对不起呀。”   她跟个小孩儿一样懊恼地阐述自己的困境。   “但是我没有找你。”   这次语气很笃定。   赵曦亭笑了声,问她:“为什么不找我?这么小气,新年祝福都不给我发?”   外面烟火的声音炸起。   孟秋站起来,走回房间里,那边能看到烟花。   她抬起头问:“赵曦亭你是不是一个人过年?”   “我用烟花的声音给你当赔礼。”   “谁跟你说我一个人过年了?”赵曦亭懒洋洋地应她。   孟秋理所应当地答:“因为你那里很安静。”   赵曦亭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照样不急不缓,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扯,“安静就一个人了?”   孟秋的头涨得厉害,快转不过弯来,凭直觉说:“你是那样的。”   “我哪儿样的?”   “就是……那样儿的。”   赵曦亭勾了下唇,嗓音低磁,“学得不像。”   孟秋鼓了鼓脸颊,不大服气:“哪……儿……不像了。”   她特地在“儿”字上咬了重音。   赵曦亭压低声音,“想学么?”   “嗯!”   赵曦亭语气像是会勾人,又慢又飘逸,喷薄的气音穿过话筒,要将人缠起来,收紧,缚进他的网中。   “接过吻吗?”他问。   孟秋呼吸顿了顿,她大脑皮层好似被什么刺激了一下,有根弦告诉她不能再往下聊,但她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接过。”孟秋麻木地看着天花板回忆了一下,“他会轻轻碰我的唇。”   赵曦亭滚了一下喉结,解开一粒衬衫扣,仍觉得燥闷,修长有力的指按压在领口自虐似的扯了几下,手背爆出几根青筋。   脸上弥漫着一股疯劲儿。   “只是碰你的唇么?” 第13章 阴云   孟秋呆呆愣愣, “对啊。”   “是么?”赵曦亭拎出一根烟,虚虚含在唇边,任由颈边红痕蔓延, 雪白的衣领翻出褶, 散乱却不无禁欲, 他面容漠然,“什么感觉?”   孟秋想了想她和林晔的初吻, 那天她在吃雪糕, 没吃完, 林晔就亲了她, 时间很短促,她甚至没反应过来, 只记得他的唇是温的。   再后来, 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么, 和牵手没什么区别。   她实在想不出描述词, 便说:“我忘了。”   客厅墙上有副油画, 是一个女人对着镜子涂脂抹粉,元旦那夜,小姑娘的眉目比画上还荼蘼清丽。   赵曦亭目光束缚着娇艳口脂,半阖眸。   “他不行。”   孟秋不懂赵曦亭在说什么。   她有点困了。   孟秋将手机垫在脸下, 唇齿时而磨蹭话筒,仍旧觉得不舒服,换了个好睡的姿势, 鼻息娇而急,身体的热意散不出去, 她心慌得难受,偶尔哼哼两声。   赵曦亭长腿交迭, 垂睫听着话筒里的喘息,淡淡地抽着烟,任由那点娇气铺满掌心,一点一点,催得他纹路生潮。   仿佛他一握,那边能呛出点水来。   过了好一阵,那点呜咽越来越像啜泣,挠得他骨头四通八达的酥。   他眼底的黑色浓郁得要满出来。   他冷静地喊醒她,“孟秋。”   孟秋觉着耳畔朦胧,那端音质偏冷,好像一只冷白的手将她从溺水的酒瓶子里救出来。   她懵懵懂懂地应了声:“嗯?”   赵曦亭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面容:“明白在和谁打点电话么?”   孟秋撑开眼皮:“你啊。”   赵曦亭眼眸转狠,不肯放过她似的,“说名字。”   孟秋捧着手机,傻呵呵地答:“赵曦亭。”   他收了收狠意,仿佛好心,嗓音深沉地做最后警告,“去睡。”   孟秋立马坐起来,说:“不行。”   她今天要守夜的。   赵曦亭和她确认了一次,淡声:“真不睡?”   孟秋“嗯”了声。   赵曦亭握着手机,通话时间长了,手机就发烫,一汩汩熨进去,最后一点仁心也烧没了。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润了润嗓,仿佛放出獠牙的恶狼。   “好,那继续聊聊。”   孟秋:“什么?”   赵曦亭款款吐字。   “他碰了你的唇就没有更近一步么?”   “情侣之间你侬我侬,很难克制本能吧?”   孟秋脑子一团浆糊,更近一步指的什么?   她回忆片刻,摇摇头。   “没有。”   “林晔他很温柔的。”   “温柔顶什么用。”赵曦亭嗤了一声,游刃有余地下结论,“难怪你的‘儿’字发得不漂亮。”   “那不算真正的接吻。”   孟秋不认同,碰一下就算的。   她立即反驳:“那是对你而言。”   “是。”赵曦亭很坦然地认下,语句微顿,“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和你接吻的话……”   他气息糜艳起来,像崩坏的摩天大楼,烂得无所畏惧。   “绝对让你……”   “刻骨铭心、□□。”   孟秋心口的珠串猛然被剪断,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她在珠子上几乎滑倒,心脉都倾斜到赵曦亭说话的那一边,神色惶遽地半张着嘴,上齿挂在酒意烫出死皮的唇边。   “你在说什么……”   他压嗓,话语通过听筒步步逼近。   “要不要试试?”   孟秋清醒了一些,呼吸急促,“我有男朋友的。”   赵曦亭先是不答。   空气静默下来。   孟秋从床上摸索坐起,她没开灯,窗外的云层灰蒙蒙的残留着烟花的余烬,对面旋转红灯笼诡谲地转着。   红光腻在她睫上。   不知怎么,她预知到了危险,心跳加快了几分,像被什么衔住了虎口,猛齿将将落下。   赵曦亭伸手慢慢地刮去屏幕上的指痕。   他嗓音轻忽,有几分满不在乎的恶劣。   “有男朋友就不能和我接吻了么?”   红光刺进孟秋瞳孔中。   獠牙落地生根。   她的神经瞬间缩紧。   赵曦亭舌尖滚过更肮脏的语句,那些差点浮于言表的不堪,被他心慈好善地埋进稀薄的深夜。   他语调轻佻。   “怎么不说话了,嗯?”   孟秋彻底醒了酒,酒意带给她的温热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间里关着窗,冷风还是从缝里钻进来,呜呜作响。   她打了个冷颤,骂道:“你混蛋。”   赵曦亭衔着笑,笑声春风化水一样一缕一缕从话筒里飘过来,挠着她,勾着她,轻浮地吐出几个字。   “酒醒了?”   他嗓音淡定而从容,仿佛刚才那番坏到极致的言语和他无关。   “倒计时了。”   “新年快乐,孟秋。”   孟秋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她心脏还在狂飙。   因为那句,   ——有男朋友就不能和我接吻了么。   她咬唇将自己塞进被子里,今晚她醉得厉害。   可赵曦亭没喝酒。   她又恼又惧,凭着一腔热血,给他发了条消息。   ——你刚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赵曦亭回得很快。   ——字面意思。   孟秋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颤,她现在分辨不出来,赵曦亭到底是因为人太渣下限低,还是他对自己真有什么想法。   她希望是前者。   说起来。   那日在All going,出入的女孩子们不说顶漂亮,大多各有各的气质,可以看出他们那个圈子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以赵公子的地位,张一张嘴,这些资源必然巴巴儿的送来。   何必找一个有男朋友的呢。   孟秋猜不透,也不敢猜。   她一想起刚才那个电话。   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很渴,想拿点什么喝一喝,好压住喉咙惊恐之余的涩意。   房间门突然敲响,孟秋吓得脖子一缩。   等开了门,轮到何宛菡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这副样子。”   “脸比刚才还红,耳朵看着也熟透了,眼睛哭过似的,怎么弄成这样,喝酒喝的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孟秋耳根臊得一跳一跳,闷声说:“喝酒喝的。”   何宛菡:“你以后在外面不能喝酒,听到没。”   她神志不清地点点头。   客厅里的灯光暖和明媚,孟秋被赵曦亭直白言语挤压的惊悚感略微平复了一点,轻声说:“妈妈我想喝水。”   “厨房有凉的,但对肠胃不好,要不泡杯茶?泡茶的话就用热水壶,顺便醒会儿酒,一会儿和我们打个斗地主?”   孟秋正愁没有事分散注意力,乖巧地点点头,说:“好的妈妈。”   转身就去了厨房。   孟秋打牌打得心不在焉,却还是赢了不少,得益于之前面试,赵曦亭说要她陪打牌,她恶补了一通。   春晚结束开始重播,爸妈有些困,牌局就散了。   凌晨五点。   孟秋被鞭炮声吵醒,好在鞭炮声能驱魔,哔哩啪啦一顿闹,她心里嘈嘈切切的噪声就被盖过去了。   孟秋拿起手机刷新闻,切到微信界面发现几个小时前赵曦亭给她发了个红包。   是笔转账,八万八千八,备注是年终奖。   孟秋刚好一点,又想起他那几句出格的话,脊背一阵一阵发冷。   直接选择不回复。   林晔也给她发了红包,没有赵曦亭那么夸张,是一个520。   他写道。   ——祝孟孟新年一帆风顺,抬头见喜。也祝我们年复一年,长长久久。   祝福语下面还有他的解释。   ——春节学校没假,这几天有小考,所以有些忙。晚上我和同学一起吃火锅,吃完应该会去打个麻将。   ——好羡慕你们在国内,能和家里人一起吃团圆饭。   孟秋回了个[抱抱]的表情符号,问需不需要陪他聊一会儿。   林晔抽空给她发了张照片,说在上课,贴心地叫她继续睡,等睡好了再找她聊。   孟秋没再打扰他。   她给日常照片简单调了个色,发到朋友圈,做仪式感。   配文:辞旧迎新。   夜猫子不少,陆陆续续来点赞。   赵曦亭的对话框突然顶上来,发了三个字。   ——收红包。   孟秋手一抖,垂眼将对话框删掉。   过了一会儿,他又冒出来。   ——不回消息,吓着了?   孟秋将他设置为仅聊天,消息提示一并关了。   立时清静了。   -   年初一初二初三,孟秋都跟着爸爸妈妈出门拜年,年初四开始陆陆续续有亲友到家里来。   表姐严杉月给她拿来香水,味道是很淡的花果香,甜而不腻,很舒服的气味。   孟秋也送给她返家前买的鼻烟壶,严衫月表示很喜欢。   她们俩在房间里聊天,门没关严实,门外孟母和小姨在聊孟秋和林晔的事。   严衫月倒是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现在人都精明,他们家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别说你家了,就是我家,他们也看不上。”   孟秋没说话。   严衫月见她没分手的意思,以过来人的角度说:“异地有什么好,他不回来看你,你也没办法去看他,久了连共同话题都没有。”   孟秋:“我没觉得现在的状态不好。”   严衫月夸张地仰了仰头,“天吶,谈恋爱柏拉图有什么意思。”   孟秋耳朵有点热,“我们不是很在意这些的。”   “你也太不了解男人了。”严衫月笑了笑,“我这么一听,越发觉着林晔不适合你,他温吞,你也温吞,两个温吞的人怎么会产生荷尔蒙。”   “应该出现个人把你这层温温柔柔的外壳狠狠敲碎了,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做//爱。”   “表姐!”孟秋脸红了。   严衫月捏了捏她的脸蛋,笑得乐不可支,“你都成年了有什么不好讨论的。”   “在你这个年纪我都睡了好几个男人了。”   -   假期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回学校的日子,前几天孟秋把翻译好的文档转成pdf发到赵曦亭名片上的邮箱。   信件格式完全按照最官方的规格来。   好像给什么部门领导投稿。   赵曦亭私底下的微信消息她一律不回。   不过他发来的条数也不多。   只是能看出不大高兴。   他不高兴的时候语气都寡淡,字里行间一撇一捺似拢着他眉峰的霜。   孟秋全然能想象。   新年二月的北半球还在冬日,他就像大气层下一缕薄云,兴致一来,放浪形骸下一阵雨,迢迢又冷冽,便有很多人遭殃。   她站在薄云下,就着水远山长破破烂烂的伞,避着雨丝。   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阵雨总是会停的。   孟秋买了一堆特产和零食,爸爸妈妈还将几盒茶叶和茉莉干花另外装起来。   让她别忘了还赵先生的恩。   她和他们提过老板姓赵,便也这么喊他,这几个字从平翘舌不分的南方人嘴里说出来,不管男女都将“赵先生”三个字喊出几分绅士缱绻。   偏偏赵曦亭和那类人半点不沾,他是个荤素不忌的浪子。   孟秋不打算再同他纠缠不清。   她回去就要办辞职。   结果临行前。   她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很有那人的语气,问。   ——什么时候回校。 第14章 阴云   他一问。   孟秋那股冰凉的心悸感又来了。   赵曦亭打听自己什么时候回去做什么呢?   总归不是好事。   孟秋将号码一存, 备注为[不要回]。   赵曦亭此人,看似轻浮不正经,这段时间却耐心到极致, 没有到撕破脸皮之前, 她不想打草惊蛇。   不然他总能寻到新的法子联系她,就跟漏水的袋子似的,以为只破了一个口子, 实际上早就漏得堵不上了。   过年之后林晔回消息很慢, 往常即使忙, 当天也会回, 这段时间常常隔了一天甚至两天。   而且他每段话的开头都是   ——孟孟,我想你了。   孟秋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晔没有正面回应, 他似乎失眠, 好几次凌晨两三点发来消息说。   ——我想回国。   孟秋知道他为了申请布朗付出多大的努力, 也知道拿到Offer当天有多开心。   开解道。   ——时间是所有一切的解药。   ——你想倾诉的话, 我在的。   那边回复回来。   ——我冷静一阵。   回校这天风很大, 有沙尘暴。   全城浸在昏黄的透明沙漠里,可视度不高,孟秋裹着帽子戴着口罩全副武装,看着天和地连成一片, 仿佛末日。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口,拍了拍外套上的尘,恰好碰到下楼的葛静庄。   葛静庄脸色原本不大好看, 看到她之后似乎有些惊喜,瞪大眼睛立时笑起来, 扑上来就是一个熊抱。   “我还以为你得晚上才到。”   孟秋拍拍她肩膀,“怎么刚才看你不太开心?”   葛静庄嘟嘟囔囔说, 遇到了个奇葩。   原来葛静庄一个小时前做了件好人好事,结局却不大美好。   有个刚转学来的女生,行李非常多,拎了只爱马仕的包,杵在门口打电话,仿佛是叫人给她提行李,但对方没到。   葛静庄看她细胳膊细腿儿,天气又不好,见不得美人狼狈,就主动问要不要帮忙。   女生仿佛遇到了救星,眉开眼笑地连说几个好。   葛静庄原以为只是拿一点,结果她把所有东西都塞给了她。   她自己单拎只包,理所当然地按了电梯,低头美甲戳手机戳得飞起,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那会儿葛静庄已经不大高兴,奈何她是个体面人,只想赶紧把东西搬走,好解脱。   结果到了宿舍,东西实在太多,葛静庄一个不小心没拿稳,行李箱倒在地上。   那个女生立时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葛静庄没再忍,将其余东西重重一放,转头就走。   路过女生时,女生撇撇嘴,平平淡淡地把手机递过去,“加我微信,我给你转账。”   葛静庄这时才明白过来。   感情人家把她当了苦力。   怕是一点感激的心都没有。   最后葛静庄理也没理,径直走了。   葛静庄垮着嘴角,“你是没见她利用完人趾高气昂的样儿。”   “我认识的奢侈品不多,她那一身全是大牌,估摸着抵一辆车了。”   “大小姐住什么宿舍,在外租套房子再找两个人伺候多好。”   孟秋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宇宙能量守恒,见完坏人马上遇好人。”   她仔细瞧了瞧,“你是不是瘦了?”   葛静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尖叫起来,“啊?真的吗?”   “爱死你了秋秋。”   -   距离开学还有五六天,孟秋列了个表,是这几天要完成的准备工作,包括买资料书,还有日用品。   她解决一件划掉一件,有种闯关打怪的成就感。   列表最后一条是——   还赵曦亭镯子。   因为这个镯子,她高铁都坐不安稳,拼命护着包,连洗手间都不敢去。   她买了只小型礼品箱,将先前赵曦亭送的莱珀妮套装,还有镯子,以及机票钱都放进去。   葛静庄看她忙活,不知她要给谁送,打趣道:“怎么整得跟分手似的。”   孟秋脸一僵,将盖子妥妥帖帖压好,像潘多拉重新封好魔盒一样郑重。   “不是……就是开学前做个整理,把该了结的事情都了解。”   葛静庄笑说:“知道知道,你男朋友不是在国外嘛,视频见过,挺帅的。不过你们最近怎么不打电话了?”   连葛静庄都看出了反常。   孟秋无奈:“他心情不太好。”   林晔想冷静梳理情绪的想法,孟秋不是不明白,只是有时候发消息过去一直不回,便有些担心他。   但她又不敢催得太紧,怕他因为自己多出一分焦虑。   多方顾虑缠在一起,她终于知道异地恋的坏处在哪儿。   葛静庄拍拍她的肩:“男人皮糙肉厚,别担心。”   转了快一小时的地铁。   孟秋再一次来到这条西城的小巷,笔直的甬道一通到底,院儿里的乔木枯了不少,没什么人走动,灰白墙底下只有那一丛丛青苔还绿着。   十分冷寂。   好像冬日的一点生机都献祭给它了。   孟秋按了门铃。   接待的女士还认得她,只不过对再见到她这件事有些惊讶。   女士自称姓阮,叫阮寻真。   阮寻真:“您来找赵先生吗?他平时不在这里。”   孟秋礼貌道:“没关系。”   赵曦亭在的话,她反而不来了。   孟秋和阮寻真开门见山言明盒子里都是赵曦亭的东西,托她代为转交。   阮寻真打开盖子一看,整个人立时怔住,画得颇为精细的眉毛都扬高了好几分。   别的东西她不知道什么情况。   手镯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只帝王绿的翡翠镯子种水世所罕见,加上有些年头了,身价又翻了几番。   当年有人出一个亿要珍藏,赵先生听过连眼都没抬。   后来这镯子作为展品,阮寻真常常看顾,忘了哪一天起,她没再见过这只镯子。   她以为被博物馆借走做展,又或是有研究需求。   赵先生居然送给了这个小姑娘。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人家居然囫囵个送回来了。   如果是借的,便不可能将镯子和这些私人物品放在一起。   答案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是赵先生私下给的。   阮寻真难以消化信息量,头一抬,再次悄没声观察起孟秋。   小姑娘年岁不太大,约莫还是个学生。   她皮肤白,五官精致,样貌确实是个优势。   但赵先生的眼界和普通人又没法比较,他见过的好东西多,只能说长成这样刚够了匹配他的门槛儿。   非说她和别人不一样的一点。   她双腿笔直,站得很定,看着满目琳琅不卑不亢,眼睛黑白分明很坦荡,言语不多,是个清净恬定的性子。   一看就读过许多书。   阮寻真在赵先生手底下工作也有些年头了,见过不少人,揣着心思想上位的不止一两个。   他连眼都没瞥一下。   她真真儿觉着这姑娘运气好。   只不过,小姑娘来面试那天,正好赵先生母亲给赵先生安排了个相亲对象。   当天她还因此闹了乌龙。   现在想想,有些事儿命中注定,说运气好,也不一定。   阮寻真拘着声儿,言辞比刚才还恭敬:“您送回来这些东西,赵先生知道吗?”   孟秋犹疑了一下,没马上点头。   和赵曦亭接触,得用些兵法。   譬如先斩后奏。   孟秋也怕牵连无辜,想了想说:“没关系,您先把东西收下,到时候我会和他解释。”   阮寻真两边都不敢得罪。   虽说赵先生是她的顶头上司,但小女生记起仇来,假使一日真有机会在赵先生旁边吹一吹枕旁风,比什么都厉害。   她公式化弯起唇,笑了笑,“好的,麻烦您了。”   从展厅出来,孟秋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很体面地发了张照片给赵曦亭,指尖落得有些木。   和人绝交这种事,她第一次做,好比拿一根银针,主动去扎气球。   不扎没事儿,一扎指不定爆一手。   她留言道。   ——东西我放交给阮小姐保管了。   ——接下去的工作,您交给别人吧。   说完,她没给赵曦亭任何回复的机会,将他的微信,手机号码,全都拉入黑名单。   赵曦亭收到孟秋消息的时候正和人聊事儿。他盯着屏幕那两行字,脸越来越冷,像要将屏幕钉出两个洞来。   他打字。   ——你现在在西城?   刚发出去。   对话框后面直接冒出感叹号。   赵曦亭眼眸彻底沉下来。   茶室里灯光温润煊赫却惶惶切不进那片黑。   他将手机一扔。   蛮好。   胆子是大。   赵曦亭侧了侧头,拿过旁边人的手机,那人正要调侃,看到他脸色瞬间噤了声。   赵曦亭起身走到窗户边。   孟秋看到陌生号码本来不接的,但是本地号码又打来两次,就按了接通键。   刚“喂”了一声。   对面低冷的嗓音徐徐入耳,几乎让她呛住。   “好好的怎么了?一副要和我断绝关系的样子。”   孟秋还在地铁上,头皮一涨一涨。   地铁司机开得不大稳当,她抓着不锈钢扶手,指头蜷紧了,好似这样能汲取点什么力量。   她一板一眼:“赵先生,我们本来也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赵曦亭打断她:“你是这么认为的?”   他嗓音寡淡,“孟秋,我真要找你的话,你不会觉着拉黑就挡得住我吧。”   正值乘客上下车,蜂挤的人潮中,刚才还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义无反顾地往两边走去。   孟秋不肯吱声。   赵曦亭忽然嗤出一丝笑,仿佛原谅了她似的。   “嗯,我的错,我没说清楚。”   -   宋潆和乔蕤返校,宿舍的人难得凑齐,就说一起去吃顿饭。   她们两人也带了许多吃的回来,各色各样的礼包从桌上铺到地上,互相分了分,跟跳蚤集市似的。   她们一合计,过年吃了太多硬菜,就去吃了轻食,正巧轻食店楼上就是商场,还能买些衣服。   买得最多的是乔蕤,几个人帮忙拎,手还是不大够用,来的时候坐地铁来,回去直接打了车。   今天返校的人不少,又碰上晚高峰,汽车红色尾灯在街上一溜铺开,路上刷出一条霓虹影,十分壮观。   师傅贴心说她们东西多,不急的话送到大门口。   乔蕤忙说送大门口吧。   葛静庄逮着机会就打趣,“蕤蕤,瞧把你能的,好了吧,提不动了,你怎么没把商场包下来。”   乔蕤扑过去捏她的脸。   两个人闹起来,宋潆在中间煽风点火。   孟秋没参与,边笑边往外瞧,路肩上很霸道地停了一辆车,任凭后边车怎么叫,它就是不挪。   她定睛瞧了眼车型,眼熟极了,仿佛见过好几次,恰好此时,后车窗降下来,   她笑容瞬间凝固在唇边。   车子熄了火的。   男人坐在后排,一只手松松落落搭在车窗上,冷白的手背因微微拱起的动作凸起蜿蜒青筋,指间夹着一抹猩红。   他的侧脸被窗框挡住一部分,鼻梁和薄唇的轮廓很清晰。   他颔首弹了下烟灰,眉眼猝然出现在夜雾下。   抹在他脸上的霓虹光隧仿佛钟塔的剪影,分秒往回飞奔,猛地撞向故事失散的那刻。   记忆拼接起来。   不知是不是神情淡漠的缘故,他的气势比假期前见到的更冷峻了。   蓦地,赵曦亭身子往前挪了挪,面容朝向车外,漆黑的瞳孔缓慢梭巡四周,像蛰伏捕猎的野兽,仔细而耐心地寻找猎物的踪迹。   孟秋怔了两秒,在他看过来的瞬间,差点以为摔进笼子里,立即缩回身子,紧紧贴着椅背,心跳如鼓。   宋潆盯着窗外,推了葛静庄一下,示意她别闹,轻声说:“你们看我们右边那辆车。”   葛静庄一向对男色不感兴趣,也盯着看了许久,“极品啊。瞧这手,骨骼分明,手指又长又直,好禁欲,仙品。”   乔蕤跟着看了一会儿,惊讶道:“诶?秋秋,他是不是诺诺上次喊哥的那个?”   她转头问孟秋。   孟秋手心发潮,脑海中全然是赵曦亭差点挪到她脸上的眼睛,呼吸急促。   她轻声:“我没看清。”   乔蕤咕哝,“真的好像啊。”   孟秋坐在黑暗里心跳越来越快。   她有种直觉——   赵曦亭是特地来堵她的。 第15章 阴云   计程车稳稳当当停在校门口。   孟秋坐在车里犹豫了一阵, 赵曦亭找人的模样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和司机说:“师傅,能带我去前门吗,您正常收费就行。”   师傅满口答应:“没问题啊。”   葛静庄她们都下去了, 抱着一堆袋子, 一双双眼睛探进来, 古怪地打量她。   “你不下?”   “后门离宿舍近,你去前门干嘛?”   孟秋拉着门把手, 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我突然想起点事。”   “那你晚上注意安全, 早点回来。”   前门比后门冷清许多, 孟秋下车前看了一圈,确定没人跟着才下去。   她脚程飞快, 鼻尖走出了薄汗。   她穿过杳无人烟的绿化带, 有什么东西蹿出来, 惊得她立时怔住, 定睛一看是学生们散养的猫。   完美诠释做贼心虚四个字。   到了宿舍楼, 光线明朗起来,她跟兔子似的钻进楼道里,电梯都不想等,飞奔到五楼。   进了房门, 差点撞上从洗手间洗漱出来的宋潆。   宋潆好笑道:“你撞鬼了?”   孟秋贴在墙上喘气,终于安下心来。   “比撞鬼可怕多了。”   -   接下来几天,孟秋忙着开学, 没怎么再出校门,那一晚赵曦亭没堵到她竟也相安无事。   他再没给她发过消息。   好像从她生命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开学第二周碰上白色情人节, 学校里到处是甜蜜气息。   通识课刚下课,等了许久的快递小哥在门口大喊了一声。   “孟秋, 哪位是孟秋,有你的花!”   孟秋被迫高调一把,教室许多人起哄,偏偏玫瑰花束还很大,抱起来几乎将脸遮住了。   花上有张黑底烫金的卡片。   ——孟孟,我爱你。   “男朋友送的吗?”   八卦的人太多,孟秋回应不过来,将卡片放好,牢牢抱着花,将半张脸埋进去,闻了闻,弯弯眼睛说是男朋友。   好几个人羡慕,说:“好甜蜜。”   林晔的微信很快跟了过来。   ——收到了吗?我这里显示签收啦。   孟秋把花放在一边,给林晔回消息。   ——白情应该女生来送才对。   她花了两个晚上挑了一款睡眠仪,今天应该就能到林晔手上,希望他不要再失眠了。   林晔发了个[爱心]。   ——你忘了?今天也是我们在一起九个月整,要给你买花庆祝一下,祝我们长长久久。   孟秋笑着回。   ——那岂不是每个月都要过一次?   林晔发了条语音过来:“条件允许的话,我想每天都和你过纪念日。”   自从林晔心情好一些,好像突然开了窍似的,越来越会甜言蜜语。   孟秋想问他之前不开心的事情解决了没有,但他没主动提起,就很有边界感地止住了。   今天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情侣特别多,要么拎着奶茶蛋糕,要么穿戴整齐手挽手准备出门。   但像孟秋怀里这么大一束花的还是少见,因而回头率很高。   孟秋路上碰上几个认识的同学,他们看到花觉得漂亮,凑上来八卦,同行了一阵。   赵曦亭从孟秋下楼梯就看到她了,就距离她十来米的走廊边。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和校领导搭腔,黑眸锁定远处的人,跟着缓缓挪动。   小姑娘走在阳光底下,和平时看起来不一样,双颊被怀里的玫瑰熨红了,雪白粉嫩,清澈的眼眸弯弯俏俏,似有几分甜蜜。   赵曦亭脸色覆霜,眼睛像罩了块黑布,要将那边的光吞进去。   原来送她东西也有被她当宝贝的时候。   看来是分人。   他看得久了。   陈弘朗也扭了头。   他立时认出孟秋。   “诶,那不是小孟么?”   “你们见过,还记得吗?我推来给你面试的,文字功底相当不错。”   赵曦亭收了视线,不动声色地扯扯唇,活脱脱正人君子,笑得规矩。   “是不错。”   陈弘朗乐呵呵感叹一声。   “现在年轻人花样多,平均一个月一个节,平时在学校呆着没觉得有什么,也就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和年轻人差了许多辈。”   赵曦亭懒洋洋开腔,“老师想过节?要不我也给您买束花?”   陈弘朗笑骂:“不正经。”   半个多小时后,赵曦亭出了校门,面朝刚才孟秋走过的方位,冷着一张脸给人打了个电话。   -   三月的绿意从柳芽尖开始抹,一直灌到草壤上,晨起一开窗,闻到生命抽长的味道,春便来了。   孟秋接到了出版社电话。   当对方表明身份时,她怀里像揣了许多亮晶晶的流萤。   她遮着唇,像怕打扰这个好消息,“真的过稿了吗?”   “您的意思是,这本书真的会出版,并且翻译那列会属上我的名字?”   电话那头是个声音年轻的青年,似被她难以置信的迷糊模样逗笑。   “是的,孟同学,您很优秀。在几个翻译版本中,您的这版用词最精准,语句最干练,通俗易懂,我们最终决定用您的稿件。”   “我们主编想见见您。”   “明天您有时间吗?”   孟秋略微冷静了片刻,脑海过了一遍课程表,“请问大概几点呢?”   青年似乎确认了一下什么,然后说:“明下午六点,金峪酒店五楼太白阁包厢,我们有个小型宴席,我们主编邀请您参加。”   居然是宴会。   孟秋问:“很正式吗?”   青年耐心解释:“不算很正式,您可以当做我们同行之间的聚餐,不用有负担。”   孟秋礼貌应下:“好的,谢谢,我会准时出席。”   挂电话前青年加了她微信,说给她说一下稿费问题。   看到消息她有些惊讶。   孟秋先前大概了解过行情,英翻汉一般千字九十到两百不等,对于她这样资历的,一百五已经相当高的价格了。   对面说:“我们都是按照行业标准给,孟同学,你要相信你的质量。”   孟秋提前十分钟到金峪。   侍者给她开了门,包厢很大,圆桌摆在临窗处,背后是一片竹林,视野极佳,远眺能看到酒店的人工湖。   侧厅有几张沙发,供人喝茶,和吃饭的地儿隔了一件镂空屏风,和年轻人欢声笑语不同,那边多少打着官腔。   孟秋一眼就看到了赵曦亭,心脏倏地一坠。   他就坐在软座上,手臂折着,衬衫压出几缕褶,薄唇噙着一丝不真不假的笑,眼一抬,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   旁边有人殷勤,他淡淡点一下头,烟不离手,只是听人说,不怎么搭腔。   孟秋没做和他见面的心理准备,脚黏在地板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到底她将人拉黑了,冷不丁碰上,尴尬遍布全身,像街边膏药一样的小广告,擦也擦不干净。   这一瞬间她想装鹌鹑。   赵曦亭旁边的人注意到了她,估摸因为是个生面孔。   “她是这次翻译的小同学吗?”   一直在他们旁边忙活的年轻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对,孟秋。”   声音听上去就是给她打电话那位。   孟秋提前看过出版社官方网站,里面有职员介绍,虽说照片和真人有差,但高矮胖瘦大概能对得上。   随便一扫,坐在赵曦亭旁边的似乎都是高层。   这种情况不去打招呼不礼貌。   孟秋走过去温笑喊了声:“老师们好。”   主编看过她翻译内容,连连夸赞。   孟秋不卑不亢地谦虚。   她和座上大部分长辈都问了好,搭了几句话,就是赵曦亭,有意无意略过了。   坐在主座的男人倾身拧了烟,靠回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什么都没说。   跟刚才蜻蜓点水蘸一蘸十分不同。   饥鹰饿虎地伏在她身上,黑隆隆追着她视线跑。   孟秋感知得真切,仿佛困在网兜里,出于本能地躲。   她已经躲得很厉害,他还一直盯着,实在没法子,简单说了句,“有这个机会,还是得谢谢赵先生。”   就这一句。   赵曦亭鼻尖喷出一丝轻笑,眼神也意味不明起来。   仿佛刚玩完一场秘而不宣的追逐游戏,目光松落了几分。   旁边一位女士温和地看向孟秋,似看穿了她的不自在,以为她见不惯这种场面,解围道:“小孟是吧?过来坐吗?赵先生说你挺优秀的,别紧张。”   “你是燕大中文系的?”   孟秋像死鱼遇上活水,忙坐过去。   落座后,女士和她轻语,“我看过你以前发表在《言语》的文章,写得很漂亮,早就想认识你了。”   “没想到你英语也不错。”   孟秋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英翻中还行,中翻英就露短了。”   女士自我介绍了一下,叫谢清妍,负责海外版权对接,手里有些冷门作家的资源。   她说现在略微高端一些翻译都拿分成,偏爱热畅销书。   久而久之耳熟能详的作家的作品一遍遍修订,重新翻译。   冷的无人问津。   对于现状,谢清妍颇为苦恼。   聊了一会儿谢清妍问能不能加她微信。   孟秋大概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谢清妍觉着她的翻译水平将就能用,而且好的文学翻译需要文字功底,培养一个不容易,但也没想立即和她合作,大概想再考察一阵。   做这行的人都谨慎。   圆桌那边大多工作人员都到了,主编大手一挥,“先吃饭吧,边吃边聊。”   孟秋被一推,一带,放到了赵曦亭旁边。   她不大自在,起身想走。   不知哪个头脑活络的把她按住。   一边安排别人,一边自来熟地和她说:“你就坐这儿,位置都定过的,你是赵先生的人,别的地方坐不了。”   孟秋明知他说的“赵先生的人”不是那个意思,耳朵还是一辣。   赵曦亭从头到尾没吱声。   他要真想冷着谁,坐他旁边,骨头都漏风。   他不说话,孟秋乐得自在。   不少人给赵曦亭敬酒,言辞多奉承。   赵曦亭喝酒上脸,没一会儿眼尾就散着红,黑眸亮得仿佛覆了一层膜。   他落了酒杯脑袋有些沉,眼往旁一搭。   小姑娘只坐了椅子三分之一,旁边女孩儿找她搭话,她斜过去半张身子认真听,贴身的白色羊毛衫在腰处塌下去,她听到有趣处,手臂一动,背上的肩胛骨撑起来。   像一只柔软的蝶。   腰肢细秾的蝶。   赵曦亭按了按太阳穴,舒缓酒精的躁意,懒懒地合起眼来。   饭局九点多便散了。   出版社那边的工作人员问孟秋怎么回学校。   赵曦亭不疾不徐提着大衣来,说:“我送。”   问她的那人正愁车不够,“那行那行,不然还得派车来,小孟你跟赵先生的车。”   孟秋立马拒绝:“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打车。”   “太晚了,这边到燕大得四十多分钟呢,我们不放心。”   那人以为她客套,直接给她塞进车里去。   赵曦亭门一关,十分利落。   风声人语声立时被隔在外面,车里安静极了。   孟秋紧贴着左侧的车窗,眼睛看着一排排路灯,最后干脆闭上眼,装睡来逃避和他独处。   赵曦亭在黑暗里静坐了一阵,乌眸慢悠悠扫过去,严丝合缝地网住。   见她眼睫轻颤便知她在想什么,外头那点散漫绅士的皮子直接撕开了,淡声。   “在我车上你也敢睡过去?”   孟秋抖了抖睫毛,觉着自己被扒得一干二净,赤//裸//裸在他眼睛底下淋雨,雨丝倾轧上来,湿漉漉一个劲儿往皮肤里钻,窒息又潮湿。   她呼吸急促,再装不下去,端坐起来,清清冷冷的脾气裂了个口子,恼意汩汩往外冒。   她今天一定和他说清楚。   “赵曦亭,我不打算和男朋友分手。”   “你想要什么样的找不着?为什么揪着我不放。”   赵曦亭顿了几秒,懒懒地答。   “还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孟秋抬起头。   街灯不明朗,赵曦亭盯着她,眉眼浮着一团败坏的雾,里头的黑一点一点沁出来,腐蚀她眼里的高墙。   “你要是暂时没办法和林晔交代,就继续和他谈着。”   他俯身,眼尾的酒意似要将她灌醉,嗓音又狠又坏。   “你试试我。”   “是不是比他好。” 第16章 阴云   论无耻, 孟秋所有认识的人加起来也顶不上他一个。   她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赵曦亭,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赵曦亭浑然没觉着自己说了多过分的话, 轻佻地瞧她, “你以为三人行我就乐意了?”   他往后一靠, 神色松弛,轻轻阖上眼, 沉声道。   “孟秋。”   “我挺喜欢你的。”   “我不是亏待自己的人, 明白没?”   喜欢一只猫是喜欢, 喜欢一只鸟也是喜欢。   能添趣儿的都是喜欢。   孟秋听他终于把话摊开来说, 前些天所担心的事儿反而落了地。   她死死闭着嘴不肯吭声,抓住前驾驶座的靠背, “前面停一下。”   司机扫了眼赵曦亭, 后者眉眼纹风不动, 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当没听到。   车子驶过乡道的土埂, 有些不稳当, 孟秋摇晃了一下,司机拘谨地说了声抱歉。   赵曦亭隔着衣服抓住孟秋的手臂,把她拉回座位上。   “坐好,磕着碰着能好受?”   孟秋还是不作声, 她用力把手从他那边抽回来,转头看向车窗外。   小姑娘脖颈挺得笔直,倔强得像小白杨, 仿佛过了今天真把他当成了陌路人。   赵曦亭眼眸冷了冷,凑过去捏住她的下巴将人转回来, 压上去,薄唇就离她一个拇指的距离, 狠狠地盯着她。   孟秋吓坏了,忙用手推开他,但他纹丝不动。   他头一低,浓黑的视线侵犯她的唇。   孟秋感知到这股危险,担心他要做什么,脖子高高仰起,手掌下全是他肌肉隔着衬衫传来的热意,她手指蜷缩起来,衣服太滑抓不住,就去抓住他的衣领,拇指无意间擦过他的喉结。   硬的。   赵曦亭眼眸更厉了,像要将人吞下去。   两人的鼻息缠在一起。   孟秋呼吸急促,紧张得眼睛出了水,汪汪怯怯又警惕地瞪着他,咬着唇不肯示弱。   她没有放弃抵抗,攒着衣领,手指往他脖颈更深处推去,仿佛那不是欺负她的器物,而是她求生的希望。   但越推。   越觉得他身体烫得厉害,像山一样沉。   他的头发也扎到了她的指头,刺刺揦揦,在她心口刷出一道粗粝的痕迹。   他眼尾是红的,喝了很多酒。   孟秋意识到这一点。   心跳快要蹦出来。   赵曦亭乌冷的眼眸擒住她,似撕开一条缝,正好将她卡在里面。   “怕么?”   他问。   孟秋用气音,“你松手。”   他故意往前几毫米,鼻尖快要碰到她的脸颊,孟秋挣扎得很厉害,他勾了下唇角,眼底呷了丝轻佻的坏。   “别动了,你再揪我的衣服,都能给我脱下来了。”   孟秋鼓膜像被烫了一下,瞬间松了手,赵曦亭沉沉笑起来,起身,春风似水地盯着她瞧,过了会儿,笑意淡下去。   “先饶你一次,下次没这么轻易。”   司机听得浑身冒汗,往常他们说话,他还敢看一眼后视镜,今天连眼风都不敢带。   哪里见过那祖宗这副强人所难的样子,不都是别人死皮赖脸贴上来,他瞧也不瞧。   今晚真是大开眼界。   今天赵曦亭好心地让车开到宿舍楼下,孟秋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她坐在花坛上冷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上楼。   葛静庄看她脸色很不好,给她倒了杯热水,“春天昼夜温差大,被风吹的吧,嘴唇都白了。”   孟秋捧着热水喝了几口,浑身回暖了。   看着宿舍明晃晃的灯,想起昏暗的车厢的那一切,非常不真实,赵曦亭是假的,夜色是假的,他那些为非作歹的话也是假的。   孟秋很少失眠,今天晚上她居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手脚冰冷,像被什么缠住,捂也捂不暖。   她索性爬起来看史铁生的《病隙笔记》,心静了不少。   人生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后面几天,她将自己埋进学业里,回过神,发现林晔消失快一周了。   因为他有不回消息的先例,孟秋刚开始没有在意,这次间隔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   周五下午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里的人似刚哭过,鼻音很重,“孟秋,我是林晔妈妈,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   “阿姨好,我记得的。”   孟秋心里咯噔了一下,总觉得这个电话不是好兆头。   林母温和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行。”孟秋直切主题,“阿姨,您说吧。”   林母没再刻意寒暄:“阿姨想问问你,最近小晔有没有和你联系。”   孟秋:“他也没给家里打电话吗?”   林母:“没有。”   “小孟,你有没有他朋友的联系方式,问问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他不接电话,我睡也睡不好。”   “我知道一周没联系不算什么,可能就是忙学习顾不上。”   “但我心口跳得厉害,总觉得他出了事,刚才还和他爸爸吵了一架。”   “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   孟秋宽慰了她几句,最后说:“阿姨您先不要急,我去了解一下情况,有消息告诉您。”   林母忙说:“好,好,阿姨等你。”   孟秋挂了电话立即给章棕发微信。   结果章棕也没回。   孟秋点开她的朋友圈。   发现章棕在去年圣诞之后就没再更新。   她是一个分享欲很强的女孩子。   以前的频率差不多两三天一条,连把洗面奶当成牙膏这类小事也事无巨细地发出来。   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丧失分享欲。   他们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孟秋没管分寸不分寸,直接给她打了语音电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打到第四个才接通。   女生沉默许久,最后妥协地吐出一句话。   “我也在找林晔。”   孟秋一阵心悸,着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生嗓音十分疲惫,没有以前活泼的样子。   “他前几天说出门一趟,没说去哪里,结果再没回来。”   “他不是有个债主叫Luther吗,我怀疑和这个人有关系。”   孟秋一愣,“他欠钱了吗?”   章棕似乎比她还惊讶,“你不知道吗?”   她很快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你当没听过。”   林晔家庭条件非常不错,今天林母好像也不知情。   孟秋唇齿焦灼,“怎么会欠钱呢?”   章棕停顿许久,“对不起孟秋姐,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你等他回来再问吧。”   孟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你说的和Luther有关系。”   “是因为他钱没还上?还是什么?”   章棕迟疑了一阵,才说:“应该是别的事……”   孟秋见她隐瞒,说了刚才林母在电话里的情况,“他妈妈很担心,可能会报警或者联系大使馆。”   章棕尖叫起来:“别!”   “我不是说了和钱没关系了么。”   她似乎很崩溃,“我已经帮他还了。”   “报警会激怒那些人的,这里不是国内,孟秋姐,你相信我,给我点时间,我会弄清楚的,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   “答应我,我比你们更了解这里的情况,否则林晔真的会有危险。”   “你只要安抚住林晔的爸爸妈妈不要冲动,撒谎告诉他们林晔没事出去玩没信号都行。”   孟秋不赞同她的说法,蹙眉道:“那是他家里人,要是错过最佳救援时间,怎么和他们交代?”   章棕默了默,“总之,给我一点时间。”   孟秋追问:“既然钱还上了,为什么那个债主还要伤害林晔?”   章棕咬牙切齿:“因为他是个反社会的傻//逼。”   她缓了缓情绪,无力道:“先这样吧,我有消息会及时发给你的,需要帮助也是。”   挂了电话之后,孟秋睡意全无。   她点开林晔的对话框。   想发点什么却大脑空白。   她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天,她不了解他,一点都不。   又或是,他从来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她承担一点点烦恼。   孟秋看着枯萎的玫瑰,胸口闷闷的。   即便他出现了经济危机,还是给她买了花。   但她想告诉他,她不想要浪漫,她只想他平安。   孟秋无力感一点点涌上来,双手捂住脸。   过了会儿,孟秋想起来林晔和她说偶尔会玩一下脸书和INS,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外网社媒发点什么。   孟秋在脸书搜索栏输入“林晔”,跳出来大多都是同名同姓的。   她继续搜了他的英文名,还是没有。   孟秋停下来思索。   或许相对于林晔,找章棕的脸书可能更容易一些。   章棕的微信名是Brown-   或许就是她的英文名。   孟秋将范围定在普罗维登斯,然后搜索Brown。   首先跳出来的是几个当地人。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粉色纱巾蒙住眼睛的女生头像,很国内网图的风格 。   这个人的全名,叫 Brown Zhang。   找到了。   她点开章棕的主页,滑动屏幕的手指缓缓顿住,有些不可思议。   章棕大部分动态,都有林晔的身影。   有时候是单独的,有时候是合照。   有一条她过生日的动态,应该是用拍立得拍的,现场布置了气球和飘带,桌上摆着灰粉色玫瑰花束。   林晔一只手扶着银箔包装,一边朝镜头笑。   下面那张应该是完全的章棕视角,林晔的脸放大好几倍,甚至有些虚影,笑得十分灿烂,一双温柔清朗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几乎能越过屏幕感受到他的宠溺。   孟秋很难表达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恶心么算不上,难过也不是。   总之很微妙的有一种,被抢东西的感觉。   章棕在每一个镜头里。   都在和林晔说我喜欢你。   但这是章棕眼里的林晔,不一定是林晔心里的章棕。   如果林晔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她会觉得他们很甜蜜。   然而在这一场看似盛大单箭头的明恋里。   林晔有错么?   当然有。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孟秋很快在互关好友里找到了林晔。   他似乎不太喜欢玩脸书,动态很少,刚注册账号的时候发过几张学校的照片。   还有几条吐槽当地中餐厅口味奇怪之类的文字动态。   唯一和她有关的是。   入学不久,他po了一张聊天记录。   她说:我陪你学习。   而林晔的配文是:我好喜欢我的女朋友。   孟秋看着寥寥数语,忽然鼻子一酸。   岁月纷杂,他们之间,好像永远存在时差。   孟秋浏览完林晔的主页,沉思片刻,又输入了Luther的名字。   跳出来的用户中,有一个关注和粉丝都很多的账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个账号早年po了许多玩枪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标准的金发碧眼。   他笑容夸张对着镜头举枪,有一种疯感,轮廓深邃,甚至能算得上俊美。   这个账号现在不怎么更新了,但他的照片出镜在各式各样的推荐账号里。   大多是网红博主,坐在他私人飞机和豪华游艇上,衣香鬓影,灯红酒绿,还有的是在酒吧,尺度不堪入目。   孟秋关掉照片,翻看起Luther的关注列表。   她蓦地看到一个名字,整个人像被电击了,怔了足足半分钟,才确认自己没有有看错。   那是唯一一个中文名。   醒目到诡异。   赵曦亭。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幽灵一样,夺去了她的呼吸。   孟秋疯了一样翻起Luther的账号。   几年前确实有陈旧的几张照片。   大多是夜场,他隐于迷离的灯光下,一个人坐在沙发旁边喝酒。   旁边是乱作一团的酒池肉林。   他的眼眸最凉薄,也最清醒。   明明不屑一顾又同流合污。   像难以猜透的季风。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人。   再往前,还有一条单人的。   Luther艾特了赵曦亭,说。   ——now, I'm your simp.   [现在,我是你的舔狗了。]   赵曦亭没回。   孟秋定定地看着这一条,那些黝黑的字母像嘈杂的噪音堵住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她心跳跳得厉害,好像自己就在正确答案边缘。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拿到最优解。   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对答案的直觉。   孟秋趴在桌子上闭了一会儿眼,心乱得像一张弹坏的琴。   她不知道这件事和赵曦亭有没有关系。   但不管有没有关系。   即使今天林晔在欧洲,在澳大利亚。   即使他和Luther不认识。   以他的地位和人脉,一定有办法把林晔救出来。   同时,她也脊背发凉。   如果连Luther这样危险的人都得卖他面子。   那许多事只有他想不想,没有他敢不敢。   他对她。   实在已经算仁慈。   孟秋浑身泄了力,双手发软,给章棕发了条微信。   ——是不是找到Luther,就能找到林晔?   章棕回得很快。   ——光找到不行,他不是谁的面子都给,但如果他肯开口,林晔就安全了。   ——孟秋姐你别管了,对你来说太难了。   怎么算难呢。   或许是不难的。   孟秋从衣柜里拎起一件衣服套上,顶着夜晚的凉风,在学校门口打了辆计程车。   她不确定赵曦亭在不在裕和庭,只是赌一把。   到了以后,保安帮忙拨了内线,赵曦亭果然在,让她上去。   孟秋坐电梯上去。   开了门。   赵曦亭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看着她发丝缭乱,风尘仆仆,没有化一点妆,穿最普通的卫衣和牛仔裤。   他眼眸静止了,停在她身上,铺开肆无忌惮的黑。   外面的春夜还为起义,嚷嚷刮着北风,孟秋眼里还是楼底下雀舌黄杨歪歪斜斜的枝条,好似皇城里最平凡的夜。   谁都没说话。   他在等。   等她心甘情愿进来。   最后,赵曦亭像失去了耐心,转身要走。   孟秋恍惚抓住他的袖口,半只脚踏了进去。 第17章 阴云   上次来, 孟秋就注意到了沙发正对面的壁炉,好奇是真壁炉还是假壁炉,今天里头煨了火, 火苗循环摇着, 摆明是个假的, 她心思却不在上头。   她斟酌说:“赵曦亭,我有事找你帮忙。”   “吃点宵夜?”   赵曦亭自顾自摆弄手机, 仿佛对待寻常的访客。   孟秋双手拢起头发往后捋了捋, 像要将焦急和不安捋平直, 重新抬起头, 头发又散下来,嘴唇半点笑意都没有。   轻声说:“我没心情。”小姑娘本身长得覆雪嫩芽似的清冷, 头发一散, 反而添了烟火气儿, 粘在颈上的几根, 衬得她肤白柔懦几乎破碎。   但她的眼睛还顽强地活着, 不屈,像烧不尽的野草。   赵曦亭意味深长,“今晚你门禁过了吧。”   他好似刻意给她留了余地,没说太直。   孟秋睫毛一抖。   赵曦亭继续问:“饮料喝什么?”   孟秋深吸一口气:“你随便点吧。”   送上来的照例是一张桌子, 上面全是生腌,摆盘摆得很漂亮。   孟秋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片三文鱼,就把筷子放下了。   赵曦亭吃得很矜贵, 和她慢慢聊天,“打车过来的?”   孟秋:“对。”   赵曦亭剥了只虾, 放在她面前,“路上堵么?”   孟秋低头看了眼, 没动。   “还行,不堵。”   “这个点人不多吧。”   “可能是。”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好一阵,一顿饭吃得马放南山天下太平。   孟秋差点忘了自己来做什么,仿佛是被他叫过来陪他吃饭。   赵曦亭吃完了,慢悠悠从湿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指尖搓了搓。   他剥了不少虾,白皙的指甲边缘堆起红,像无心出岫的白云。   “那下次来,我让司机去接你?”   孟秋心口像被那缕云合紧了,蠕动了一下唇,没发出声音。   他抬眼,故意要她给个回答似的。   “行不行啊?”   孟秋两只手捏住卫衣下摆,陷进掌心,跟个赴死的烈士似的,吐出一个字 。   “好。”   赵曦亭笑了声,倒不是他故意要逼,总要破一破她的壳子,给个态度出来。   他躺在沙发靠背上,弯唇心情颇好,“说吧,什么事儿。”   孟秋今晚就为这一刻。   顶头水晶灯的影在手机屏幕堆出碎金。   她看到自己的脸在正中央,急得有些可笑,她把Luther的照片翻出来,朝向他。   “你和这个人还有联系吗?”   赵曦亭扫了一眼就认出来,不急不缓,“有啊,才见过。”   孟秋想起来他春节去了美国。   赵曦亭拿出一根烟,抬起眼皮仿若不经意一说,“认识他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明明他自己也和Luther熟的不行,随意得好像把自己也归为了那一类。   孟秋深吸一口气,从头开始叙述。   “几天前,我男朋友没回我消息,我以为他有事情。他妈妈告诉我,家里也联系不上他,后来一问才知道,他失踪好几天了。”   “在此之前,他有个债主,就是你……朋友Luther。”   “我男朋友失踪可能和Luther有关系。”   赵曦亭听她一口一个“我男朋友”,眉峰不耐地蹙起,吐出烟雾不疾不徐,“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孟秋把在路上想好的方案说出来,“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你方不方便联系一下Luther,问问看我男朋友是不是在他那儿。”   她顿了顿,“如果是的话,怎么才能放了他。”   “如果不在她那里……”她抬起眼睛,看向他,“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男朋友。”   赵曦亭耐心听完,心里已然有数,神色淡淡打断她:“不是什么大事。”   孟秋没想到他这么快松口,差点雨过天晴和他道谢。   下一秒,他将烟拧了,歪着身子,浓黑的眼睛片刻不挪地打量她,薄唇微启,语气一变,像迫降的台风天。   “和他分。”   孟秋唇齿僵在那里,像坐在家徒四壁的荒山野岭,往哪里靠都不是。   赵曦亭看着她煞白的小脸饶有兴致地勾启唇,恍然不觉得自己吓到了她,笑了声:“你男朋友也蛮厉害,那魔头就一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利滚利能还上?”   “能还上就罢了,他手底下人催债方式,多少得脱一层皮吧,胳膊腿在也不错了。”   孟秋被他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别说了。”   赵曦亭低头捡去衣服上不知哪儿沾上的毛绒,慢条斯理,“分不分啊?”   灯光落在他头顶,身上都是亮的,脸在深阴处。   孟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捧住脸,太阳穴是烫的,手指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来之前她做了十成十的心理准备。   真到这一刻。   一声“好”怎么也说不出来。   赵曦亭语气轻描淡写:“我保证你男朋友平平安安读完四年的书,甚至能让他白得一个保镖。”   “你要是同意,今晚留下,不同意,就当我没听过,你怎么来的,我怎么给你送回去。”   说完,他捞起桌上的手机,让阿姨上来收拾桌子。   在这几分钟,孟秋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他会故意路过她的教室,偷偷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叫她今天也要快乐。   也想起她随口一说想喝奶茶,他费很大劲翻墙去外面买,结果被老师抓住,写了高中唯一一次的检查。   还想起他在去往美国的飞机起飞前,给她絮絮叨叨发了许多消息,要她天冷了加衣服,他不在她身边,要记得思念。   回忆像碎纸片一样落下。   最后一张,是她深陷淤泥,他一把拉起哭泣的她,飞奔到阳光底下。   说,孟秋,抬起头,勇敢一点,你看是新的一天了。   孟秋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激流,深吸一口气,叫住台阶上的人。   “赵曦亭!我同意!”   -   沙发大得足够三四个成年人一起睡。   孟秋不肯上楼,估摸着赵曦亭也看出来她防贼似的防得很好笑,就没管她。   只说别让人觉得虐待她,二楼有客房可以休息,去不去随她自己。   孟秋就窝在沙发上。   她难以忘怀她说同意时赵曦亭那一眼。   蓬勃的暗色翻涌出来,到明亮处,不再遮掩,清晰,明确地啃咬她的肌骨。   即使她身子泛起森冷的寒意,也没有松口的迹象,反而咬得更紧。   孟秋将身体蜷成一团。   赵曦亭的房子很暖和,如果记不清日子,或许会以为暮春,一年四季都是。   客厅里沉香的味道很好眠。   孟秋不知不觉沉沉睡过去,睡梦中她踢到一床毯子,脊背蹭地冒出一层薄汗瞬间惊醒。   她双眼睁得极大,机警又懵懂,还有一丝没睡醒的憋屈。   跟个小僵尸似的昂起一个脑袋,其他的板板正正挺在毯子下面。   男人薄唇弯着一丝弧度,直勾勾盯着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面容和煦,“再睡会儿?”   想必她身上的毯子就是他给她盖的。   毯子上有他的味道,极淡的冷山香。   孟秋掀起毯子坐起来,感觉她衣领上也沾上了他的味道,侵蚀性和人一样强。   她刻意不去闻。   可是呼吸之间,仿佛赵曦亭挨着她脖子,存在感强得难以忽视。   她没忘记正事:“Luther醒了吗?”   赵曦亭懒懒“嗯”了一声,“刚给他发过消息,等你醒。”   他拿出手机拨了过去,开了外放。   知道他留过学是一回事。   亲耳听到他说英语又是另一回事。   赵曦亭英语非常地道。   音调比平日要沉一些,不全然美式,偶尔冒出来几声伦敦腔,全凭喜好,没有统一的规矩。   他们先插科打诨寒暄了一阵。   两三分钟后,赵曦亭进入了正题,问他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叫林晔。   Luther怪叫:“老天!你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吗?为什么你会知道!”   赵曦亭好似习惯了他一惊一乍,气定神闲地回,你有什么好监视的。   孟秋听他们你来我往,一句跟一句,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林晔确实欠了Luther一笔钱,利滚利差点还不起。   Luther手底下的人恐吓了林晔几句。   章棕就知道了。   她偷偷找Luther还钱。结果碰上他手底下的小流氓,被调戏了,可能小姑娘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有点委屈,回去哭了一阵。   林晔几天后摸到酒吧去揍人。   运气极佳地碰上他们在做灰色交易,便被按住了。   难怪章棕不敢把事情原委全都告诉她。   林晔这次失踪,一半原因是她。   赵曦亭似乎觉得林晔有点蠢,看了一眼孟秋,面容略带嘲讽,缓缓对电话里的人说:“他今天能回家吗?”   Luther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要不是你来找我,我都懒得管,顶多就是报失踪。一会儿我打个电话,应该这两天就能出来。”   赵曦亭看了眼孟秋。   孟秋点点头。   Luther似乎聊累了,转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再来美国?”   赵曦亭淡声:“随时。下次见面给你带礼物。”   电话挂断后,孟秋心有余悸。   报失踪?他们说得真轻巧。   她慢吞吞看向赵曦亭,迟疑道:“你和这个人关系很好?”   赵曦亭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笑了声,“我是守法公民。”   孟秋没全信。   赵曦亭笑完了,眼皮一抬,正儿八经地看向她,“你的事解决完了,是不是能聊聊我们的事了?”   孟秋才觉着松快点,心又提起来。   “你说。”   赵曦亭似乎开始清算,眼眸冷了冷,像是介意了许久,一想起这事儿就不爽利。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把我从黑名单里弄出来。”   “电话,微信,包括美国的号码。”   好日子终归是到头了。   孟秋拿出手机,密码输错好几次,多少带点不情愿。   赵曦亭垂眼盯着她嫩葱似的手指头,淡声:“你要懒得弄,我来也行。”   孟秋头皮发麻,慢腾腾解开锁,黑名单里的备注还是先前的。   [不要回]三个字明晃晃暴露在两人眼皮子底下。   赵曦亭眸光凝了一瞬,就要夺手机。   孟秋心慌得不行,往后一仰,除了这个不要回,还有类似“骚扰电话”之类的备注,不能再让他看见太多了。   赵曦亭牢牢盯着她,没一点笑意,“我哪天想要见你,你真能来么?”   孟秋被他看得有点害怕,挪了挪唇,说:“能的。”   赵曦亭盯着她不动,眼眸里的暗光从瞳孔的潮汐之间缓缓升起,仿佛做了一个决定。   他长指抬起来,慢条斯理解开衬衫领的扣子,一只手撑在她旁边。   孟秋感受迎面扑来的压迫感,毛孔变得局促,紧紧合上,看着他的眼睛,像被潮水拍上岸的鱼,感受逐渐稀薄的空气慢慢窒息。   屋子里安静极了。   赵曦亭像公正严明的行刑者,又全然绅士面貌,绝情地眯起眼睛。   他蓦地启唇,嗓音低沉。   “讨点东西。”   “不然你今天走不了。”   孟秋不安地看着他,没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话音刚落,他突然朝她倾轧过来,孟秋整片视线都变成了黑色。 第18章 暴雨   她的嘴被两片温凉的唇封住。   他的长指沿着她身后的脖颈攀升, 凉意入侵发根,唇上却渐渐热起来。   她往后挣扎,奈何被他看似温柔却无比强势的托住。   让她丝毫逃脱不得。   孟秋挣扎着轻嗯了一声, 揪住他肩膀的衣料, 可是他拱起的肌肉太紧实有力, 衬衫在指尖滑开,那股失控感捅到喉咙深处。   她手掌惶遽地来到他的胸膛, 蜷缩着挤进他的热意里, 像推一扇推不开的墙。   她紧紧闭着齿关, 像紧绷的麻绳。   赵曦亭的唇错开到她耳后, 眼似深潭,像刚出笼的野兽的黑影, 肆无忌惮侵犯她的绒发, 嗓音轻吐两个字, “放松。”   孟秋害怕得想哭, 轻声说:“我不要……”   赵曦亭鼻梁陷进她肩窝里, 粗粝的头发剐蹭她娇嫩的皮肤,温柔地摸她的头,“放松。”   像安抚一只应激的猫咪。   孟秋感觉整个人都在他手掌下。   她的脖子,她的肩膀。   他确实没有再做什么, 在他咒语般的“放松”里,缓慢地调整呼吸。   她的唇齿不再紧闭,启开一条缝, 偷偷张开透气。   白而可爱的牙齿抵着一片软乎乎的粉色。   赵曦亭垂睨了一阵,目标明确覆了上去。   孟秋被堵得猝不及防, 惊惧地睁大眼睛,像被扔进热水池里, 四面八方涌来的挤压感,几乎让她失重。   她仰起头躲避,从抓他的衣服到捶打他,没一会儿两只手就被捆起来。   她的防线彻底击溃,一个劲往下掉眼泪。   赵曦亭退了出来,脸色难言地盯着她。   小姑娘唇上湿漉漉铺着一层水,关不上似的晾着。   她皮肤薄得不行,脸到脖子都是淡淡的蔷薇色,特别是耳朵,红得滴血。   她也不哭得十分厉害,只是难以抑制地流眼泪。   她流一串,他擦一串,却也没说抱歉的意思。   孟秋着实被他吓着了,控制不住才流眼泪。   好一阵,他们都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完全平复了心情,不小心和赵曦亭对视上,忙忙躲开,呼吸急促起来,再抬一眼,他还在看她。   他的眼眸像未烧烬的佛香里黄的柱和火苗之间,黑的那一节。   徐徐烫过来。   他缓慢地往她那边凑来。   孟秋有些明白他什么意思,脸往沙发侧了侧。   他们两个人挤在沙发角落,逼仄的空间混沌潮热。   赵曦亭薄唇跟过去,头和脖子折成一个弧度。   孟秋看到他盯着她眼睛,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随后尝试着将唇贴在她的唇角。   孟秋长睫轻轻垂下,没再挣扎。   他像得了准许,托住她的后脑勺,薄唇挪移到正中。   她一只睫毛戳到他脸颊,另一只眼睛睁着,余光看他凌厉禁欲的下颌绷成一条线。   她看见他面颊凹陷下去,又鼓起来,她口干的节奏和他喉结缓慢上下的频率分毫不差,舌尖探进来,有什么衔住了她,唇珠在此刻变得暖和。   他凶狠一击,她猛地闭上眼。   慢慢地,心脏黏湿起来。   赵曦亭的指尖从发根缓缓挪到她的腰,像要摘去她的上衣,孟秋整个人耸起来,去拦他的手。   赵曦亭撑起眼,透出点施虐的光,将她整个人推倒在沙发上,快而深地吮她,像要抽干她所有氧气。   孟秋小腿绷直了,她没有办法落脚,只好拽住他的纽扣,想他的掌纹哪一天是不是真的会落在她的腰腹。   思及此,呼吸就变得急促。   呼吸几乎融为一体的时候。   赵曦亭似乎清醒过来,离开她的唇,呼吸深重,孟秋将头侧到另一边。   他低眸将她汗湿的头发从白腻的脖子上撩开,盯着她的脸,嗓音嘶哑:“要不今天不回去了,嗯?”   头顶的阴影乍然挪开,孟秋反而有些不适应,一只手挡着放在额头上挡光,失力地调整。   差点发不出声音。   她咽了两下干涩的嗓,低声说:“我不能经常请假外出。”   赵曦亭整好她的头发,“今天不是周六么?”   孟秋闷声道:“也不大行。”   赵曦亭被连拒几次也不恼,似乎颇有耐心,“那你觉得我们一周见几次比较好?”   自然一次都不要最好。   孟秋不作声。   赵曦亭从沙发上起来,顺手将她拉起来,蹲下去捡起她掉了一只的拖鞋,摆到她腿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鼻尖溢出一丝笑。   “回去课表发我一份。”   孟秋麻木地穿进去,推脱道:“我除了上课还要做别的。”   赵曦亭温声问:“那周六日?”   仿佛好好先生。   孟秋觉着唇肿得厉害,不肯说话。   赵曦亭躺在沙发上,眯眼瞧她。   孟秋感觉自己像橱窗里裙衩半开的旗袍,几乎挡不住什么。   “周六日不来,周一到周五除了上课没时间。”赵曦亭慢慢启唇,“你的意思是,看我心情,只要我想你了,直接去学校找你呆一阵,是么?”   “没……”   赵曦亭不紧不慢,“那就周六日。”   孟秋在心底骂了他两声,做生意他一定是把好手,算得这样精,其他时间课再少也不过半天。   周末完完整整两天都被他占了。   -   孟秋回到宿舍,葛静庄和乔蕤出去了,宋潆有外地学习任务,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人。   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刚要喝,想起这是昨天的水了。   她起身倒掉,在饮水机旁边等水装满杯子的时候放空了一会儿。   她摊开书停止胡思乱想,看到一个观点很有意思,顺手打开文档写起分析的文章来。   中午十一点左右,葛静庄咋咋呼呼拎着一碗炒粉回来,看到孟秋十分惊讶。   “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想给你带午饭,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开了静音吗?”   孟秋“嗯”了一声。   葛静庄拆开包装盒,古怪地观察她,把筷子掰开,说:“下面好像有你的甜品,宿舍阿姨让我帮你带上来。”   “我怕又是那些烦人的男生,就没帮你拿。”   孟秋敲字的手一顿,应该是赵曦亭给她买的。   原本他说一起吃早饭,她实在还没适应他们现在的关系,找了个借口溜了。   她说:“让阿姨扔了吧。”   葛静庄拉了小凳子在公共桌子上吃,“我看包装好像还是LadyM的,扔掉好可惜。”   孟秋随意道:“你拿上来吃。”   葛静庄喝了一口可乐,看了孟秋一眼,关切道:“你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孟秋敲字的手一顿,摇摇头。   葛静庄小心翼翼地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总觉得孟秋有些反常。   孟秋回过头温和道:“别担心我,我真没事,一会儿再吃。”   “好吧,有事说一声哦。”   酣畅淋漓敲完两千多字,孟秋转了转手腕,心情好了许多。   孟秋抬起手机,还没解锁,已经看到屏幕上几个未接电话和十来条微信了。   赵曦亭打了两个。   其余是葛静庄的。   微信上,章棕和她说,林晔回来了,有拳脚伤,但问题不大。   显然她很兴奋,连打了几个感叹号。   章棕还说,好像有人给林晔说了情,虽然不知道是哪个英雄,但她保佑这名英雄一辈子好人好报。   孟秋切到林晔的对话框。   不知是不是还没缓过来。   一条消息都没给她发 。   他们对话框停留在几天前,她问他是否平安。   孟秋给章棕打了个语音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到远处传来一道清朗的询问,伴随着玻璃门拉上后撞击门框的声音。   “你在和谁打电话?”   “孟秋姐。”章棕小声说。   房间里有短暂的静默。   手机似乎从一个人到另一个手里。   “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我们分手吧。”   这两句话同时在对方听筒里响起。   默契到讽刺。   分手的话曾在孟秋心里预演过无数次。   她担心他接二连三遭受挫折接受不了。   想过要好好做铺垫。   也想过应该挑一个什么样的时机,缓缓说出来。   但当她听到他的声音在章棕的话筒里传出来时,忽然觉得所有的准备都没有必要了。   手机开着外放。   章棕尴尬地说:“我……我好像没买酵母粉,我去外面买一袋,你们慢慢聊。”   林晔停顿了很久,轻声问:“是因为这段时间的事吗?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孟秋坐在椅子上,双腿蜷起来,似乎这样才有安全感。   她几乎揉乱了自己的头发,“你知道章棕喜欢你吗?”   林晔沉默了。   他是知道的。   孟秋逻辑清晰地思考整件事:“你在危险解决之后,第一个联系的人是章棕,所以她会买好东西在家给你做吃的。但是我也给你发了消息,林晔,我也很担心你。”   “为什么你忽视了那条微信呢?”   林晔解释:“我想安顿好再给你打电话。”   孟秋问:“为什么章棕不需要?”   “孟孟,你现在钻牛角尖了,先冷静一下。”   孟秋平和道:“我很冷静,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女朋友会排在最后。”   林晔烦躁地捋了捋头发,压抑道:“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最糟糕的一面暴露在你面前!”   孟秋一怔。   “欠钱的事你应该知道了,除了这一件,我有许多事没告诉你。”   “现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他喝了一口水,似乎做了某个决定。   “在你眼里,我成绩好,家境也不错,但许多事都是我装出来,我打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你专注认真勤奋上进,知道自己要什么,决定一个目标就勇往直前。我不行,高中为了配得上你的排名,我得花上千百倍的努力才能达到那个成绩,我并不爱学习,我只是……喜欢你。”   “我出国也不是为了狗屁的梦想,只是随大流想镀一层金。”   “至于钱。”   他苦笑了一声。   “我父母这几个月到处找人融资,现在客户压款太厉害,现金流所剩无几,公司表面花团锦簇,底下不知道空得多厉害。但我比你好的只有家境,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想用钱把你捆在身边。我们在一起,你总得图点我什么,哪怕是钱。”   难怪那天他说起毕业的计划,并没有想继承家业,而是想和她在燕城工作。   他停顿片刻,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刚出国那会儿,我不太适应这边的生活。课上永远有看不懂的讲义和名词,永远有令人讨厌的小组作业,生活里的麻烦解决了一件还有另一件,比高三还痛苦。”   “高三能看得到头。”   “这里呢。”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扛不住压力,想要释放,有了赌球的习惯,学费搭进去一半,不敢告诉爸妈。”   “再交不上有可能退学。”   孟秋惊得说不出话。   他自嘲地笑笑,“元旦那天,我没有和你语音,是因为和Luther在一起,我担心以后出问题,他会找上你。所以不敢让他听到你一点声音。后来想想,真想打自己几巴掌,要是那天你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活不了。”   “至于章棕,我总觉得她是师兄的妹妹,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伤了两段关系,没想到最后伤到了你……”   孟秋轻声说:“林晔,其实我可以不要玫瑰,不要情人节的。”   她铮铮字句,“就算你,成绩不好,家境普通,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   林晔深吸一口气:“不行的孟孟,我想给你最好的,包括我自己。但我可能……确实不配给你。”   “我就是个人//渣,傻//逼。”   孟秋心口泛出点涩意,“林晔,不要赌球了。”   “好。”他顿了顿,“那你愿意和我……”   孟秋打断他:“对不起。”   “你可以监督我,给我考察期,但能不能……不要分手?”林晔最后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哽咽了。   孟秋喉咙像堵了一块石头,她说得很慢。   “林晔,每个人人生的路上都应该有一根旗帜,你的旗帜不应该是我。”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因为我也曾把你当成过我的旗帜,是你这一面旗,让我知道,原来未来还有这么多精彩的路要走。”   “我们人有很多面,或许你有缺点,有不足,但我很感激你,你面朝我的这一面,一直很耀眼。”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没有给足你关心,你也不够信任我。”   “或许我们确实不适合。”   孟秋整理了下情绪,除了难过还有一丝释然。   起码昨天她做了一件不让自己后悔的事。   她和林晔之间,用欠和还并不恰当。   只希望她曾仰慕过的那束光蒸蒸日上 。   林晔:“没退路了吗?”   孟秋沉默良久,说:“好好照顾自己。”   挂完电话,孟秋面对文档上的光标发了会儿呆,站起来打开窗户感受春天扑过来的气息。   手机震了震,有条信息进来,是林晔的。   ——孟孟,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我会请假休息一阵,然后回国见你一面。   孟秋说不用了。   她退到微信主界面,看到十多分钟前赵曦亭给她拨了个语音,没接通。   那会儿她在和林晔通话。   孟秋冒出股清凉的预感。   从离开赵曦亭住处算起,她似乎忽视了他三个电话。 第19章 暴雨   左右没有拉黑, 孟秋心想赵曦亭真有事儿应该还会打来。   然而到晚上,她也没接到第四个电话。   她很早爬上床,却没睡意, 习惯性打开微信看公众号, 发现林晔的头像还置顶, 点右上角打算取消,犹豫片刻, 维持了原状。   情绪是有惯性的。   撕开的第一瞬间没觉得什么。   等平静下来, 才发现原来什么都变了。   孟秋将手机放在一旁, 在赵曦亭住处, 许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而很好入眠。   回到宿舍一闭眼, 所有触觉都往唇上涌, 鼻尖几乎还能闻到赵曦亭身上雪意不融的冷山香, 以及舌尖凶狠缠绵的入侵感, 像在她灵魂上打了个印记。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咬他呢。   该咬他才对。   她恨恨地想。   可是那个时候他力气好大, 她根本推不开。   赵曦亭太疯了,来势汹汹。   她真的怕激怒他。   脑海中那个画面滚了一遍又一遍。   孟秋翻了个身,重新拿起手机,在网上搜了搜赵曦亭的名字, 居然一点相关信息都没有。照理,以赵曦亭和赵秉君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会相关信息, 但是像没这个人一样。   她输入赵秉君的名字,发现他也只显示是创威科技和海技风投的股东, 有几个新闻网址挂出他几张出席燕大活动的照片,和学校橱窗里一样。   再多的也没了。   孟秋想起乔蕤有一次聊周诺诺, 一边剥栗子,一边说:“你知道他们那种背景的子女为什么家长都喜欢往国外送么。因为他们一举一动都在走钢丝绳,小事儿容易变大事儿,鸡毛蒜皮全是工具。可一旦真有大事儿了呢,人和事反而无影无踪了。”   “你看新闻上那些唧唧歪歪瞎高调的,大多都是花拳绣腿的病猫。”   “显山不露水的才恐怖。”   周一课多起来,孟秋就将上周那摊乱七八糟的事搁一旁。   谢清妍给她打了个电话,问有没有空约她喝个咖啡。   孟秋隐约觉着是她之前提过的冷门书出版的事,虽然她和林晔分手了,但还是想出去读研。   国内的大学很好,竞争更激烈,好学校的学位证书含金量很高,但她觉着没有去外面生活过,眼界箍在天圆地方,对世界的感受总少一层。   所以现阶段有工作机会递上来,她都愿意去尝试,就对谢清妍说可以。   谢清妍笑说:“那下周等我出差回来约你,我现在还在外地。”   孟秋:“不急。”   让孟秋感觉意外的是,赵曦亭居然没再联系过她。   只是甜点还一样送来,每天换一个品牌,看包装就知道价格不便宜。   上次LadyM的千层,孟秋没领,宿管阿姨觉得扔了可惜,给工作人员的小孩吃了,还给她反馈口味很好。   孟秋下课路过窗口,宿管阿姨叫住她,“今天也有,还是不要吗?”   孟秋弯唇礼貌道:“小朋友喜欢吃的话,拿给小朋友就好了。”   “这个是追你的人里最耐心的一个了吧。”   孟秋听她说耐心,一点没觉着是个优点,毛毛然长出鸡皮疙瘩。   一晃到了周六。   晚上,她刚洗完澡,屏幕蓦地亮起一条消息。   两个字。   ——下来。   孟秋心脏紧缩,她知道是谁。   有那么一两分钟,她想继续装死。   结果那边又发了一条来。   ——不回吗?你是不是觉着我脾气真挺好的?   她看着那行字头皮发麻,手指像溺水的桨,划得极为费力。   ——来了。   她慢吞吞换了身衣服,扫过洗手台上的洗漱用品,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看了好几秒,垂下眼,就拿了只手机,下了楼。   赵曦亭坐在宿舍不远处的长椅上抽烟,他的五官在她每一日都要经过的路上冷峻得一清二楚。   像硬生生闯入她琐碎生活画布中颜色不协调的不速客。   孟秋听到和她擦肩而过的两个女生想去讨要他微信。   他从来不是一瞥即逝的人。   赵曦亭手臂抵着膝盖,身子随意弓着,薄肌撑起衬衫轮廓,宽肩窄腰,他拢眉吐出一口烟,有些萧索,仿佛还在冬日。   见她来,没和她打招呼,也没说话。   孟秋能感觉到他不高兴,握着手机在他眼前罚站。   过了会儿。   他薄唇吐出三个字,“分了没?”   孟秋说:“分了。”   赵曦亭将抽完的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终于仰起头。   他眉间的川像清晨的远山,沉寂在灰泷泷的雾里,半点颜色透不出来。   “知道自己现在和谁在一起么?”   孟秋心脏窒了窒,踟蹰几秒,轻声说:“你。”   赵曦亭凝视她,小姑娘一身素净,除去面试那一次,她见他,从来不隆重。   他眼皮挑起,看向她眼睛,像鼓起一张风的冷帆,嗓音很淡,“是么,但我怎么没觉着你和我已经在一起了。”   他眼睛里的风逼近她,“你说为什么。”   孟秋头皮紧起来,忍住往后退的欲望,轻声说:“我……没接你电话。”   “除了这个呢?”赵曦亭片刻也不放过她,“甜品呢?扔哪儿了?”   “以前林晔的电话你接么?”   “不光接主动打吧。”   孟秋两只手紧紧捏着手机,唇快咬白了。   “这是在一起的态度?”他抬起睫,扫过去,“我该拿你怎么办啊孟秋。”   他眼底猛地卷起飓风,阴阴沉沉地吐出一句话,“真得睡你几次才乖是么?”   孟秋瞳孔蓦地撑大,脚往后一挪,有种想逃跑的欲望。   赵曦亭盯着她退后的那几公分,握着她手腕,把人拽到身前,“是不是啊?”   孟秋被他逼得有点想哭,嗓音已经有哭腔,“我那天回去,脑子太乱了,就把手机关静音了。”   “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   赵曦亭脸色还绷着,长指随意地将她碎发别到耳朵后面,将人拽得弯下腰,和他平视,十分爱怜似的摸她后脑勺。   “所以你的意思是,还想和我在一起,没有利用完就不管不顾,是么?”   孟秋眼睫颤得不行,她全身的触感都在后脖颈,他的指尖凉而干燥地揉弄她的皮肤,明明温柔到极致的动作,却好像控制了她全身的神经动弹不得。   “……是的。”   赵曦亭另一只手抬起她下巴,要看她的眼睛,“我们还有以后吗?”   孟秋呼吸好像封了一层薄膜,不敢多吐息,“有。”   赵曦亭手指从她颈后来到她面颊,抚了抚,“行,我当我们今天正式约好了。”   “我能让林晔出来,就能让他再失踪一次。”   孟秋低声说:“我明白的。”   赵曦亭眼里的飓风停了停,戾气消散不少,淡声说:“我知道你明白,怕你忘。”   孟秋腿有些软,咽了咽唾沫,像刚从河里打捞上来,身上哪儿哪儿都沉。   除了怕,她打心底觉着赵曦亭厚颜无耻,敛睫不想看他,木着脸站在他腿边。   他腿长,西装裤耸上去一截,她盯着他干净的鞋子,第一次有踩人的欲望。   但对方是赵曦亭。   她不敢。   赵曦亭盯着她眼底清清冷冷的倔劲儿,忽然有些不爽快,把人拉到腿上来。   孟秋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手一抵,戳在他腰上,碰到冰凉的皮带扣,迅速挪开,摸着椅子旁边的扶手站稳。   赵曦亭眼神有点凉,“不是说想和我在一起么?抱一下也不行?”   这次他没拽她,让她自己主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僵持了一阵,孟秋最终还是妥协,松了扶手,跌坐在他腿上,没坐实,踮着脚尖,大半力量都在小腿上。   她唯一的想法是,还好没穿裙子。   赵曦亭睨她的脚,冷冷淡淡:“你以前在他怀里也这样拘着么?”   林晔没这样抱过她。   他从来不会这么霸道。   孟秋耳朵滚烫,实在没忍住,“你要介意他,就不该找我。”   赵曦亭眯了眯眼,长腿并拢,箍得紧紧的,低眸看她脸实打实在自己怀里涨红,头发铺在他领口,她一挣扎,毛茸茸乱钻,好几丝戳进他衬衫里。   他骨头挤挤挨挨不断冒出酥麻的施虐欲,沉声道:“提他两句就不乐意,嗯?”   “再动一个试试?再动我提你去车上信不信。”   孟秋被唬住了,立即安静下来。   赵曦亭双臂环住她的腰,让她靠身上,不知道情况的打眼一瞧,还以为恩爱的小情侣。   赵曦亭长得高,平时远远看着没什么,坐在怀里感受完全不一样,哪儿哪儿的风都被他堵住了,他的气场是磅礴强势的,靠得近,那股气势变成了热意,一丛一丛,烈得孟秋几乎冒汗。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孟秋略微挪开一点,他揽臂把她摁回去。   他们就这样姿势怪异地呆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赵曦亭忽然启唇,面色如水淡声道:“送你套房吧,孟秋。”   孟秋惊诧地瞪住他,不知道他兴从何处起。   赵曦亭低眸把她头发一缕一缕从肩膀挑开,表情随意,“先前你不是说我那儿离你学校远。”   “我刚想了想,是不方便。”   “来回两个多小时。”   “给你在附近买一套,以后你要不想住学校,也有地方去。” 第20章 暴雨   平平淡淡的语气从赵曦亭嘴里说出来, 仿佛废墟里栽一棵参天大树,有种送她个安身之所的意思。   在燕城。   这个许多人一辈子都买不起房的地方。   孟秋没考虑过一直呆在燕城,以后在哪里工作, 读完研再论。   现在买房子对她来说没意义。   再说也不能让赵曦亭送。   她忙说不用。   赵曦亭却好像定了似的, 不顾她反驳, 说下周去选房。   今晚他很好心的没有带她走,孟秋飞也似的回宿舍, 宋潆看她劫后余生的表情, 调侃道:“你最近怎么老撞鬼啊?”   孟秋刚缓过劲, 神志不清地和她瞎说八道:“是啊, 可能得找人驱邪。”   宋潆又笑,“那你不如找鬼做生意, 给他点过桥费, 让他好好安生, 不要缠着你了。”   孟秋被她一打岔, 想象赵曦亭变成鬼的样子, 在脑海里把他揉来揉去,噗嗤笑出来,全身舒缓许多,“他要是缺钱就好了。”   在底下被赵曦亭缠出汗, 孟秋觉得难受,睡前又洗了把脸。   她看着镜子忽然一惊。   要是校外有房,不管是不是写她的名字, 赵曦亭哪天兴致一来,工作日晚上过来见她, 她去还是不去。   那她日子彻底不能安生了,仅存的自由也会被剥夺。   这房子绝对不能买。   她给赵曦亭发了条消息, 讲得特体面。   ——我们刚在一起你就给我送房,我会有压力。   赵曦亭过了几分钟回回来。   ——你也不白拿。   ——我不是得了你么。   孟秋看这两条消息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想了,但想来想去都是个死局,往床上一窝,先不管后面的事。   周二下午谢清妍约她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孟秋提前到。   谢清妍一看到她立马笑起来,说:“抱歉,有点堵车。”   谢清妍气质十分亲和,得益于她圆脸圆眼睛的长相,虽然圆,却不胖,一笑起来,满满胶原蛋白,三十来岁的年纪瞧着像二十五六。   她今天穿一身白色棉麻长裙,脖子上压着一块琥珀,有几分松弛感的禅意。   孟秋弯弯眼睛说:“我也刚到不久。”   她把菜单推到谢清妍面前,“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没帮你点。”   谢清妍忙说:“今天我约的你,你还学生呢,我请 。”   她利落地点了几样小食,像是经常来的样子,“看你比前段时间瘦了,减肥吗?还是学习太忙。”   孟秋喝了口酸奶,“可能是天热了,不大想吃东西。”   谢清妍拿了张纸擦汗,“我和你反过来,这几天胃口可好了。”   “我看你朋友圈也不怎么发照片,都不出去玩吗?大学生活就得玩,不然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有六便士,没有月亮了。”   谢清妍叹气叹得很有趣。   孟秋被逗笑,感觉和她没那么生分了,温声说:“您约我是什么事儿呀 。”   恰好服务员上点心。   谢清妍将一块黑森林蛋糕挪到她面前,客气道:“他们家甜点都会加一点酒香,很独特,你尝尝。”   “好。”   谢清妍边吃边说,“这段时间我又翻了一遍你以前发表过的文章。”   “你有没有兴趣润色一本小说,就是在别人翻译的基础上给字词添点花样,让它变得更漂亮,阅读性更强一些。”   孟秋问:“哪一本?”   谢清妍:“叫《普宁》,纳博科夫的作品,你听过这个人吗?”   孟秋温和道:“我看过《普宁》。”   谢清妍伸手和她击掌,笑盈盈道:“我就知道找你没错。”   孟秋立马点出重点,“可是我不会俄语。”   谢清妍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温声说:“别担心,我会给你配一个俄语高材生辅助你。”   “我很喜欢《普宁》这本书,现有的翻译版本我觉得都不太好,和社里争取很久才答应再此出版。虽然纳博科夫最出名的是《洛丽塔》,但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是《普宁》。”   “我想让读者看到这本书,漂泊也是人生的课题,稳定有可能是枷锁,现实永远不是只有一个选择。”   孟秋莫名觉着谢清妍心里藏着一簇火苗,不像表面看起来文气,笑说:“纳博科夫很擅长描写神经质。”   许是聊到喜欢的东西,谢清妍圆脸上的眼睛生动起来,又和她击掌:“你懂我!”   “但是你不觉得神经质才拥有世界上最纯粹的灵魂么。”   孟秋和谢清妍聊了半个多小时,手机进来一条微信 。   ——有空吗?带你看看房子。   孟秋收了收嘴角的笑,仿佛快乐被人剪断了,她慢吞吞捞起手机打字,庆幸还好谢清妍约了她,可以理所当然的拒绝。   ——我今天有点事情,不太行。   孟秋担心自己前科太多,赵曦亭不信,拍了张桌子上的照片发过去。   ——对面那个出版社的姐姐你见过,就是聚餐和我聊过天的谢清妍,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赵曦亭回得很迅速。   ——我就记得那天你和我闹脾气,别的没心思瞧。   他是真记仇,还小心眼。   孟秋刚要放下手机,赵曦亭又发来一条,引用了她聊天框里的照片。   ——以后也这样报备行程。   ——我想知道你在哪儿,和谁吃饭,可以么?   小时候孟秋放过风筝,牵一根细如蝉翼的线,牢牢拽住飞向天穹的纸鸢,风一大,便觉得它要飞丢了,紧张地要收线,殊不知那条线为纸鸢量身定做,除非它有鱼死网破的意志,哪里会跑出她的掌心。   她现在就像那只被掌控的纸鸢,点了点键盘,顺从地回了一个字。   ——好。   回消息浪费了些时间。   孟秋冲谢清妍笑笑,说:“抱歉,我们聊到哪儿了?”   “没事儿,姐妹茶话会哪来那么多规矩,”谢清妍一脸八卦,“男朋友?”   孟秋拎着吸管搅了搅酸奶,“……不是。”   谢清妍笑说:“看你又拍照又秒回的,还以为是你男朋友查岗,担心你和别的野男人约会。”   谢清妍舀了一口蛋糕,似想起了什么,“据说前头你那份翻译,是赵先生亲自发邮件给主编的。你和赵先生关系很好?”   “之前我也帮他写文章。”   “这样啊。”谢清妍缓慢地点点头,仿佛了然,笑说:“那他还挺赏识你的,那么多人没车坐,就送了你一个。”   “刚开始我以为你们是什么远亲,但后来发现你们吃饭也不怎么说话,倒让我猜不准了。”   孟秋没想到她观察这么细致,犹豫地问了句,“你喜欢赵曦亭?”   谢清妍呛了一下,忙抽纸巾摁了摁嘴角,大笑:“我哪儿敢呀。”   “他那种地位的人,喜欢也是需要勇气的好不好,起码得有远超常人的自信才行。”   “我只是好奇,他对你仿佛挺特别,可你俩又不亲近。”   “话说回来,你要是和他真有什么裙带关系,我反而不敢用你了,那真是在阎王爷身上拔胡须。”   看赵曦亭刚才那个态度。   他应该不太会干涉她学习和工作。   -   过了两三天,赵曦亭又问她有没有时间,孟秋对房子的事情十分抵触,找了个虚头巴脑的理由搪塞了过去,能拖一天是一天。   到周六,燕城干燥的天飘起小雨,孟秋撑着伞站在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的路口,等赵曦亭的车。   总归还是没躲过去。   孟秋湿漉漉的鞋子在轿车干净的地毯上溅起几朵水串。   赵曦亭给她找了块毛巾,擦她的发尾。   “让你在宿舍等我,到时候淋感冒就好受了?”   孟秋轻声说:“刚好在附近。”   她看着水珠滴得到处都是,不合时宜地想起第一次上他的车。   那会儿馄饨的汁只蘸了车座一点,她便战战兢兢。   现在整张坐垫被她弄湿了,她却一点都不愧疚。   是他非让她来的。   要是他有洁癖,能把她赶下去最好了。   孟秋的伞刻意被她放在左腿,隔开她和赵曦亭的距离,伞面的水珠淅淅沥沥流到地毯上。   赵曦亭睇那把伞,勾了下唇,“挺长情。”   “谁送的。”   孟秋顺着他视线瞧过去,伞柄的金属扣生了锈,虽然她用的时候还算爱惜,伞面的颜色还是褪了不少,能看出用了不少年头。   她轻声说:“中学的时候买的,一直没坏,就用下来了。”   赵曦亭长指碰了碰伞柄的绳,百无聊赖地将它摇晃起来,“对人呢?”   “也这么长情吗?”   他缓缓抬睫,眼底像刚开垦的荒地,窗外清灰的雨淋进去,从容又霸道地开疆拓土。   孟秋感知到那股气势,脊背冒了点寒气儿,躲开眼。   他话里藏话,但既然没直说,她就当没听明白,“以我们现在的关系,长情比较好吧。”   赵曦亭俯身瞧她眼睛,揉搓她脖颈,鼻尖喷出声轻笑,“孟秋你那点小聪明是不是都用我身上了?”   他顿了顿,笑意不减,表情意味深长,“我不是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但我喜欢听。”   -   房子赵曦亭提前筛过一遍,剩了最后四套让孟秋选,像是刻意给她点参与感。   这片小区在距离学校大概一公里位置,左面有个公园,几套别墅塞在雅致幽静的绿化里头,几乎和公园融为一体,不显高调,名字叫嘉琳悦墅。   给孟秋介绍的青年很专业,自我介绍叫王瑾,他一来就喊了“孟小姐”像是提前做过了功课。   第一套在东面,落地窗能看到对面的人工湖,算一套“湖景房”,客厅和院子打通,很适合晒太阳喝下午茶。   孟秋意思意思转了一圈,说不喜欢。   第二套格局比较中规中矩,最大亮点是欧式装修风格,餐厅有个长圆桌,配上几根银烛台,都能当艺术照背景。   孟秋耐心听完王瑾的介绍,冲他温和道:“再看看别的。”   第三套她还是一样的态度。   王瑾偷偷瞥了眼赵曦亭,他跟在他们后面看手机,好像只是作陪,完全不干涉孟秋的选择。   他第一眼看到孟小姐觉着妥了,小姑娘气质忒干净,眼睛也安分,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   一般这样的姑娘,都是男人做主的多,只要赵先生真心掏钱,怎么都能拿下一套。   结果她很有主意似的,仿佛一套都看不上。   他恭顺道:“孟小姐,您方不方便说一说您的需求,我可以给您重新做一套方案。”   孟秋本意不是为难他,有丝羞愧,“我还没想好。”   赵曦亭收起手机,走上来,和王瑾淡声道:“你先回去,我和她单独聊会儿。”   他们现在呆的这套有中庭,唯一一套新中式和西式混搭装修。   外面还在下雨。   风一吹,水珠潦草地从屋檐飘下,凉丝丝地蒙在孟秋脸上。   王瑾一走,四周都静了下来。   赵曦亭轻轻抬起她下巴,孟秋被迫和他对视,惶惶然颤起睫。   他头发也挂着薄薄的水雾,一低头,瞳孔雀黑,有种细雨惊散的冷。   “孟秋,你是不想要房吗?”   “还是打心眼里没做好和我住一起的准备。” 第21章 暴雨   孟秋闭眼随手一指, “就这套吧。”   她奈何不了他,她怎么奈何得了他呢。   孟秋脱口而出之后,反而没有那么怕了, 好像半只脚已经迈进他的圈套里, 最差也就这样了。   赵曦亭眼里的冷意退潮似的散去, 指腹往上挪了挪,按住她的唇, 仿佛柔情蜜意, “好, 听你的。”   顺他者昌, 逆他者亡。   赵曦亭和她相处的方式也简单,一目了然的强势。   回去的路上, 孟秋在看窗外, 说是看窗外, 实际上在看玻璃, 薄薄的一片, 看着自己的鼻子,下巴,脖子,斜斜地印出来, 关在这片玻璃里,外面的小孩奔来跑去,行人絮语, 但她几乎听不到那片热闹。   他们照例一起去吃了顿饭。   吃完饭,赵曦亭不知道从哪儿捞来一个丑娃娃, 一路拿到车上来。   他似觉得丑,托手上蹙眉凝视, 拉拉娃娃的耳朵和腿,随后往她跟前一递,“你不是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么。”   “瞧瞧这个,长得挺幽默。”   孟秋听话地接过来,扫了眼,是丑得让人印象深刻,圆鼓鼓的肚子,大片络腮胡,眼睛还是斗鸡眼,十分搞怪。   和圣诞节看到的那几个过马路的胖娃娃,有三分相似。   但她不是所有胖娃娃都喜欢的。   孟秋松松握着娃娃,冲他客气地轻声说了句“谢谢”,又把头转到车窗那边。   赵曦亭眼里的笑意像泡在潮湿里,缓缓起了锈,唇角平了平,就掉的七零八落,眼里露出斑驳深黑的面目。   小姑娘拿整片后脑勺对着他,一点正脸不给他留。   因而他只能从玻璃倒影勘得一两分她轻轻抿起的唇。   她半边孱瘦的肩膀还没他手掌宽,骨头细得能捏断。   嫩嫩娇娇的身子轮廓到处泛着倔。   他侧了下头,冷淡地看着正前方,没再和她说过话。   司机瞥了眼后视镜,大气也不敢喘。   到了学校门口,轿车稳稳停在路边,路过的学生多少会打量几眼。   每次赵曦亭送她回来,孟秋都怕被人撞见。   一次两次好解释,次数多了就解释不清楚了。   孟秋收拾的动作很快,逃也似的将手机塞进包里,巡梭了下座椅,看有没有东西落下,就是没瞧旁边的人。   赵曦亭视线紧匝着她,有点惩戒的意思,把人压在车门边,亲上去,贴得很紧实。   孟秋吓了一跳,紧紧闭起眼睛,挣扎不到两秒,两只手被他捆住。   她听到司机下车的声音,车身顺势一震,像打了她一耳光,耳朵热得一塌糊涂。   除了刚开始那一下。   这次的吻不像上一次横冲直撞。   这一次赵曦亭亲得很耐心。   他探进去,衔住她的舌尖,轻轻的品啜,吮出汁儿来,孟秋牙齿的缝开得很小,他甘霖一样强势地吸出来渡过去,便将那条缝撬开了。   她求饶地胡乱抓住他头发,仰起的肩颈弧度,在车玻璃上白出一道承恩的影。   她鼻息变软,变热,从僵硬的跟着他,到猫儿一样溢出求氧的嗯声。   赵曦亭唇息变重,辗转到她颈上,吸舐薄而白腻的皮肤,将将咬出红痕。   孟秋被这点痛惊醒,惊慌地睁开眼,挡住其中一边,轻呜,“可以了……赵曦亭。”   “不要了。”   他像贪吃的艳鬼,呼吸深长,薄唇沿她耳垂流连,勾勾啜啜,嗓音像干了许久的沙,低缓地磨进她的耳道里。   “今天能听到你的晚安么?”   孟秋气管几乎是空的,像害怕也像刚渡完劫,发不出声,“有……有的。”   赵曦亭贪恋地从她身上起来,潋滟的眼睛,没够似的侬在她唇上,肆无忌惮地回味和侵犯。   小姑娘眼里含了串水,水里洇着软,像遮了一半的月亮,怕他眼里的影子惊着自己似的,一碰着他的目光,矮矮地垂下去。   孟秋两只手挪上去挡。   男人这才抬起头,“怎么不说。”   孟秋唇上粘着他冷濯的味道,不敢轻易闭得太严实,太严实就咽下去了,咽下去身体里就都是他了。   可是她刚才好像已经咽下去了。   她轻声说:“晚安。”   赵曦亭眼里是春意融融的味道,轻抚她的头发,说:“晚安。”   孟秋关上车门,双膝软得几乎站不住,所有的力气都被心脏抽走了,砰砰砰跳得厉害。   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落荒而逃,慢吞吞走,脊背黑凛凛的粘着什么,仿佛被监视着,观摩着,她不敢回头看。   直到那辆黑色轿车再看不见她,闭上眼睛靠在柱子边深呼吸。   -   赵曦亭的速度很快,没几天就给她拍了房本,说,如果有想添置的家具可以再买一些。   孟秋说已经很好了。   同一天,孟秋收到了林晔的微信。   总共三条。   两条是他在海新市过安检的照片。   另一条是国内定位。   照片里露出他白色休闲装一角,旁边还有一只行李箱。   无声告诉她,他真的回国了。   但是他没提要来燕城。   他没正面提,孟秋就装鹌鹑当不知道,也没回消息,希望他永远别过来。   孟秋看着微信界面,沉思了一会儿,把他发来的最后三条给删了。   赵曦亭一般不看她手机,但有些事谁说得准呢。   -   这段时间孟秋跑得最勤的除了教学楼以外,还有谢清妍的办公室。   谢清妍见不得一点拖延,那天和她聊清楚之后,立马把工作的事推进了,还真给她配了个俄语高材生。   据说自愿来的,没要工资。   男生叫步炀,高高瘦瘦,一米八左右的个子,一看就学习很好,不太出去玩。   孟秋见他第一面能感觉到他的拘谨,不大敢看她眼睛。   头两天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第三天工作间隙,步炀端了两杯水来,自己一杯,孟秋一杯,踟蹰地开启话题,“其实我之前见过你。”   孟秋有些惊讶,她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吗?”   步炀笑笑,“高校里应该蛮多人都认识你,我第一次见你是元旦的时候,你做主持。”   孟秋了然。   步炀青涩地和她往下聊,“你好像有句台词说错了。”   孟秋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掩饰得挺好。”   步炀忙说:“没有没有,应该没多少人发现。”   “我恰好那个时候听得比较认真。”   这么一聊,孟秋和步炀就熟了些。   有天下午,工作进程还没到三分之一,赵曦亭兴致一来,说带她去吃一家新开的关中菜,就到出版社楼底下接她。   他们原本早结束了,孟秋在门口等,步炀站在她旁边陪她等车。   两个人就刚才书里看到玻璃杯碎了的那段继续讨论。   步炀笑说:“碎的哪里是玻璃,而是主角普宁。”   聊得入神了些,孟秋听到喇叭响了两声才清醒,不知道赵曦亭在车里看了他们多久,慌忙和步炀说:“我先走了。”   步炀连连点头:“好,明天见。”   他下意识看了眼车。   这辆车的车型和寻常的奔驰十分相似,但更厚重奢华。   鸣了喇叭也没降车窗,车主似有些清傲。   车子发动机发动起来,隆隆的像跑车,光听声儿就知道油很烧钱。   小姑娘刚坐上去,漆黑的车就缓缓擦入黄昏,淹没在繁长的车流里。   孟秋偷偷瞥旁边的人,赵曦亭阖眼在休息,没有和她说话。   安静极了的空气挤挤挨挨压向她。   冒出窒息的味道。   但他竟然休息了一路。   相安无事。   关中菜是辣的。   孟秋吃不了辣,来人点菜的时候,赵曦亭问她要不要试试,孟秋好奇心一起就同意了。   结果吃得眼皮冒汗。   赵曦亭似乎也吃不了太辣,但没她那么辣的厉害,只是唇上擦上一层湘妃色,衬得眸色更清亮了。   他拿一块湿毛巾,帮她擦鼻子上的碎汗,淡声问:“翻译给你请个更好的?”   孟秋一愣,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才和步炀熟一些,配新的人又得重新磨合,就不太情愿,轻声说:“他基础不错的。”   赵曦亭眼底泛起点寒意,慢声说:“是基础不错还是人不错?”   孟秋头皮一涨,鸡皮疙瘩又立了起来。   赵曦亭把毛巾一扔,冷冷森森地把人脑袋转过来,“给你换个更好的亏待你了?”   “你跟我这儿一天有几句话?和他就一个劲儿说不停,嗯?”   赵曦亭拿起筷子,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明天带你去见人。”   孟秋唇合了又张,刚才气氛紧绷极了,以为他又要发疯,没想到这事儿居然就这样揭过了。   后来一想,他压根也没把步炀放眼里,单纯不爽她双标的态度。   第二天赵曦亭还真给她请了尊大佛,大使馆驻外刚调回来的,正好这段时间在家休假。   孟秋第一眼看到卫栖,觉着他和赵曦亭赵秉君完全不一样,非常儒雅亲和,没有一点上位者架子。   赵曦亭领着她在台球馆和他初见那半小时,他说话都是温笑的。   仿佛脾气极好,谁惹他几句不痛快都能体面地揭过去。   他们开始打球,孟秋就坐在凳子上等。   最后她看到卫栖笑意融融看过来,嘴型似乎是:“可以啊。”   孟秋没再去过出版社。   卫栖很少问她和赵曦亭的事儿,仿佛见惯了圈子里男男女女合了又散。   只不过有时候他也会露出一丝善意的探寻的眼睛。   孟秋对上时,还是冒出些许难捱的不自在。   “打算考研吗?”卫栖问。   孟秋顺嘴答:“想去国外读。”   她一说出来就后悔了,蹙了蹙眉,自责自己不经大脑。卫栖似乎看穿的小心思,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的,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   “如果你想考公职或者大使馆,可以来问我。”卫栖顿了顿补了句:“他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   四月末已然有了夏季的威势,一天里最高温能飙到三十度。   孟秋再次见到林晔。   是个暴雨天。   学校复印店机器坏了,她急用一篇讲义,攒着U盘往校外跑,一把伞撑了和没撑一样,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她在门卫室附近的屋檐下躲雨。   头一抬。   少年撑一把灰色的伞闯进她的眼帘,身子清长,这一瞬间像王家卫导演电影里的抽帧,画面定成一格一格,孟秋只能看到他的脸。   她怔了片刻,眨了眨眼睫,终于还是喊出了他的名字。   “林晔。” 第22章 暴雨   雨下得大, 又临近晚饭,他们去了一家鹅软石鱼火锅店。   这家店是孟秋来燕城吃的第一餐火锅,那会儿她觉得十分新奇, 吃完第一时间和林晔分享, 说从来没见过煮鱼放石头的。   林晔也没见过, 好奇问她:“烧出来的鱼口感比其他的好些吗?你有没有咬一咬石头看能不能吃。”   孟秋笑说:“我可不吃石头,要不你吃吃看?口感……好像没什么差别。”   刚才在屋檐躲雨的时候, 孟秋问林晔想吃什么菜。   林晔想了想, 说:“想尝尝你第一次给我发的石头鱼。”   分手的恋人最怕说从前。   孟秋顿了几秒, 说:“好。”   外厅太吵, 他们要了间包间。   林晔瘦了,眼里有疲惫, 但不邋遢, 将自己收拾得很利落才来见她。   孟秋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是在高一军训期, 他们虽然同班, 但同学之间彼此不熟悉。   夜里宿舍, 情窦初开的女孩儿们总会跟搜罗漂亮的弹珠似的,挑拣几个身高出众的男生,放一起分享比对。   说来说去,她们一致认为林晔长得最干净好看。   林晔在高一身高已经有一米八, 没有别的男生驼背的坏毛病,显得十分挺拔,他家境好底气足, 瞧着很自信。   他常温温笑着看人,白月光的形象立马在女生们心里落地生根。   后来军训休息分水。   分到孟秋时, 他笑说:“同学,你脸晒得好红, 小心中暑,多给你一瓶吧。”   孟秋终于把林晔这个名字和他的脸对上。   后来他们一起经历分班,高考,直到现在,整个青春,他是夏季树梢上蓬勃干净的那一页。   现在孟秋看着他的脸,像跋涉后的旅人,覆了层尘土,风一吹,居然有了少年蜕变成成人的稳重。   他们面对面坐。   林晔给她倒茶,没有倒满,放下茶壶,自己抬手品了一口,柔声说:“有点烫,慢点喝。”   “像蒙顶黄芽。”   孟秋抿了抿,喝不出来,笑说:“我只能喝出明前明后。”   林晔弯了下唇,“我也不确定,喝着像。”   茶是湿润的,话题却有些干。   林晔两只手握着杯,放掌心熨了片刻,“我到燕城高铁站的时候太阳大得出奇,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暴雨,不过这个地方就算下雨也没有南方潮,空气干好多。”   他抬起头,“难怪你有段时间一直吃润喉片,冬天嗓子很不舒服吧。”   孟秋刚来是适应了一阵,从没想过嘴唇会起皮得那么厉害。   “嗯,现在好很多了。”   她捕捉到林晔话里某个字眼, “你来好几天了吗?”   林晔放下杯子, “嗯,有两三天了。”   他视线晃了一下,今天第一次正视她眼睛,“其实今天我也不想打扰你,只想过来看看,看看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些地名,生活方式,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被你抓到了……”   孟秋也没想到这么巧,本来下这么大雨,她不打算出门的。   结果碰上了他。   林晔无奈笑笑,“不过……我也没自己说得那么高尚,来燕城一定想见你一面。”   “就是没准备好什么时候。”   很快有服务员敲门上菜。   孟秋帮忙挪空盘子,“你这次在国内几天?”   林晔停顿了很久,才缓声说:“我Gap了一年。”   孟秋微微睁大眼睛。   大学生中有句话叫:中国人不配gap year。   每一年都很关键。   他能做出这个决定,应该深思熟虑过。   偶尔放慢脚步没什么不好,他是需要休息。   孟秋问:“打算做什么呢?”   林晔笑了下,像放下某些负担, “没想好,先玩一段时间吧。”   他苦哈哈,“我实在是不想看到那些让人头疼的英文了。”   孟秋也笑。   林晔用公筷将一片鱼肉夹到她盘子上,“我呆了几天,感觉燕城确实是个好城市,你们学校是不是能旁听?我……”   孟秋打断他,转移话题:“阿姨先前给我打过电话,他们是不是挺想你的?”   林晔立马明白她的意思,表情苦涩起来,“还行。”   分手之后,孟秋不是没有重新审视她和林晔的关系。   如果没有赵曦亭,他们会复合吗?   答案是,她不知道。   命运反复无常,她和林晔在一起的那天,她也无法料到他们将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她衔起一片笋,余光瞥见手机亮了一下,便挪不开了。   ——在学校吗?   说曹操曹操到。   她头皮一紧,想装没看见,但她要是不回,怕是今晚难消停。   她扫了眼林晔给她倒果汁的手,视线乱飞,礼貌说了句,“谢谢。”   绝对不能让赵曦亭知道林晔回国了。   她捧起手机,避重就轻。   ——你要过来吗?   那边顿了几秒,打过来一行字。   ——你不在学校。   语气肯定得像地府判官的审判。   孟秋呼吸窒住。   不知该说赵曦亭对人性太通透,还是她在他面前太笨拙。   她跟他耍小聪明成不成功的评判标准在于他有没有兴致戳破。   比如现在。   赵曦亭应当心情不大好。   孟秋垂眼慢腾腾地回。   ——对,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饭。   那边打过来三个字。   ——开视频。   孟秋心口一跳,像从台阶上踩空,握着开始震动的手机,深呼吸了一下,对林晔解释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林晔在她亮起的屏幕至少停留了五六秒。   “……你去吧。”   手机一遍一遍耐心地震,震得孟秋手心发软。   孟秋常有一种幻觉,她和赵曦亭的关系是浮面的,像压着一层雾,撩开之后可能是一片平静的湖,也可能是血淋淋的旧战场。   此刻,孟秋就想给自己披几层铠甲,好抗住对面的枪林弹雨。   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手机震动第一遍结束,又开始第二遍。   对方好像掐着秒表,看拨到第几个她才肯接,好和她算账。   孟秋跑到接近后厨的走廊,在一个在没什么人来的位置,终于接起来。   画面里,赵曦亭那边的光线不大明朗,身后有一片湖,没下雨,晚风拨开湖面的纹,倒印泛白的街灯。   他不在燕城。   他仿佛刚从酒局下来,眼尾腻着一片酡红,眯着眼睛看镜头,看了一会儿,低头懒懒地将烟灭了,一片漠然。   “呼吸这么喘,忙活什么呢?”他淡声问。   镜头里头发跑乱了,孟秋伸手捋了捋,不大敢看他,干巴巴地解释:“里面太吵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为了……和你视频。”   “就跑了一阵。”   赵曦亭唇角弯了一下,眼里却没什么笑,直勾勾盯住人。   孟秋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抿抿唇,补了句。   “真的。”   话筒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赵曦亭就着那片虚笑,眼眸清寒地咬住她,语气沉而慢,像要做什么提醒。   “乖一点,孟秋。”   “男朋友给你打视频,不会介意你那边吵不吵。”孟秋还是第一次听他说“男朋友”三个字。   心惊肉跳。   他停顿片刻,眼里丝丝缕缕的压迫感入侵她的瞳眸,“但,会介意你是不是撒谎。”   “我没有。”   她是没撒谎。   只是没有完整地告诉他。   “好。”赵曦亭低头理了理下衬衫上的褶,随口一说,“吃完派车送你们回去?”   孟秋飞快转动思绪,看样子他误会她是和室友出去的了,将错就错,“不用了,不知道等下还要不要逛会儿。”   赵曦亭“嗯”了声,没强迫她接受,抬起头,有一缕灯影切到他鼻梁处。   “我可能在外地呆两天。”   孟秋有几分隐秘的雀跃,面上一丝都没露。   赵曦亭慢慢凑近屏幕,眼里幢幢黑影,端详她,“你会想我么?”   孟秋呼吸窒了窒,躲闪他的眼睛,轻声说:“……会的。”   “我想你看着我说。”他诱哄,“说完整。”   孟秋被迫看进那片深潭。   “我会……想你的。”   赵曦亭满足地看着她,用视线抚摸她羞怯的脸,嗓音像缝了一寸又一寸的瓢泼大雨,漏进屏幕里。   “想不想我早点回来?”   只要是他下的雨,她就躲不开。   孟秋轻声说:“想的。”   赵曦亭笑了声,十分缱绻的样子,“好,我早点回来。”   挂了电话,孟秋靠墙缓了缓,明明只是接了个电话,却耗费了许多气力一般,她抬起手才发现掌心因为握得太用力被手机压出一道红痕。   孟秋回到包厢。   林晔顺势将刚才舀好的汤推过去。   孟秋坐好缓了缓,拿起筷子将鱼刺挑出来,看它在灯下泛亮光。   林晔探究道:“谁的电话?”   孟秋停顿了一下。   她很难定义赵曦亭是谁。   他在她和林晔之间就像这根鱼刺,属于很微妙的位置,要是扎在喉咙里,不容易吐出来,也难以咽下去。   即使刚才他给自己加冕了个名号。   孟秋低声说。   “不重要。”   林晔没再追问,看着她关切道: “你脸色不好,需不需要一会儿我陪你散散心?”   孟秋摇摇头,细细吃起鱼肉,温声说:“你还在燕城的话,可以尝尝他们当地特色小吃,我记得有条特色街,名字想不起来了。”   她抬眸冲他和气笑笑,“一会儿回宿舍问问同学再推给你。”   仿佛在和一个熟稔的老朋友说话。   林晔有许多话被这面笑堵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觉得孟秋变了一些,但不知道哪儿变了。   她的眉眼还是清冷精致的,不说话就显得恬静不好打扰。   她的不好打扰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不忍破坏她的认真。   往常隔着屏幕,她也会打趣几句和他玩笑,那是她看起来最生动的时候,现在坐在他面前,他却觉得远极了。   林晔心里忽然阵痛起来。   这阵痛比分手后任何时间都难以平复。   他拿起杯子将滚烫的茶咽下,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可以醉过去,昏昏沉沉混沌到天明。   林晔眼里红了红,说:“孟秋,到底怎么样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秋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看向他。   “发生的怎么当没发生呢林晔。”   “我们都往前走吧。”   他们其实很像歌里唱的。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   新闻播报这场暴雨会持续很久,郊区有部分地势低的被淹了不少,提醒大家少出门,注意安全。   学校里女生们开始流行各式各样的雨靴,几乎人手一双。   乔蕤买了双香奈儿的,葛静庄听了价格直呼有病。   孟秋以为那天就是她和林晔的结局。   结果周四下午她和葛静庄在宿舍楼下又碰到了他。   葛静庄嘴巴张得跟塞鸡蛋似的,反应过来自己太激动,连忙用手捂住,拉了拉孟秋袖子,比正主还兴奋。   “他不是你那个……”   孟秋也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林晔拎着一个礼盒,雨下太大,盒子边边角角渗出深色的痕迹,他的伞坏了,似乎淋了一路,格外狼狈。   “这是之前给你在国外买的,当朋友之间的心意,我给其他高中同学也带了,不用有负担。”   他抬起头,声音飘在雨里,清晰透明,“孟孟,我要回去了。”   葛静庄听了一会儿发现不是久别重逢黏黏糊糊的戏码,很有眼力见地溜了。   孟秋伸手接过,说了句谢谢,她没有挽留的想法,但,“天气不大好,你怎么现在回去?”   林晔情绪不太高涨,平铺直叙:“我爸身体不舒服,这几天马上要和几个项目投资人见面,我妈希望我去听一听。”   孟秋点点头:“挺好的。”   林晔停顿了一下,做最后的告别,“那……我们有时间再见?”   “好。”   林晔就要走进雨里。   孟秋看了看他被风吹坏的伞,叫住他,把自己的递了过去。   “淋湿了路上不舒服,你拿着用吧。”   林晔握紧了伞柄,沉默地点了下头。   -   雨也爱浇伤心人。   林晔离开燕大没一会儿,风几乎要将伞吹翻过去,他有些爱惜地松了松卡扣,整副身子蜷在伞的铝骨下面,宁愿自己淋湿,也不让伞折了。   他跑了几步,躲进一家便利店,扫了一眼伞滴下的水渍,又看了看门口黑篮子,问老板:“您好,可以帮我拿一瓶水吗?怕把您地板弄湿,就不进去了。”   老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伞扔不了,我们这儿都有监控的,你自己进来挑呗,这么大雨,先躲躲。”   林晔还是说不进了。   老板挪了挪肥嘟嘟的肚子,“行吧,那你等会儿。”   林晔抬起头,看向冰柜那边。   他看到一个穿黑色衬衫身形修长的男人在挑酸奶,宽肩窄腰的比例,金尊玉贵的气质,和那片烟火气的景十分不搭。   男人长指拎出来一瓶,看了看又放回去。   林晔很少对人感到惊艳,男人转过身时,他是有一两秒惊叹。   男人五官是浓的,英俊立体,但表情却是极淡的,他黑眸徐徐挪过来时,让人不自觉屏气凝神恭敬起来,压迫感十足,天生的上位者。   林晔脑海飘过一个念头,这样的人,霁水见不到。   男人似乎也看到了他,漠然地定格了两秒,目光徐徐下落,最终定在他的伞上。   男人看得实在太久了,久到林晔以为那把伞是他遗失的,而他则是小偷。   林晔不自在地甩了甩伞上的水珠。   男人缓缓抬起眼,直白地凝视他,里面湍急的冷意触目惊心,像要摧毁他遮风挡雨的一切,让他流离失所。   林晔微微愣神,他第一次正面接收如此强的压迫感,忙不迭躲开视线,无意间瞥见他手里的酸奶。   他蓦然想起孟秋高中时就很爱喝这一款口味。   他也常给她买,不知道现在她喜欢的变了没。   老板终于拿来矿泉水。   林晔付完账,跑入对面的地铁口。   赵曦亭坐在车里,黑隆隆的目光隔着窗户和雨雾,亦步亦趋追着那把伞,像狙击手窥视狙击动线。   面容森寒。 第23章 暴雨   孟秋去了嘉琳悦墅。   自从房子正式落户之后, 她过来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大多都是赵曦亭催一催,她才来这里和他呆一阵。   这套房子最让她喜欢的就是中庭。   客厅的灯是暖色调的, 孟秋坐在玻璃墙内, 伏在贴壁的吧台桌几, 看外面的雨丝漂上一层将将入夜的靛青。   看得久了,她好像被这个世界溶解, 也变成一颗一颗的水粒。   玻璃悄无声息印出个影子。   孟秋吓一跳, 转过头。   赵曦亭昂贵的衬衫黏了一层雾绒绒的水汽, 似乎刚到不久。   他解了领口的扣子, 目的地明确地朝她走去,像久别的恋人, 手掌贴着她腰线绕至身前, 从背后抱住她。   “见到我这么惊讶么?”他微微俯身, 温凉的脸颊贴着她, 嗓音低醇。   孟秋背部熨帖他的胸膛, 他独有的冷山香倾轧过来,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就乖顺地让他抱着了。   “……没听见你进来的声音。”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想谁。”   赵曦亭把头埋进她的脖子, 英挺的鼻梁慢条斯理剐蹭她的皮肤,深深吸了一口气。   孟秋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抖了两下。   “冷?”   “……不是。”   外面天色渐黑, 玻璃几乎是一面镜子。   孟秋无意间扫过,看到自己细细的胳膊压在他骨骼有力的手臂下, 在小腹交错纠缠,她偏白的皮肤从他黑色衬衫里露出来一部分。   交颈的姿势, 玻璃只印出他的头发,看不见他的脸。   视觉和触感双重冲击下,孟秋耳朵发热,抿唇挪开视线,不敢再看。   赵曦亭还埋在她颈窝旁,带点凉意的鼻尖沿她的动脉缓缓挪动,缓慢地嗅进去,又徐徐喷出来。   像是在闻她身上除了他熟悉的味道外,有没有陌生的气息。   当成一件亟待查验的物品。   孟秋毛骨悚然,不适应极了。   她脖子往外折试图逃离,却被他长指带有掌控欲的握住,摩挲她薄而腻的皮肤。   “别躲。”他嗓音低冷。   孟秋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两只手提心吊胆地反抓住他手臂,做出防御的姿势。   赵曦亭指尖从后绕到前面,抵起她的下巴,轻轻挪到他脸颊那一侧,半眯的眼睛裂开一条黑缝,将她锁在里面,仿佛温柔:“门口白色的伞是你的吗?”   “不是我们看房那天的那一把吧?”   孟秋有些失重,两只手抵在玻璃上。   她掌心湿漉漉的,像要起雾气。   “不是我的,是我舍友的。”   他嗓音黏缠,零零碎碎地钻进她耳朵,“你的那把呢?雨太大被风吹坏了么?”   孟秋觉着脊背起了一层冷汗,一瞥,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眸,怵得厉害,睫一颤一颤挪开,没有立刻回答。   他似乎对那把伞莫名在意。   但她找不到理由。   难不成他以为今天有别人送她来,然后把伞落在这里了?   可是她自己那把已经送给林晔了,以后都不可能出现了。   她就着他布的台阶下,轻声说:“对。”   话音刚落,孟秋看到他在玻璃上倒影出来的眼睛阴冷骤起,那股寒森森的冷气往她头皮上吹。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铁链一样箍紧了一圈,像要把她塞进自己身体里。   他很快掩去那丝冷意,缓声,“你男朋友以前是不是挺喜欢你的?”   孟秋听到某个字眼震惊地抬起头。   赵曦亭似察觉她看来,面容清淡,徐徐和她对视,眼里的黑像砸到地上的神龛,不再供奉礼法。   孟秋又惊又惧。   他说的不是前男友,而是男朋友。   仿佛默认她和林晔还存续关系。   那他们这样抱在一起算什么。   他做小三她出轨么?   她猜不透赵曦亭在想什么,重新确认,“你说什么?”   赵曦亭垂眸睨那片雪白的皮肤,凑近,唇际沿她的颈蜿蜒向上,“我问。”   “你男朋友是不是挺喜欢你的。”   孟秋像凹进去的塑料瓶口缩起肩窝,又被他强势地拉开,唇凑上去。   她低声:“我不清楚。”   赵曦亭眼皮都不抬,笑了一声:“你是挺讨人喜欢的。”   他好似沉醉在她的骨肉里,一片温柔乡,开始亲她的脸颊。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孟秋察觉到赵曦亭此时有些危险,呼吸又轻又急,她不敢惊扰他,软声说:“我们不要聊这个了。”   赵曦亭浅浅啄她的耳朵,“他表白了几次?还是没表白,你们水到渠成就在一起了。”   孟秋痒得挣扎,被他紧紧锢住。   “一、一次。”   赵曦亭听到回答,猛地吮了下她眼尾,像是惩戒。   他嗓音又沉又柔,“那你们算是两情相悦。”   孟秋几乎抖出泪来。   他的唇贴上她的唇角,神思清明地继续盘问,“那初吻呢?你们先牵手再接的吻,还是同时进行了。”   孟秋明白过来他或许在翻旧账,害怕得要哭,“赵曦亭……你别问了好不好。”   他裹住她的唇珠,缓缓亲她,“告诉我,初吻怎么发生的。”   “你……这样……我说不了。”   赵曦亭继续侵扰她的唇,声线没什么起伏,“说。”   孟秋胸口起伏得厉害,“我们在公园里,天太热了,他给我买了支雪糕,我吃了一半。”   “他就亲了我一下。”   她刚说完,赵曦亭舌尖猛地探进她的唇,吮一阵,退出来,“就一下么?他最长会亲你多久?”   孟秋眼角泛起泪意,“我忘了。”   赵曦亭怜爱地啄了啄她的唇,给了她一个温柔绵长的吻。   “好女孩儿。”   孟秋张口迷茫地呼吸。   赵曦亭看着她黏在脖子上的头发,叹息了一声,“很热么?”   “紧张的?还是被我弄出来的?”   孟秋耳朵像过电一样。   “我想休息一会儿。”   赵曦亭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休息?”   “那聊聊纯爱的。”   他似觉她乖巧,摸了摸她的头,“你们异地恋,每天都会汇报吃了什么,什么时候醒,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吗?”   孟秋神志清醒了一些,她不想一五一十告诉他。   太诡异了。   今天赵曦亭太反常了,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孟秋调整了一下呼吸,终于鼓起勇气清清冷冷看向他眼睛。   “你到底想问什么?”   赵曦亭和她对视了好一阵,眼底蛛网一样破败连绵起来,疏懒地吐字,“和他打个电话吧。”   “打个电话我就知道你们怎么聊了。”   他松开她,从桌上捞起一根烟,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抽。   他很少这样。   孟秋直觉有一场风暴即将降临,但还算冷静,“我已经和他分手了。”   “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赵曦亭衔着烟,拿起她手机,低眸解起锁。   孟秋猜出他在干什么,伸手去夺,焦急之下骂出声。   “你发什么神经!”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骂人,骂的对象还是他。   赵曦亭扫了她一眼,眯了下眼睛。   他举高她的手机,单手翻起通讯录。   她的备注和人一样认真,一五一十,一个姓不少,一个名不落。   林晔两个字明明白白撞进两个人眼里。   孟秋垫脚去夺,但够不到。   赵曦亭直接拨了出去,放在桌上,乌眸覆着一层略微克制的恐怖,趁忙音,冷声吐了一个字。   “聊。”   孟秋再没心思管是不是忤逆他,直接伸手挂断。   赵曦亭夺过手机,干脆利落重新拨过去,一只手抓住她两只手腕,将人摁在怀里,开外放不让她碰。   那边很快接通。   林晔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过来,清朗中有一丝惊喜。   “孟孟,你找我吗?”   孟秋听到他声音的一剎那,像一只削掉皮的苹果,在空气里急剧地氧化。   林晔又喂了两声。   她抬头碰上赵曦亭的黑眸,它就是削苹果的刀,冰冷地抵在她皮肤上。   赵曦亭启唇像要说话,孟秋心尖揪起来,立马出声:“不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没什么事。”   林晔笑说:“你刚刚第一个打过来就响了两声,我也以为打错了。”   “结果你又拨过来。”   “真的没事吗?”   强烈的紧张感匝着她。   孟秋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没,你挂吧。”   林晔默了默,说:“好,其实我很希望这个电话是你关心我有没有到家,就像以前你会等我下课一样。”   孟秋听得一惊。   赵曦亭在她头顶讥诮地喷出一缕轻笑。   孟秋咬唇使出吃奶地劲想要挣开赵曦亭的手去挂手机。   然而他虎口钳得发白,就是不肯松手,显然两人都不好受。   林晔疑惑道:“孟孟?”   孟秋盯着屏幕上通话记录渐渐走动的秒数,像是在炸弹倒数前逃生。   她第一次觉得林晔温吞的性子不好,催道:“你挂吧,我真的单纯打错了。”   林晔:“以前不都是你先挂吗。”   林晔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往下说:“我该听你的,换一天回去,雨下太大了,飞机飞不起来,我到现在还在燕城的机场,这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孟秋急得鼻子都冒汗了,“我现在不太方便……”   说不清她和林晔谁先说的,最后两个声线合在一起。   赵曦亭乌眸狠戾起来,将手机一砸,把人摁到玻璃门上,“嘭”地发出巨响,将她的衣服撕扯到肩膀以下,俯身吻她的脖子。   孟秋磕到的是他的手。   “孟孟,你摔倒了吗?”   孟秋不敢说话,强忍着尖叫的欲望,奋力挣扎。   赵曦亭附在她耳边,嗓音沉塌塌地压下来,用气音, “不是分不干净么。”   “我帮你分。”   他一边堵她的唇,单臂把人困在怀里,捡起手机,亲出水声,像要给那边的人听到。   孟秋羞耻心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感觉嘴唇被他吸麻了,像小兽一样胡乱咬他的唇。   “孟孟,你……”   手机那边的声音忽然顿住,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沉寂。   赵曦亭像受到刺激,也不管手机了,把人压倒在地毯上,就着血腥味亲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肯松开她,双掌撑在她耳侧和她对视,冷沉,深暗。   孟秋头发铺了一地,她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恨极了似的,“你混蛋!”   她看向手机,那边已经挂了。   赵曦亭眼里冒上点寒气,舌尖抵了抵被她咬破的唇,长指抹了抹,倒是像得了丝趣味,笑了两声,“解气没,没解气再来一巴掌?”   孟秋上下牙齿都在抖。   他就是个疯子。   再打他一巴掌脏她的手。   孟秋用力将他一推,他顺势坐在地毯上,乌沉沉地盯着她,唇角勾着一丝半缕的弧度。   孟秋双腿发软,站起来还摇晃了一下,她把衣服拽好,大步往客厅走。   赵曦亭还坐在那里,盯着她背影,居然也没拦。   孟秋快速走出那栋别墅,七拐八弯一路逃,回过头竟然有些迷路。   她抱着手臂在陌生的街口蹲下来缓了一阵,边打了一辆车。   微信里赵曦亭发来一条。   ——你现在不想见我没事儿,晚上我不放心,定位发来,派车送你回去。   孟秋将消息一删,不肯再回。 第24章 暴雨   孟秋一到宿舍就进了洗手间, 一边洗澡,眼泪就一边下来了。   她哭累了揉揉眼睛,用水抹了抹, 那阵惊恐的情绪仿佛都被水冲走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家长亲友嘴里的乖学生, 从没做过几件叛逆的事。   因为太擅长学习和考试, 所以在学校里,在老师嘴里也没听过几句重话, 连迟到几分钟, 老师看她一眼, 她都会脸红。   葛静庄说她属于道德感极高的那类人。   今天她的道德感就受到了毁灭性打击。   她完全不敢想。   不敢想林晔听到声音时是什么反应, 挂电话前又是什么样的表情。   赵曦亭好像轻而易举碾碎了他们的象牙塔,将他们带向最恶稔罪盈的那一面。   就为达成他的目的。   但是他成功了。   以后她应该不会再见林晔。   赵曦亭就是个坏了水的混蛋。   孟秋从洗手间出来, 葛静庄和乔蕤一同看向她, 招呼她过去。   “来吃呀。”   孟秋:“好。”   桌上摆着一堆外卖盒。   葛静庄吃得手指油汪汪, 瞧着十分开胃, 她大气往孟秋那边一推:“乔蕤男朋友买的, 我们吃了好多,这些都是留给你的。”   乔蕤拎了条秋刀鱼,“这个鱼绝了,又酥又香, 小秋尝尝。”   孟秋吃了两三口放下。   情绪还没恢复完全。   葛静庄看着她,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憋了很久的问题。   “秋秋,你是不是因为和男朋友分手不开心啊?”   “我看你俩说话那个状态就不对劲, 太尴尬了。”   孟秋转了转扎着鱼的签子,轻轻“嗯”了声, “分了有段时间了。”   乔蕤仿佛不解:“我记得你俩基本没吵过架吧,连拌嘴都没有, 怎么突然分了,他出轨了?”   葛静庄也说:“对啊,而且他现在不是在国内吗,刚好你们不异地了,可以多点时间在一起呀,有问题好好解决呗。”   孟秋停顿片刻,看向乔蕤,慢声吐字:“蕤蕤,是不是情侣有时候是需要吵架的。”   乔蕤一愣,说:“对。”   “你不吵架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反正我和我前男友现男友都是越吵越亲密,不过也能发现许多缺点。”   “忍不了就分了咯。”   葛静庄将吃的又往孟秋那边推了推,“情侣分分合合多正常,开心点,先把眼下的时间过好。”   孟秋觉得她说的挺对。   她刚上床,微信界面赵曦亭对话框里就多一条信息。   前两条她看了没回。   分别问她在哪和到宿舍没。   现在这条是。   ——又不理我了?   孟秋现在真没办法平和地面对他,她只要一闭眼,就想起他逼问她和林晔的样子,窒息感一点一点侵袭上来。   她咬了咬牙,还是没回。   几天后的中午,宿舍门口多了个包裹,写的孟秋的名字。   她最近没买过东西,但是地址和手机号确实填的都是她的。   孟秋便把包裹拆了。   里面是一支新手机的包装盒,有张纸条掉出来。   孟秋捡起来看。   笔锋凌厉的几个字。   ——挺想你的。   孟秋太阳穴跳了跳,摁住笔迹的手指烫起来,那股烫意直往心尖钻。   她立即把纸条扭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仿佛扔慢一秒,那些黑凛凛的字就会从纸上爬出来,变成那人的样子,让她回消息。   葛静庄见她拿着手机包装盒,扫了眼品牌,有些惊讶。   “你怎么买这么贵的?得两万吧这款,拍照蛮好看的。”   孟秋低头将崭新的手机盒塞回快递箱,暂时搁置在抽屉里,“寄错了。”   葛静庄奇了,“这么贵的东西也会寄错吗?”   孟秋原来那只手机孜孜不倦震动起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   孟秋把屏幕往下翻,想忽视它,可还是忍不住被它吸引去注意力。   放前两天她只是不接,不搭理,当没他这回事儿。   现在她看着屏幕好一阵,突然恶从胆边起,生平第一次,把赵曦亭电话挂了。   挂完之后,她脊背立起毛毛的鸡皮疙瘩,咬唇拿起手机,看他有没有发来信息说什么。   结果赵曦亭只是耐心地重新拨来。   振动的嗡嗡声像催命的鬼符。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挂断后多了点勇气。   孟秋这次也按了拒接。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过了两三分钟。   赵曦亭给她发来条微信。   ——真行。   孟秋头皮发麻,将手机一扔,好久不敢拿起来看。   然而接下去几天,赵曦亭没再骚扰她。   孟秋刷朋友圈看到林晔回霁水了,发了一张和项目负责人的合照,看起来生活正在回归正轨。   她脑海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林晔回国以后有爸妈护着,并没有在国外那么凶险,赵曦亭天高皇帝远的应该没法把手伸到南方。   他一通电话,她陪了他这么多天,也够够的了。   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   -   一直到五一假期结束都相安无事。   学校组织劳动表彰会,表彰去年有杰出表现的教务人员,孟秋负责起表彰会的主持稿,这段时间跑办公楼就勤了些。   有天白天赵秉君突然给她发了条消息,让她下午三点去五楼会议室开会。   孟秋看着信息思索了一阵,受邀领导名单里好像没赵秉君的名字。   但是赵秉君身份和其他在职校领导不大一样,有可能有另外的安排,需要她配合。   她虽觉得古怪,还是礼貌回复:   ——收到。   普通的会议都在二楼开,五楼会议室不大用,楼道没什么人走动便显得冷清。   孟秋才爬完楼梯,一眼望到走廊没阳光的地方,一片灰地,十分森凉。   她理了理头发和衣服,低头将笔夹在本子首页,站好,端正地敲了敲会议室的门。   里面没有响动。   她看了眼时间。   她特地提早十五分钟到,做会前准备,想是大部分人可能还没来,打算进去等。   孟秋刚开一条缝,看到里面的人,几乎魂飞魄散,拉上门把手着急忙慌想跑出去,被赵曦亭干脆利落地握住她手腕,轻飘飘往里一甩,关在会议室里。   他长腿嘭地摔上门,行云流水从里面上锁。   孟秋看着他乌沉沉的脸,害怕得不行,用力挣扎被他抓住的手,跟拔河似的奋力跑向门口,抓着锁要拧开,还没转动。   赵曦亭单臂环住她的腰把她整个提起来,连腿带手抱在怀里,见她脚乱踹,干脆将她鞋子给她扔了,脸色沉得像在放惊悚电影。   嗓音如坠冰窖,“非得我使手段才能见到你,嗯?”   孟秋吓破胆,浑身毛孔都张开在无声尖叫。   “我……我没,我想过几天……”   “过几天……”   赵曦亭嗤了声,踹开一只椅子,抱着人坐上去,几乎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来,小姑娘不禁吓,就硬着嗓子说那么一句,她整张脸都白了。   赵曦亭看了她一阵,伸手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肩上,让她适应自己,缓缓摸她的头发。   听她气匀了些,他才冷了冷声儿,还算温和,“五一出去玩了么?”   孟秋喉咙干得难受,惊吓厉害了,有种想哭哭不出来的感觉。   “没有。”   赵曦亭继续安抚她微微颤的背,但即使这样也没让她离开自己怀里。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十一长假带你去。滑雪,跳伞,逛博物馆,或者陪你网红打卡地拍照也成。”   离十一还有小半年。   孟秋不想和他再有小半年了。   她冷静了一些,下巴抵在他宽厚的肩膀,乖顺地闻着他冷冽的味道,庆幸他现在看不到自己的脸,轻声说:“没有特别想去的。”   “国外呢?北欧或者澳洲。”   “也不想。”   赵曦亭把孟秋从怀里拉起来,眯眼平静地观察她。   她细胳膊细腿地窝在自己腿上,听话极了的样子,却依旧哪哪儿都倔。   他松弛地往椅背一靠,眼眸有些冷。   孟秋眺了他一眼,几乎被关进他乌眸里,仿佛烟霞万顷的湖面一下森郁下来。   她屏气不敢呼吸,惊心动魄地收回视线。   赵曦亭视线斜斜落在会议桌的红色旗帜上,没再瞧她,面容凉薄起来。   他漫不经心淡声吐字:“给个态度吧孟秋,这几天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是想和我断还是心情不好。”   没见他之前,孟秋已经打定主意不理他,但一见面,又她敢当面说出拒绝他,担心产生不可控的后果。   孟秋磨了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赵曦亭黑洞洞的眼睛停在她身上,唇角勾了一下,仿佛好心,“我帮你说,想断,是吧。”   孟秋低下眼,没敢正面和他顶。   赵曦亭停顿片刻,仿佛做了决定,语气十分平静,不疾不徐地吐字,“想断没关系的。”   “但我先提醒你,孟秋,我不是好说话的人,有些事儿我惯你一次,不会惯你第二次。”   “明白么?”   他的嗓音微微泛沉,孟秋莫名想起没进门前看到的那片灰而冗长的走道。   赵曦亭抬眼,像两人初见时的公事公办,柔情全被凉薄擦没了,寡淡地瞧着她。   “来。”   “这次自己说。”   “我尊重你。”   孟秋慢吞吞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阵。   赵曦亭等她回答的间隙,拿起一支烟夹在手上,没点。   眼里的冷淡好像薄情得真的要放过她了。   她就这样坐在他腿上,诡异地计划分别的事。   过了半分钟。   孟秋终于确信赵曦亭真的在等她做选择,不是开玩笑,冒出点隐秘的欣喜,和气道:“那我们先不要联系了。”   “房子什么的我都不要。”   孟秋说完了,赵曦亭没有什么反应。   她等了一小会儿,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落下一只脚,想从他腿上下去。   赵曦亭雕像似的活络起来,把她捞回来,摁住她的腿,没让走。   孟秋奇怪地抬起头。   赵曦亭眼睛像空濛的海面,冷静深厚,静静地笼着她。   “亲我一次,孟秋。”   “主动亲我一次。”   分手吻和分手炮一样没意义。   孟秋抿了抿唇,单手握住桌沿,轻轻挣开他的手,想下去,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她不要。   但是他长指握着她脚踝,没有太用力,只要她一动,就像铁链一样锁住。   她抬起头,赵曦亭面容淡漠,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告诉她了。   这种事情多一次两次其实已经没区别,趁早别纠缠是真。   孟秋犹豫地凑上前,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没有人的五官比他更会长,但她实在没法做到亲上去,在半空凝滞了好一会儿。   最后深吸一口气,敷衍地贴上他唇角,更像是下巴。   她正要离开,被赵曦亭捏住后脖颈,把她整个人压在桌子上,孟秋吓了一跳,余光瞥见他左手还夹着烟,手腕散漫地撑着,俯了一点身,探进她的唇,亲得格外缓慢。   过了好一会儿,孟秋察觉到他起身,缓缓张开眼,对上他的目光,赵曦亭的眼睛依旧浓黑的,深不可测的,凝在她脸上。   “真不后悔?”   他的手掌有桌面死物残留的凉,他摸了摸她的脸,将那抹凉意带到她脸颊上,整理被他弄乱的头发。   孟秋被那股清凉激得起了一丝鸡皮疙瘩,答:“不后悔。”   赵曦亭看了她一阵,小姑娘嘴唇红润,香软的嗓子吐出的话丝毫不留情面。   她半张身子乖巧地在桌上摊平,双手却不忘防着他似的挡着。   头发散在背后,像摸不够的绸缎。   这样的头发,不该散在这里。   他把她缓缓拉起来,下巴抵在她肩窝,贴着她耳廓,薄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耳垂,像要含上去。   “就这么讨厌我么,孟秋?”   孟秋不肯答。   两人心知肚明。   赵曦亭最后她耳语,低沉亲昵,“我等你电话。”   说完就把人抱了下去。   孟秋以为自己听错,疑惑地看向他。   赵曦亭仿佛感知不到她的目光,将她的鞋摆好,低眸将烟点上,没再看她,淡声道:“你走吧。”   孟秋飞也似的从会议室出去,扶着扶手感受自由的空气。   她仍觉不可思议。   她从来没想过,赵曦亭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但是为什么他会等她的电话。   她心底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弥漫开。 第25章 浸泡   时间慢慢推移。   赵曦亭真的没再来找过她, 像抹湿了纸糊的窗纸戳出一个洞,他猛然窥视一阵她的生活,轻描淡写地路过。   孟秋庆幸他只是窥视, 而不是真的从窗纸伸进手来。   最后能和他联系起来的东西, 是那本出版书。   五月下旬, 孟秋拿到了试阅的样书。   白色简洁的封皮。   内页不算很显眼的位置,工工整整写了她的名字。   她指尖在译者那栏摸了好几遍。   谢清妍给她发来祝贺的消息, 孟秋是十分雀跃, 但也没有恨不得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的自得, 反而比想象中平静, 笑着回说同乐同乐。   谢清妍几分钟前刚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图书销售突破多少万册的贺文,算是喜讯。   谢清妍和她打趣了几句, 说都是牛马人一本一本打出来的天下, 最后提道。   ——这下好了, 你该请赵先生吃饭。   孟秋冷不丁看到这个称呼, 心跳还是紧张得加速, 刻意揭过,回道。   ——《普宁》出版的话,我请你吃饭。   谢清妍直说好好好。   -   南方的五月末,算是好时候, 没有入梅,偶尔飘些小雨,比北方还凉爽, 适合听点故事。   但不是所有故事都是好的。   孟秋和爸妈联络的频率不算频繁,一周视频一次到两次。   有事的会留言。   她不黏人的性子完全遗传了他们。   孟秋拿到样书后, 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没有立即告诉他们, 想等视频直接给他们看,奇怪的是,当周周末他们没接。   她以为他们在忙,就在三人的小群里说。   ——有好消息。   结果她没等来回复,在第二天接到舅舅的电话,问她爸爸是不是又住院了。   孟秋被他问得一愣。   舅舅退休后酷爱钓鱼。   这日又他钓了许多,想着当天吃最新鲜,给他们提了两条,已经处理好就等下锅,但过去之后家里没人在。   孟秋说没有。   但她也没法确定,冒出点很不好的预感。   心连心似的坠着一根弦,时不时翻起杂音。   她开始给他们打电话,没打通,最后请了三天假,买了张车票,急慌慌往家跑。   没带多的东西,一个包,两套换洗衣服,几张证件和一只手机。   一路上她猜测了诸多可能性,最后冷静下来,没看到问题之前都不算问题。   真发生了什么的话,总得面对。   到了家,孟秋爬上楼梯先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是鱼肉腐烂发酵后的气味。   她抬头看到挂在门把手的塑料袋,心里滚过翻天倒海的凉意。   几乎盖过塑料袋里腥腐的恶心。   她抿唇有条理地将塑料袋扎好,不让味道再散出来,再冷静地拿出钥匙开锁。   她第一眼看向玄关。   没有鞋,说明爸妈不在家。   往里走,屋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生活垃圾,杯子,花瓶,都在自己该呆的位置。   她往餐桌上看,没有摆水果,也没有常用的碗碟,像是被收起来了,厨房里水槽也是干的,连洗碗布也是。   阳台上没有晾任何衣物,往常晾衣杆都是满的,不是衣服也是被子毯子之类。   窗户紧紧闭着,刚进来会有些闷。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仿佛准备好出远门,出去以后再没回来过。   她开门走进爸妈的主卧,被子平整,窗帘拉开,光线敞亮的透进来,没什么异常。   她扫了一圈,在床头柜上看到一本书,猛地顿住。   那是她的样书,白色的封皮,黑色的严谨的宋体,写着,《音系学概论》。   她登时浑身寒毛倒立,惊悚极了。   好像她穿进颠倒的时空颠倒,把未来的事剪到现在。   但是不可能!   他们不可能知道的。   她又一想,难道是出版社知道她的家庭住址,好心给家里也寄了一本?   孟秋盯着那本书,脚像牵线木偶似的不受控制往床头柜走。   她刚拿起来,里面突然掉了张纸条。   她低头盯住,呼吸忽然有些颤。   纸条是反盖的,但字迹已经有一两笔透进她眼里。   ——赵。   赵什么?   她手指有些软,俯身,抓一两次没抓起来,最后咬牙在地上一翻。   是妈妈的字迹。   纸条上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显然那人来过。   她脑子里冒出鬼魅般的一句话。   ——我等你电话。   孟秋失力地坐在床上,闭了闭眼,所有的疑惑好像在这一瞬间突然明了。   在她不接电话不回消息的那几天,他已经在筹划这一步,倘若那天她选择的不是和他断,那今天的事不会发生,她不会找不到爸爸妈妈。   他其实也没多喜欢她,否则不会用这种手段!   床头柜上的书也突然碍眼了起来。   孟秋愤愤地将书一扔,踩了好几脚,又将纸条撕碎了扔在地上,发泄了一阵,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将碎纸捡起来。   她牙齿忍不住打颤,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如果爸爸妈妈是她的筹码,他们现在一定是安全的。   但是时间一久,他没了耐心。   他没了耐心……   孟秋不敢赌。   那是她的爸爸妈妈。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喉咙像梗了一块硬石头,迅速翻起通讯录,在一个名字上凝滞几秒,拨了出去。   然而那边没接。   自从她认识赵曦亭以来,他从来没有漏过她一个电话,这是第一次。   忙音结束,她又拨了一个过去。   赵曦亭依旧没接。   她打到第三次,他拒绝了。   孟秋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教训她,教训她之前没接他电话,他是什么感受。   她咬唇拨出第四个。   接通了。   手机有半分钟是安静的。   孟秋没忍住,咬牙切齿质问道:“你到底把我爸爸妈妈弄到哪里去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有车在你家楼下等你,回来么?”   他像没了耐心,淡声:“回不回啊?”   孟秋声音像空了一节,轻声说:“回的。”   -   来接她的是一辆商务车,可以睡觉,但孟秋一晚上没睡,看着夜里的星由明转淡,一轮一轮的红影从云上爬上来,天就亮了。   车子去的裕和庭。   按照节气算,现在已经算夏天,但早上难免凉爽。   孟秋上楼的时候骨头都在打颤,好像那股寒意不是从外头渗进来的,而是从体内发出的。   赵曦亭一看到人,就站着将人抱进了怀里,感受到她在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下接一下,抱了很久,感觉她那股颤意消散得差不多了,才把人拉进来。   “瘦了些,想先吃早饭还是先睡会儿?”   “我给你囤了平时爱喝的酸奶,要不要先喝一瓶?”   孟秋垂着睫不肯看他,他手指亲昵地捏了捏她掌心,她也只是松松落落的垂着,并不回应。   赵曦亭看了她几秒,温凉的手指抵起她下巴,眼眸暗影沉沉,忽而转冷,公主抱抱起她,抬脚往楼上卧室走。   孟秋突然意识到什么,麻木的脸恼怒起来,攥紧了他衣领,挣扎,“不行,我要先见到我爸妈,你不能这样。”   刚替她穿好的拖鞋又被她蹬掉了,在楼梯上发出响。   赵曦亭睨了一眼,停住脚步,把她放下来,像从金城汤池刮出的冷风,停在她身上。   “来之前没考虑清楚么?”   孟秋站在比他高几阶的台阶上,气喘不匀地扶着扶手冷静了一会儿,脚逃也似的往底下迈,刚走两级。   赵曦亭横腰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到卧室。   孟秋吓得直拍他的背,紧接着被一把扔到床上,她要坐起来,被赵曦亭两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头顶压。   他惩戒性的吻强势地撬开她的唇,冷声:“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嗯?”   她又开始咬他。   小姑娘的牙齿比上一次更利,连她自己一起咬,像路边发起疯的小猫咪   赵曦亭拇指压住她下唇,将她从自己的牙齿里解放出来,不让她再伤着自己。   她唇上在冒血珠,睫上挂着泪花,他冷眼盯着她,目光最后徐徐落在殷红的唇瓣上,像触礁的船,漏了洞,填不满似的,泛着暗沉的底色。   他微微俯身吮吸起来。   孟秋唇上的热意在他舔舐下逐渐变强。   有伤口的缘故,唇上的神经细胞敏锐地跳动,酥痒和痛感同时扩大,很难比较哪一样更难以忍受,好像她正副身子的血都匀过去,要进入他体内,泛起一股强烈的空虚感。   赵曦亭轻轻松开她,薄唇旖旎地擦过她唇际,也是红的,眼睫半垂,视线描摹他刚调//教完的嘴唇,嗓音低哑,“舒服么?”   孟秋张着唇,手背放在眼睛上。   他强势地将她的手拉下来,不让她有丝毫遮挡。   长指张开从她的腕上一点一点攀爬上去,沿着掌心的纹路,温凉的指尖经过她的指腹,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猛地和她十指相扣,将人牢牢钉在床上。   俯身目的性明确亲她耳朵后面的皮肤,他腰身躬起的弧度绷紧了衬衫,半阖眼,温柔而有耐心,将她的耳廓亲红,亲软,亲热。   孟秋痒得心慌,侧过脸躲,被他强势地追上。   赵曦亭边启唇说话边刮蹭她耳垂,似挑逗似无意,缓缓用气音,沉声。   “说实话。”   “我这样亲你。”   “舒不舒服。”   孟秋咬住唇,整张脸都是粉的。   赵曦亭黑眸眯起来,往她脖子最敏感的地方狠狠吮了一下,命令。   “说话!” 第26章 浸泡   孟秋上齿衔住下唇, 眼睛用力地闭紧,睫毛夹进去,露出来的一端生理性地发抖。   赵曦亭的唇重新来到她唇边, 亲得她往上一耸。   孟秋想抓住点什么, 收拢手指, 他的指缝硌住了她。   他吻得越深,她抓的越紧, 骨头压合的痛感缠进唇齿间。   他们的手滑向发顶, 床单皱成一褶一褶。   赵曦亭又一用力。   孟秋躲得往上一缩。   赵曦亭把人拖回来, 眼眸黑得发浓。   “自己听听喘成什么样了。”   “嗯?嘴都合不上了。”   赵曦亭把人压向自己耳朵, 指尖游移进她的发缝里,“想不想哭啊, 孟秋。”   “是不是难受得想哭。”   明明他已经松开她了。   孟秋喉咙还是堵塞得厉害。   她几乎捞不出一个音节, 她既害怕又恐惧, 耳边绕着这些话, 羞耻心一点点爬上来, 混在各种各样的情绪里,逼得她想哭。   但起码不能在他面前哭。   孟秋想。   可是她太不舒服了,吞咽唾沫间,难免还是落了一颗下来。   赵曦亭沉静地垂眸睨她, 最后将人抱在怀里,仰头疼爱地亲亲她头发,鼻尖喷出一缕轻笑。   “弄成这样想要我不是很正常么?”   “委屈什么。”   孟秋几乎被那缕笑糊住耳朵, 心口又凉又紧。   她不喜欢他的。   她真的不喜欢他。   她有点恨他。   “黑眼圈都冒出来了,瞧着挺不精神, 睡会儿。”   赵曦亭捞了一个枕头来,刚才闹得跑床中间去了。   两个人连体婴儿似的枕着同一个。   孟秋鼻子压到了他衬衫上的纽扣, 冰冰凉,侧了点头,尝试睁开眼,她到现在才冷静下来一些,有余力感知周遭的一切。   刚才那一场,像幽灵的恶作剧。   来得悄无声息,结束得也不真实。   她在赵曦亭的床上。   极为危险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拉了百叶窗,房间很黑。   刚才她尾椎是被子丝绒样的触感,另一侧碰到了赵曦亭的皮带,挣扎间衣服卷到肋骨的位置。   皮带此时还是束缚住的。   带着并不温柔的冷意。   她恍惚意识什么,逃了一寸,身后的手掌就跟了上来,他拇指勾住她衣服一角,往下拉,在她头顶淡声问:“是想这样?”   孟秋愣住几秒,感受他指尖的凉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赵曦亭立即就笑了,“真敢应,上面呢?用不用帮你解开。”   他说的是内衣。   孟秋立即慌了说不用。   赵曦亭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你怎么这么讨人喜欢。”   孟秋被他笑得不敢多喘气,怕他来了兴致又做什么出格的事,颤了颤睫看前面。   赵曦亭的衬衫大多黑色,款式不大一样,碰着了总是有些凉,捂不热似的,很少有柔软的时候,她现在离他太近了,看不见其他的,仿佛她的天空都变成了他的颜色。   暗的,冷的。   几乎囚禁了她整个世界。   孟秋重新闭上眼,她是有点困了。   这点疲惫还是他带给她的。   有点逃避意味的疲惫。   孟秋沉沉睡过去,她梦到了巨大的蜘蛛网,她撞上去,翅膀被黏住了,她挣扎几下,整个人竟然脱落下来。   就要掉到山崖里去。   她很怕摔死,手抓不住崖边的藤条,抓过几片树枝上的叶子,全都折断了。   没有人可以救她。   正当她惊恐万分的时候,她被富有弹力的东西接住,失重感终于停止。   她回过头看接住自己的是什么。   居然正是那片奋力逃脱的蛛网。   她脊背吓出汗,猛地睁眼,百叶窗拉开了一条缝,她看到黄昏的橙色,像橘子汽水的甜意灌入她的瞳孔。   浑身都回暖。   孟秋看了眼手机,她睡了将近九个小时。   手机就在枕头边,赵曦亭没碰过。   他其实不太屑于查岗,也懒得打听他不在的时候,她有没有和别人有接触。   他想要就可以不计较,但要在和他有关系的时候错一步,他整个人就会变得极为危险。   有一条消息在早上九点多。   赵曦亭发的。   是一段视频。   那会儿应该她刚睡着。   视频里先出现的声音,女声说:“现在应该先往哪里走?那辆白色的车是吗?”   孟秋一下子就认出来是她妈妈的声音,何宛菡。   爸爸似乎在后面提行李,有人在帮他,他说:“这个我自己提好了么,你们帮我太太拿。”   有个陌生人说:“叔叔我来吧,您和阿姨上白色的车。”   孟元纬很不好意思,连说几声“不用不用”,好像客气无法,又说“麻烦你们了”,最后说:“刚才我们包被抢了害怕死了,以为要流落街头了。”   “不会,我们会找到您的。”   几个人说了一阵。   很快视频里出现两个并排走的身影,一个戴着遮阳帽,碎花的裙子,穿一双发旧的白色高跟鞋,另一个头发灰白,个子高瘦,别人开始穿长袖,他还穿两件,外面是灰绿色的夹克衫。   孟秋一瞬间眼泪模糊起来。   拍摄视频的人离他们有些距离,他们往前走声音就录不进去了。   孟秋听不到爸爸说了句什么,只看到妈妈笑着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拉住他的衣服,好像叫他看路,两个人站在路口,让一辆车先通行。   他们表情松快得像结伴在外地旅游,没有任何被威胁的状态。   只不过他们似乎在境外。   出境的路人许多金发碧眼,街道也和国内的有所不同。   他们上了白色的车之后,视频也结束了。   孟秋重新看了一遍视频,在那句“包被抢了害怕死了”的地方反复拉了几次。   难道是因为包被抢了,所以她才联系不上他们的吗。   她关掉屏幕跑下楼,赵曦亭坐在沙发上在看一本图册,听到声音也没抬头,从容地翻过一页。   她在他面前急剎,不知道该启个什么头才好。   又开始罚站。   赵曦亭没看她,拉了拉她的手,让她紧挨着自己坐下。   “我妈妈之前给你打电话了吗?”孟秋忍不住启唇,轻轻扫了他一眼。   小心得像等待赦免。   孟秋不是胡乱提问的,她太了解父母,他们不是甘于被威逼利诱的那一类人,越是被压迫,他们越是将腰板挺得板正。   不然爸爸生病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找别人借钱了。   是很敢于与命运搏斗的人。   赵曦亭没否认,轻描淡写,“找我帮个小忙。”   孟秋也不傻,一定是他先布了圈套,老两口才往里钻。   他太擅长以退为进。   不然不会平白无故给他们送书。   “什么忙?”她继续问。   赵曦亭合上图册,随手扔桌几上,终于肯看向她,小姑娘还是学不来说软话,经过早上那一遭,他原以为她能学圆滑些,起码能讨他开心些,没想到还是这么直来直往。   只不过人到底是自己抢来的,要人改性子,是荒唐。   赵曦亭安静地看着她,每一寸黑都不大多余,探进她瞳孔里。   孟秋视线躲了躲,他的眼睛总有日暖三分寒的本事,逼得人发冷。   她无意间瞥见被他扔开的图册,似乎是一本拍卖会的试读本,封面上写着“赵先生钧鉴”,恭敬得就差没把金主二字写上头。   赵曦亭抬手将她的脸挪回来,长指停在她颊边,指腹刮了刮。   “我得和你确认几件事儿,不然没法聊。”   孟秋隐约觉着接下来的对话对她不好,浑身紧绷起来,眼睫垂下。   赵曦亭点点她下巴,轻声:“别躲,看着我。”   孟秋乖顺地抬起头,看久了,居然看出他瞳孔有一股野性,不顾文明法则的侵入感。   正在侵入她的精神世界。   她轻声说:“你想确认什么?”   孟秋紧张得想挪开,但她一挪,赵曦亭就抬起她下巴,让她看回来。   是像拷问。   赵曦亭嗓音低徐,眼眸的温度幽幽转凉:“这么多天了,到底明白我对你什么心思没?”   “还是像上次一样,拿我当垫脚石,敢垫一垫就扔啊?”   孟秋睫毛抖了抖。   她是明白的。   应该说她终于明白了。   赵曦亭想要的,是终极的占有。   是他不厌,她不能跑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   他要,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孟秋指甲毛骨悚然地陷入掌心,有点疼,疼得她分外清醒,轻声说:“这次……不会的。”   赵曦亭寡淡地看着她,像求知欲颇强的学子,缓缓提问。   “嗯,怎么不会了?”   孟秋瞳孔发软,仰头瞧着他,字句有些疏,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漏出来,像江南的雨。   “我想……我想和你在一起。”   赵曦亭抬手放在她后脑勺,亲昵地抚了抚,仿佛温柔。   “我没听清。”   她柔弱地和他表白,“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喜欢这句话,那我现在是你的谁?”   “……男朋友。”   “谁是谁的男朋友?”   “赵曦亭是孟秋的男朋友。”   赵曦亭额头抵上她的,淡声:“给男朋友抱么?”   孟秋鼻息变缓,“给……给的。”   赵曦亭变本加厉地追问:“那给亲么?”   孟秋又“嗯”了一声。   赵曦亭嗓音变低,仿佛暧昧,“让睡么?”   他衔着春风一样的气息,压在舌头底下,缠她,“让不让啊?”   孟秋妥协似的塌下肩膀,低低地吐出一句:“……让的。”   “乖女孩儿。”赵曦亭奖励性温柔地亲了一下她的睫毛,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一袋东西,“你瞧瞧,有没有多的少的。”   孟秋还在建立关系的余震中,慢腾腾绕开文件袋的绳,有些心不在焉,打开来一看,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全然变成愤怒和恐惧。   这里面居然是爸爸妈妈的护照和手机。   是他安排人抢的!   孟秋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被激起来,敢怒不敢言地瞪住他。   赵曦亭像给她安排了一场考试。   过一关,给她扔点甜头。再过一关,再给她扔点甜头。   恰好她前两步走得很在他心坎上。   赵曦亭长腿交迭,松弛地靠在沙发背上,俯身倒桌上的威士忌。   孟秋心脏害怕得快要麻掉了,他可能压根没信她的话,她跪在沙发上,凑过去想亲他的唇。   去示好。   赵曦亭偏头躲开了,乌眸冷淡地挂在她身上,看了一阵,拍拍她的肩,眼神示意了一下,让她坐在自己腰上,摸摸她头发,抿唇喝了一口,眉宇拢起来,长指摸了摸她手臂,像有点苦恼。   “还在抖。”   “和我呆在一起就这么吃亏么,嗯?”   “坐我身上坐会儿。”   怎么能不怕呢。   他总是为所欲为。   赵曦亭润了润唇,和她随意地聊天,“你妈妈说你小时候爱唱歌,怎么突然喜欢上看书了?”   这个姿势实在不雅观,孟秋连动都不敢动,配合回答:“五音不全。”   赵曦亭仿佛很有兴趣:“嗯,说说。”   孟秋咽了咽唾沫,强逼自己不再紧张,把心思拉到聊天内容上来,当和他什么都没发生,赵曦亭就是一普通路人,关切几句她的生活。   她鼻息闷闷的,“有天听到录音,发现唱出来的调子和自己耳朵里的不一样,觉得不好听,不想那种声音冒出来,就不唱了。”   赵曦亭勾唇说:“你声音挺好听的。”   这话原本没什么,但从他嘴里冒出来,总有一层暧昧不清的擦边意味在里面。   赵曦亭似突然想起什么,把人放在沙发软垫上,“先别走,我拿东西。”   孟秋看了眼手机,她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给赵秉君发了条消息。   ——您能来一下裕和庭么?   赵曦亭回来的时候,她手抖得和筛子似的,将手机夹进沙发缝隙里,无限的后悔冒出来,她太想逃了,以致于慌不择路。   纵然赵秉君是赵曦亭的兄长。   但真的可以信任吗?   她想穿回两分钟前,把信息删了。   可是来不及了。   赵曦亭电话震起来,孟秋心提到嗓子眼,直勾勾盯着屏幕那行数字。   她不记得赵秉君的号码。   但元旦那天,似乎是这串数字开头的。   赵曦亭拿起手机。   不要接!   不要接!!   不要!!!   赵曦亭凝视了几秒,真把电话挂了。   孟秋松了一口气,背后大汗淋漓,像经历一场长跑,几近虚脱。   紧接着,她感觉自己的手机震了一下,像是进来了什么消息。   她敢保证是赵秉君,但她不能看。   赵曦亭从书房拎出来的是个盒子。   孟秋比任何时候都聚精会神,她一看,眼熟极了。   正是她当时还给他东西的那只。   赵曦亭一样一样拿出来,像知道这盒子有朝一日会回到她手上似的,压根没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过。   他淡声说。   “先前不知道你们小姑娘用什么护肤品,去问周诺诺,被坑了一手。”   “这套东西拿回去用。”   “机票钱,那会儿你和我没确定关系,我当你有分寸,这钱我收了,等下给你绑张卡,爱买什么买什么。 ”   “你要不乐意自己买,就等我给你送。”   “这个镯子。”   赵曦亭凝视了一会儿,轻轻握着她手臂,要将镯子塞进去,孟秋缩了缩,轻声说:“我不要。”   赵曦亭摸到她手心的潮意,抬眼静静地看着她,“怎么了?突然冒这么多汗。”   “我刚没对你做什么。”   被赵秉君电话吓的。   孟秋一点也不敢对上他眼睛,只顾看着镯子,捏成拳头,想将他注意力拉到镯子上来,“太贵重了,要不我收着,不戴,可以么?”   赵曦亭拉开她的手,把镯子套进去,冰凉浓绿的翡翠从他指尖滚向她的腕,极为艳丽的一圈,连影都无比贵气,但太像圈住的镣铐了。   孟秋压住那点影子,“会磕坏的。”   但他仿佛就是要她带着他的东西招摇过市。   赵曦亭眼眸静静印着她的腕,“戴上了这个,识货的不敢动你,不识货的你也瞧不上。”   “不许摘,听到没?”   孟秋只觉手腕沉得厉害,还想和他商量。   却见赵曦亭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第27章 浸泡   孟秋心脏骤然紧缩, 仿佛是刮擦黑板的一片指甲,猛地折在黑黝黝的底。   她瞳孔紧追着赵曦亭握起手机的手,她腕上的镯晃了晃, 不小心撞上桌上威士忌酒杯, 弄出玻璃样的碎响, 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光从脑海划过。   她顺势将酒杯扫了下去。   嘡——的一声。   两个人都往桌子上看去。   一个已知。   一个未知。   琥珀棕的液体沿桌面淅淅沥沥铺散开,洒在孟秋的裤子和地毯上。   酒杯掉下去后, 里面还有一滩琉璃影, 踢踢踏踏滚远了, 撞上桌几的腿才停下。   孟秋戴着镯子的手僵硬地垂着, 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她压抑狂跳的心脏, 木然地坐着。   很像不小心弄翻杯子被吓到的表情。   “你这是不让我喝啊。”赵曦亭果然没再看手机, 迅速抽了几张纸, 压在她手腕上, 看向她的脸, 小姑娘的脸苍白极了,连带唇都没了血色。   他一边帮她擦掉手上的酒渍,嗓音柔和地哄,“砸着没?是不是砸疼了?”   赵曦亭举起她的手腕, 看了几眼,把人从地毯上抱起来,躬身捡起杯子, 长腿迈向远处的吧台,冲了冲手。   孟秋两眼还有些木, 没想到成功了,一只手搭在镯上, 转了转。   赵曦亭看向她葱白的细指在镯上压出痕来,以为她刚戴上不习惯,担心弄坏了,缓声说。   “都是死物。”   “嗑坏了给你买新的。”   “不至于为这几个钱吓成这样,嗯?”   孟秋轻轻点了下头,扫一眼他放沙发上的手机,屏幕已经不亮了,看起来赵秉君没有再打过来。   赵曦亭突然俯身凑近她耳朵,“看我手机想查什么呢?”   孟秋被戳中心事,惊魂不定地将视线乱挪,下意识脱口而出,“没。”   “刚才那个是赵秉君。”   赵曦亭饶有兴致地和她介绍,让她拿着手机,一笔一笔在她面前解锁,数字按得特别慢,像要让她记住似的。   随后他长指点开通讯录,像要袒露所有自己给他,没一点秘密。   “我不爱写名儿,打眼一瞧都是陌生号码。”   “你要怀疑拨回去问问。”   “他找我一般没多大事,真有事儿现在还会打过来。”   赵曦亭说着就要拨回去。   孟秋好不容易放下一点的心又悬起来,连忙熄了屏,嫌烫手似的放回他手上,轻声说:“我信你的。”   赵曦亭温声问:“不再查查么?”   孟秋“嗯”了声。   赵曦亭凝视手机,叹了一口气,薄唇侵袭她的额际,嗓音凉丝丝地绕上她,笑道:“我怎么这么爱被你骗呢。”   赵曦亭话里藏着的意思。   孟秋抿清楚之后脊背有点发毛。   她刚才演得差点把自己骗进去了,她哪里是会查他岗的人。   分明没说实话。   她咽了咽唾沫,解释:“没,我就是看你不接电话,以为你不方便,有事情。”   “只是好奇。”   赵曦亭伸手摸上她的睫毛,掌心盖住,感受那点颤意,淡淡地“嗯”了一声。   孟秋听不出来信没信,他已经把手挪开了。   赵曦亭垂眸看向她的腿,“要不要洗澡?”   孟秋低头看了眼酒渍,她是想洗,加上接连两天风尘仆仆,很早就不舒服了,想了想,轻声说:“要不你送我回学校吧,这里没有换洗的。”   “等……过两天……”   赵曦亭干脆利落地拿起手机发消息,“你先洗,我让人给你送来。”   “顺便处理下这块毯子。”   “淋浴间在早上卧室里面。”   孟秋对那间房间有点阴影,踟蹰了一阵,没立马上去。   他这套房子少说有三层,其他地方应该也能洗。   赵曦亭见她不挪,抬起头,小姑娘刚软了一点的眼睛又倔强起来,握着一张他刚才给她的纸巾,手指捏着一角来回滚,好好一张纸快搓成长条。   她嘴上应得乖巧,心里指定盘算着什么借口。   教不好似的。   他放下手机,笑了下,黑眸像没点灯的夜,盖住她,笑意有点凉,也不和她多余兜圈子,“在男朋友房间里洗澡不是很正常?”   “一边说让睡,一边防贼似的防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位置摆正?”   孟秋捏紧了纸团,抬头扫一眼,硬着头皮说:“不是的,我没有防你,我在想还差什么。”   赵曦亭耐心道:“嗯,差什么?”   孟秋慢吞吞吐字:“毛巾之类……”   -   到底还是进了他房间。   孟秋从来不指望淋浴间那扇门能挡住什么,但还是好好上了锁,又从房间里拉来一条凳子,装作放衣服,多此一举地斜在门口。   她洗到一半,赵曦亭突然敲门,她鸡皮疙瘩竖了一身,连应都不敢应,装做水流太大了没听着,一边拘着身子躲到墙角,惊弓之鸟一般动都不敢动。   结果赵曦亭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衣服放门口,自己拿。”   孟秋才放松下来,轻轻答了一声“好”。   孟秋不想太快出去见他,就在里面磨蹭得比较久。   赵曦亭的淋浴间很干净,东西归置得也很整齐,应该每天都有人帮忙清扫,一点灰都见不着。   独居惯了似的,没有任何女士用品,洗漱的东西不是黑的就是白的。   孟秋挪到洗手台前。   柜子上摆着电动剃须刀,漱口水。   漱口水清爽的味道是熟悉而陌生的,陌生是因为,往常那里还有一丝凉丝丝的烟草味。   孟秋睫毛一颤,躲开了视线,没再看拿瓶水。   她擦干身体,缩成一团,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   除了嗡嗡的风声没听到特别的动静,她才用毛巾挡住前面,蹲下来,躲在门后面,费劲地伸手摸了摸,将袋子摸进来。   袋子太大了,她开的门缝小,在门口卡了半天,拿进来又撞上凳子,忙得面红耳赤,差点摔一跤,狼狈极了,又匆匆把门关上。   袋子是CHANEL的袋子。   有一套白色的长袖连衣裙,怕她冷似的,还有见粗呢外套,挂价格的标签已经剪掉了,拿来之前似乎刚熨过,很平整,有一股舒适的香氛味道。   内衣压在最底下,是一套白的。   相较孟秋以前买的款式,更成熟一些。   这些也没什么。   她穿上去之后才发现有点小。   她咬唇系到最松的那格,前面还是挤得难受,像要压平了。   但是没办法了,总不能不穿。   她吹完头发套上连衣裙,以为裙子尺码也要小了,结果刚刚好。   孟秋下楼就看到客厅地毯换了一块焦糖色的,一时不大习惯。   赵曦亭在餐桌倒酸奶,似乎让人送了餐,有一份三明治和沙拉轻食。   “先垫几口,一会儿带你出去吃,路上堵要饿。”   他似乎有意要让她今晚留宿。   孟秋垂睫叉起一颗番茄塞进嘴里,“我明天想回去上课。”   赵曦亭随意道:“不是下午的课么?”   他果然有她的课表。   现在连骗他的自由都没有了。   小姑娘头发没有完全吹干,皮肤被水汽蒸得雪里透粉,他客厅里的光向来是暖的,但不会暖得这么实在,他手指摸上一段细腻的骨肉,刚碰上去,她的睫就颤起来,巴巴儿地连带脊背都拘谨。   像是死气沉沉的生活里长出点人气儿来。   赵曦亭坐在她旁边看她吃,手指搭着她的腰,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东西是一样的东西。   但他咂摸出别的味道来,有点好奇,唇贴上她的脖子,流连,“沐浴露用黑的那瓶还是白的那瓶?”   孟秋缩了一下,“白……白的。”   赵曦亭撩开她头发,凑近闻了闻,“怎么感觉不太一样。”   “这玩意儿还分男女么?”   他闻出点意趣来,便亲了上去。   孟秋被他舌尖那股湿意温得一躲,半只眼睛合起来。   赵曦亭托住她的脸,有些不满,“别躲啊。”   赵曦亭在她颈上腻了一阵,长指擦去她唇角的面包屑,拿纸巾擦了擦,黑眸凝着她的唇,呷着点春意,“想不想亲一会儿?”   孟秋低头忙咬了一口,轻声说:“我想快点吃完,我们可以早点出去。”   “那你吃。”赵曦亭本也给她留了余地,早就猜到了,握住她的腰,低头啄她耳后的皮肤,低音徐徐钻进去,“买大了还是小了?”   孟秋躲着不肯吭声。   赵曦亭的唇从她的锁骨,到脸颊,亲出响声,没带什么欲//望,更像是在品尝她。   孟秋被他亲得一缩一缩,但也跑不到哪里去,都被被他拖回来。   亲到她哪儿躲得厉害了,他就逮着那块皮肤吮。   好几下,她受不来了,腿挣扎起来,求饶地喊他名字,面包屑胡乱撒出来,赵曦亭才沉沉笑着松开她,在她肩窝深吸一口气,懒懒洋洋,“真不经弄。”   门铃突然响起。   赵曦亭缓缓睁开眼,问她:“你点东西了?”   孟秋心尖还在颤,她没吃几口三明治,桌前全是面包屑,乖巧地摇摇头,坐在椅子上缓神。   门打开后,孟秋听到赵曦亭的声音稀稀落落的传来,隔得远了,她只听到“挺稀奇”三个字。   孟秋有个预感,蹭地站起来,从小腿肚那里开始冷,手脚不是手脚,两只拖鞋都只穿了半只,脚步发软,趔趔趄趄跑出去,瞳孔睁大,有点五雷轰顶的意思!   赵秉君。   他真的来了。   那个时候她给他发消息,想法特别简单。   如果赵秉君是个好人,来劝一劝,帮一帮,那她还有一线虎口逃生的希望,如果他不是,最差也就这样了。   可当赵秉君真的出现在这里,她反而惊恐得想逃。   她怕的不是赵秉君。   而是赵曦亭。   她没把赵曦亭的反应算进去。   赵秉君仿佛才看到呆愣在远处的孟秋,温笑了一下,“小孟也在。”   赵曦亭亲昵地拉起她的手,一起到沙发上坐,捞了包烟出来,扔到赵秉君面前,“女朋友为什么不能在。”   小姑娘在他面前怕得跟什么似的。   真是女朋友才有鬼。   赵秉君自知不是什么多管闲事儿的人,赵曦亭没在女人的事情上出过事,正因为没先例,他才不清楚会是个什么状况。   照他的脾性,怕不安生。   所以当时孟秋给他发消息的时候,他才有些犹豫。   他过来看一眼,完全因为赵曦亭姓赵。   但一瞧孟秋眼里清澈的紧张,莫名让他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遇见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惊慌的,祈求地,问他能不能捎她一段。   或许是对那个人心有愧疚,也或许是经年情绪压抑良多,赵秉君忽然想帮帮孟秋。   赵秉君仿佛无意地看了眼餐厅还没吃完的轻食,和气道:“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赵曦亭神情寡淡,“没多久,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兄弟俩太熟。   赵秉君知道他这是赶客了,“电话打你打不通,我以为你怎么了。这样吧,我刚好找小孟有事儿,我带她去吃吧。”   赵曦亭靠在沙发上,点了支烟,黑眸不紧不缓地从雾里探出来,半眯缝,“带她吃?”   赵秉君“嗯”了声。   赵曦亭松开孟秋的手,轻描淡写地弹了弹灰,“找她?上我这儿找,赵秉君你神仙?”   孟秋听到这句心口发凉。   赵秉君谁都不忌惮,唯独赵曦亭,他有时候也怵得慌,太敏锐,有些人敏锐了没手段,是自讨苦吃,赵曦亭不一样,他有手段。   赵秉君面上显山不露水,温笑:“这不是赶巧么。”   赵曦亭歪头淡淡睨到赵秉君那边去,他眼底难得像看热闹,看了一阵,拥挤地,似笑非笑地将目光又挪到孟秋脸上。   孟秋隐约在他神情里看到点洁癖。   他不喜热闹,要剥落它。   剥成阴冷的冬月。   “你去么?”他和声问。   孟秋在他黑黝黝的眼底漏风一样晾着。   她不敢躲,就和他对视。   赵秉君试图缓和气氛,“不是什么大事,我那儿有几个文案,换了几个人都不合适,知道她写了一手好文章,总不至于变成你女朋友,就不能借走工作吧?”   赵曦亭没搭理赵秉君,摸了摸孟秋的脸,“别纠结,想去就去。”   孟秋纠结了几秒,真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手机。   她刚站起来,赵曦亭就把她拉了回来,当着赵秉君的面,把她压在沙发上亲她的唇。   孟秋一边躲一边推他,余光瞥见赵秉君已经背过身走到边上,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求饶,“我没有要走。”   赵曦亭在她耳边耳语,“要走没事的,晚上我等你回来。” 第28章 浸泡   孟秋其实没有回答赵曦亭时那么坚定, 好几个瞬间,她是想一走了之。   赵秉君带她去了一家法餐厅,比起正宗的法餐更像融合菜, 味道也更让人容易接受。   他们要了一间隔间方便说话。   赵秉君帮孟秋倒柠檬水, 挂着温淡的笑意。   “我很惊讶, 你会给我发消息。”   “很害怕吧?”   意外的单刀直入,没什么废话。   看来赵秉君私底下和台面上风格还是有不少差别。   孟秋切了一小块牛肉, 细细咀嚼。   她几乎一天没怎么吃东西, 烦心事太多, 没什么胃口。   但她不准备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起码现在能好好吃顿饭。   她咽下去后说:“我也没想到您能来。”   赵秉君似乎没有想隐瞒的意思,喝了一口红酒, 坦白道:“他不能出事。”   孟秋抬头看了他一眼。   突然想起马珍珠评价赵秉君的话。   ——长得人模狗样, 人挺虚伪。   孟秋在心底笑一声。   也算不上虚伪, 真虚伪就不会这么坦诚了。   赵秉君仿佛把家族利益看得比天重, 和赵曦亭两类人。   有忌惮的东西, 才会规矩,才会身不由己。   所以赵秉君给人的感觉更亲和。   孟秋回说:“他能出什么事儿呀。”   赵秉君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你出事,他也差不离了。”   孟秋没作声。   赵秉君只点了一个布丁, 服务员端上来后,他把碗推到孟秋面前,“以前我带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来这家店吃。”   “她每次都点布丁。”   “想必口味还是不错的, 你试试?吃甜品心情好些。”   孟秋礼貌性尝了一口,太甜了, 不是她的口味,放下勺子没再碰。   赵秉君在她面前更像一个长辈, 家常地问:“不聊他,我挺好奇的,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或者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孟秋抿了一口柠檬水,想了一会儿说:“您不觉得我现在思考这个没什么用吗?”   她这句话多少还是有点怨气。   但更多的是无奈,并非抱怨。   赵秉君看着孟秋笑了笑,接了这句的怨气。   他刚才的问题确实出于个人好奇,也确实不合时宜。   毕竟这些年,他见过圈子里单身的小姑娘,没几个架得住赵曦亭的皮相和气势,但凡他肯给点态度,哪一个不是情愿的。   孟秋是有点儿“劲”的那种姑娘,一身素色,那一点素多半还是赵曦亭给的,但她脊梁很挺,她的“劲”不是胡搅蛮缠争强好胜,而是面对生活挺认真的态度,输了就输了,很坦荡。   赵秉君仿佛无奈,耸耸肩。   “你今天也看到了。”   “我管不了他,其他的我倒是可以帮一帮你。”   赵秉君顿了顿,仿佛规劝,“其实你可以试着接受他,倒是能让自己好过点。”   这便是在赵曦亭的立场为他说话了。   但孟秋没觉得赵秉君这么说有错,毕竟他们之间算是半个陌生人,而赵曦亭是他家人。   她今天出来,最想知道另一件事,这件事赵秉君一定能帮她。   “您能帮忙查一下我父母的行程吗?”   赵秉君像猜到什么,拢了拢眉似不大赞同,“他怎么……”   但他没多问什么,只说:“稍等。”   过了十来分钟赵秉君回答她:“在瑞典。”   “他们入关后可能没有用自己的姓名登记住所,具体去了哪里我这边查不到。”   孟秋塌下肩膀。   果然。   赵曦亭心思太缜密了,他要想做,不会露一丝马脚。   而且爸爸妈妈证件遗失不用自己姓名登记也理所应当,他们并不会起疑,给赵曦亭更多操作空间。   赵秉君安慰了她一句,“安排去瑞典一定有原因。”   “这事儿我帮你跟一跟,有消息告诉你。”   孟秋点点头。   她吃完一块牛排还吃了一条干煎鳎目鱼,终于舒服了些。   赵秉君看得发笑,“他不至于这么亏待你吧。”   “还要不要?”   孟秋难得吃这么撑,忙摆摆手,“不用了。”   赵秉君付了账,似想到什么,“文案的事儿,我刚才当理由随口一说,但其实你是挺合适的。”   “我们包了西北文旅一个项目,宣传怎么写都不满意。”   “你试试?”   孟秋没立马答应,“能让我大概先看看项目吗?”   赵秉君看了眼时间,“还早,要不去公司?”   创威科技的总部在燕城CBD,楼顶写了两个字创威。   八点多钟加班的人挺多。   赵秉君用的是CEO的工位,但名字写的不是他的,开电脑的动作甚至不太熟练。   他找半天才找出文件夹里的视频短片和PPT,期间甚至发消息给人,对了对文件夹名字才点开,鼠标一放,让孟秋自己看。   赵秉君在创威的作用,看起来更像是批阅周折的“皇帝”,并不什么都管,甚至没设立办公室,偶尔问一问项目进展,哪里卡住了帮忙想想办法。   他手底下占股较多的,应该不止这一家,要什么都过问,是忙不过来。   孟秋看明白了这个项目。   创威帮忙当地旅游科技落地的同时,还包揽了文宣部分,拍摄广告短片,本土文化宣传,相对应的,创威也在当地搞了一项滑翔伞的旅游活动,实现捆绑共赢。   文字部分光介绍文化特色不难,但要写到年轻人心坎里,吸引他们来消费就有难度了,得很了解当地生活,从细节挖掘有趣的内容。   孟秋坐在电脑前认认真真看起了资料,包括项目书,有一整沓,涉及到不懂的知识她还顺手查了查。   两三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孟秋还要继续,赵秉君站起来打断她,“今天先这样吧。”   孟秋扫了眼时间,过得太快了,她手停在键盘上,不太想回去面对人,小拇指在字母空隙磨了磨,“我还不太困,可以再看一会儿。”   赵秉君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沉吟一阵,说:“要不我给你送回学校吧。”   “虽然门禁过了,我可以打个电话,让人给你开个门。”   “他那边我去说,一个晚上不至于。”   孟秋不是不动心。   然而赵秉君给学校相关人员打完电话后,脸色微妙起来。   “宿管那边好像收到了你外宿申请表,说以后都不会在学校住,并且已经加急批准了。”   孟秋脸色一下白了。   一定是今天晚上的事情。   他在惩罚她。   赵秉君手指点了点桌面,思索片刻,突然说:“孟秋,你想出国吗?”   孟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他要送她出去吗?   赵秉君仿佛换了个想法,明明刚才他还想让她接受赵曦亭的。   赵秉君打完电话后,眉头没松开过。   他原以为赵曦亭只是图个新鲜,难得有人不搭理他,就上赶着。   但从断人家父母的联系,到强迫人从宿舍搬出来,怎么看都不像图新鲜。   他这是一点自由都不给人家了。   这样下去,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还不如趁现在事情没最糟,把人送出去,冷个一阵或许就好了。   赵秉君温声道:“等你处理完父母的事送你出国吧?教育资源不会降级,生活费当我投资和补偿你。”   “只是可能需要换个名字和身份,这些我来安排。”   “你能接受吗?”   解局方法来的太突然反而有些不真实。   孟秋不知怎么没有特别雀跃,轻声说:“我能接受,但真的可以吗?”   赵秉君顿了顿,“我到时候联系你。”   这一晚上,赵秉君似乎变成了她的同盟军,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   孟秋回到了裕和庭。   屋子里一缕灯没有,赵曦亭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投影上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孟秋站在门口,看着荧幕上一重重黑影上升,下坠,连白色都是暗的,在他脸上一错而过,暗得胆战心惊。   她慢腾腾换好鞋子终于想明白房间里缺了什么。   声音。   赵曦亭在看电影,但是音响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片安静像在她耳朵里镶满了镜子,它端详着细微的响动,一有动静,从一边反射到另一边,最后折到心脏上,回荡得厉害。   她现在特别敏感也是因为赵秉君突然提议让她出国的事。   她在背叛赵曦亭。   而当事人还一无所知。   赵曦亭让她一起过去看。   孟秋坐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是紧绷。   赵曦亭抚了抚她的脊背,“抱过这么多次了,还是怕啊?”   孟秋摇摇头。   赵曦亭突破了她许多界限,与其说不怕,不如说麻木了,只是今天,他总不该是这种平静的状态,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还会有事发生,不敢完全放松。   赵曦亭躺在沙发上,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   孟秋耳边是他的心跳。   和他的人一样,从容,平缓。   赵曦亭拍拍她的肩,问:“渴不渴?”   桌上有两杯水,孟秋晚餐吃多了些,是比往常渴,就点点头。   赵曦亭下巴朝桌子抬了抬,轻描淡写道:“挑一杯喝。”   孟秋以为就是水,但凑近了闻有一股水果味,光线不明朗,她定睛一看,杯子里并不是完全透明的液体,泛着浅粉色。   她抬头看向赵曦亭,他黑眸没过多的情绪,见她看来,也只是平静地说:“尝尝。”   孟秋捧起杯子伸舌头舔了一下,赵曦亭垂睨她的动作,没作声。   孟秋没品出什么味来,只觉得有点甜,喝了一口,感觉回味有些醇厚,蹙眉咽了咽,“怎么有点像酒。”   赵曦亭淡声说:“本来就是酒。”   孟秋蓦地想起除夕那个电话,转过头,看着他意料之中的表情,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她第一次产生怕他的想法,就是在除夕他说有男朋友也要亲她。   他明明知道她喝不了酒的。   孟秋又惧又恼,将杯子放下,从他身上下去,要去洗手间吐掉。   然而她一只脚刚踩上鞋,赵曦亭两只手握住她的腰,把人圈怀里。   孟秋挣扎起来,她很怕他要做什么,但一点都推不开他,一抬头,看到他眼里熟悉的那抹洁癖,病态地,从清澄的冷淡中,剥落下来。   黑沉沉地罩住她。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孟秋惊悚地停下来,不敢再推他。   这个酒比红酒上头快,没一会儿她就觉得太阳穴开始涨,心率也不齐。   所有情绪都被酒精放大,孟秋受够了压抑的安静,埋着许久的恼意也仿佛用了放大镜,忍不住说:“为什么要给我喝酒,不喝我也可以回答你。”   小姑娘鼻息已然变得急促。   赵曦亭长指抚向她的脸颊,沿着酡红的边缘轻轻游移,“嗯,会凶人了。”   孟秋抬手把他的手拂掉。   赵曦亭很有耐心地重新放上来。   她把头歪到一边不让碰,没一会儿,他的手指又原路折返。   他看着她垂下一点的睫,问:“今天吃什么了?”   酒精的热意已然涌上来,孟秋有些难以招架,但她还有力气,和他怄上了似的闭口不答。   赵曦亭单臂抱着她,另一只手去拿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捏着她脸颊,渡到她嘴里。   孟秋本来使不上劲,怕呛着下意识就咽下了,头沉得厉害。   赵曦亭的嗓子清润和煦,“吃的什么,嗯?”   她一只手放在额上,手背的皮肤一片滚烫,轻声说:“我想睡觉,赵曦亭。”   赵曦亭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先完成任务。”   “回答我。”   孟秋眼睛有点迭影了,闭起来,强撑着赵曦亭背后的沙发面,浑身软绵绵,精神终于放弃抵抗,只想快点结束。   “法……餐。”   赵曦亭似乎看出她的松动,继续下一个问题,“你选的,还是他挑的?”   孟秋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赵曦亭捏着她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   孟秋半眯缝的眼睛看到他的黑眸,本能地清醒过来。   “他挑的,他前女友喜欢。”   小姑娘的唇艳得像大雪天探出一片的红梅,她太热了,隔一会儿就伸出舌头滋润那片皮肤,赵曦亭手指压上去,问:“渴吗?”   孟秋点点头。   赵曦亭指腹从她唇边挪开,继续问:“为什么给赵秉君发消息?”   孟秋原本没那么想喝水,他一暗示,就渴得厉害,可是他还问她问题,她有点不想搭理他。   赵曦亭忽然俯身亲上她,缓慢地磨了一阵,唇贴着她,“渴的话,自己来。”   孟秋神志不清地揪住他领子。   赵曦亭一点一点带领她,和她缠了一会儿。   这几乎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的吻。   他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把她拉下来,不让她继续了。   “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是赵秉君?”   孟秋越发渴得厉害,眼睛迷离起来,想找水,她凭感觉找到刚才安抚她的地方,刚贴上去就被人捏着脖子拎开了。   赵曦亭像个不善宽恕的审讯者,秉公执法,嗓音平缓:“不乖,先回答问题,才有奖励。”   孟秋听到这样的声音,委屈得想哭,心脏一抽一抽的难受。   她有点分不清是因为恐惧扩散了,还是因为别的。   她有点拦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赵曦亭亲了亲她满出来的眼泪。   “我换个问法。”   “你求助他,并不是因为他在你心里可靠多于我,而是你只认识他,对不对?”   赵曦亭伏在她耳边,“是么?”   孟秋在心里默读了一遍他的问题,迟钝地一字一句理解,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和赵秉君完全不熟,哪里来的可靠呢?   但他说要送她走,她对这件事是有些希冀的。   可是……   这个句子里,赵曦亭没有提到出国,她说的是她发消息的事。   分析完逻辑顺序,她点了下头,说:“是。”   赵曦亭听完她的回答,抱着她,脸埋在她头发里呼吸绵长,好一阵没有说话。   孟秋在他深长的气息里,心脏像被针戳了一下。   如果她说不是,他是不是会把她关起来。   她只是和赵秉君联系一下,连宿舍都回不去了。   假使知道她有别的可依靠的人,他是不是真的会不让她和外界接触。   这个莫名的猜测在她脑子里滚了一遍后,她浑身又惊又凉,理智挣扎着活过来。   赵曦亭把她公主抱起来,往楼上走。   孟秋埋在他胸口,轻声问:“赵曦亭,你给我喝这么多酒,是想睡我吗?”   赵曦亭脚步停下来,顿了一下,似乎在笑,“你不清醒的话,我多吃亏。” 第29章 浸泡   孟秋把东西搬到了嘉琳悦墅。   也不大多。   都是书和资料一类, 生活用品赵曦亭让人重新添置了一套,不让她费劲挪来挪去了。   葛静庄送了她一个墨水屏阅读器,乔蕤则送了条格拉夫手链, 说一直记着她先前安慰她的事儿。   还没真出国。   孟秋却提前感受到离别的气息。   这点离别多半还不为人知。   孟秋请他们去吃一家中东菜, 这个建议是乔蕤提的, 她非说皮塔饼蘸什么奶油特别香,吃一次就能上瘾, 而葛静庄则是冲烤肉去的, 两人目的不同却一拍即合。   想是餐厅味道挺地道, 门口有几个阿拉伯人在抽水烟, 孟秋还没走近,就时不时看一眼, 只是全然善意的欣赏, 没冒犯的含义, 她长得并不平凡。   葛静庄吃肉吃到一半, 对孟秋说, “看我新打了耳洞,一只打歪了,天天喷酒精都不见好。”   乔蕤笑说:“你是没看见她打耳洞那天龇牙咧嘴的样儿,心血来潮跟勇士似的, 我以为多大胆儿。”   孟秋看不出来什么,“什么时候打的。”   葛静庄摸了摸耳垂:“你请假那几天。”   她给三个人分了分布丁米饭,“你男朋友也挺不地道, 拐了这么多天,也没见来给娘家人示点好。”   乔蕤看了眼孟秋手上的镯子, 孟秋实在已经很低调,衣服鞋子还是原来那些, 连包都没换一个,但那人的身价绝对顶级,就冲孟秋需求感比他低这一点,他给的,一定比这更多。   她笑说:“你有什么好见的,指不定挺忙,对秋秋好才是真的。”   葛静庄天真地挪过视线,问:“他很忙吗?”   “那你还住出去?”   赵曦亭有时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一到晚上,或者她没课的时候,总能冒出来。   裕和庭来回不方便,他大发慈悲,孟秋就住到嘉琳悦墅,他每天都到嘉琳呆一阵,偶尔和她缠得晚一点,也住那儿,但他一有撩她睡衣的想法,孟秋就开始求饶。   她说她愿意的,但是再等等,赵曦亭似乎有和她天长地久的意思,回回都肯放她一马,偶尔闭着眼睛腻在她身上问,是怕疼么?   孟秋只说,就是再等等。   没告诉他,她在等一本护照,和一张入境许可。   葛静庄叫了声孟秋的名字。   孟秋思绪回笼,温声说:“谈不上忙不忙。”   她看了眼菜,催促说:“多吃点呀。”   付账的时候孟秋看到了赵曦亭给她绑的卡,没动,用了自己的。   她们又去逛了商场,乔蕤看到稀奇古怪的粽子糖,买了好几包,孟秋才想起来端午快到了。   乔蕤嘴上说讨厌弟弟妹妹吵闹,一到年节,又总是惦记。   孟秋也挑了几颗,打趣她,“蕤蕤的嘴比糖还硬。”   乔蕤这次没反击,认认真真看过去,说:“其实他们很可怜的。”   “我都怕他们长大了心理不健康。”   葛静庄笑嘻嘻:“我以为有钱能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烦恼,看来也不是。”   这话委实有些戳乔蕤心窝子,客观事实她极其有钱,但她恋爱脑喜欢老男人缺爱导致情绪容易失控这点改也改不了,简直人生最大难题,一下子闷住了。   葛静庄有时候精神大条,没领悟到。   孟秋弯弯唇调节了下气氛,“做人总不至于没烦恼,只不过有时候自己的烦恼可以被人轻而易举的解决,就觉得人家过得比自己幸福了。”   葛静庄赞同地点点头,“也是。毕竟大部分人的烦恼就是穷。”   乔蕤挑东西路过孟秋,用两个人的声音说:“秋秋,我要是男生,我会超级喜欢你。”   -   或许是赵曦亭在她面前太过无坚不摧,孟秋从来没想过他的烦恼是什么。   没想过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怎么样都和她没关系。   以致于孟秋下课以后看到赵曦亭在嘉霖睡了一下午,只是轻声问他需不需要回去补眠。   赵曦亭眉宇疲乏地拢着,没睁眼,也没说话。   孟秋等不到他回复就把他扔那儿了,进书房写东西。   到十点多,她从书房出来,赵曦亭居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一反常态的安静。   她才察觉不对劲,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烧,又喊了两声他的名字,赵曦亭仿佛困极了,正沉沉睡过去。   往常一起过夜,她醒来时他已经起了。   一起躺着时他的手臂紧紧缠着她的腰,一同和她侧睡。   所以她很少见到赵曦亭睡着时的正脸。   就像此刻,英俊,平和。   但她莫名想到恬静的湖上泛白的岛。   随时会沉下去。   和窒息融汇一体。   孟秋观察片刻,他除了蹙着眉,没有其他异常,她想他应该只是缺觉,毕竟他有应酬时,三四点睡也有,便没再吵他。   孟秋第一次在赵曦亭留宿的时候过这么安静的夜晚,洗漱到一半,脑海重新浮现一行字。   ——他睡着了。   她迅速吐掉嘴里的牙膏沫,随便擦了擦,轻手轻脚走到沙发边。   开始找他的手机。   她快怕死了,衣服发出一点点动静都把自己吓一跳,还有影子,抬腿的时候看到影子,以为赵曦亭醒了,差点摔地上。   她回忆了一下赵曦亭放手机的地方,桌上没有的话,应该在西装裤袋里。   她咬牙切齿地凝视了一阵,想要的欲望征服了胆怯。   赵曦亭的腰身极为紧实,以致于衬衫扎进一截,线条就十分明晰好看,是那种一贴近就会倾轧得很彻底的力量感。   孟秋指尖才触及他微凉的面料,指腹便发瓮,黏住了,不敢往里,也不敢挪开。   她仰头深吸一气,轻轻沿着袋沿往里钻。   她掌心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肌肉。   不像是她在碰他。   反而像他推着她往雨林里未知的小庙走,三伏天的潮气,一滚一滚地沿着指腹的窸窣声,将孟秋的脸抹红。   她在他袋口卡住。   一挪,方向不对。   她咬住唇,眉毛都烫了。   里面没手机。   她单膝抵在沙发边沿,压红了,揉了揉换另一边寻找。   果然在,她有些欣喜,把手机拿出来。   孟秋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确认赵曦亭没有被她弄醒,握紧手机,跟两国交战揣着遣兵调将兵符似的,跑到离客厅最远的中庭小院子里,背靠柱子,蹲在墙边,开始解锁。   这个位置,就算赵曦亭走过来,也是视野盲区。   开锁成功后,她环顾了一圈,心跳砰砰砰地快炸了。   她先点开通话记录,就像他说的,一个备注都没有,一水的阿拉伯数字。   即使不讨厌数学,也看得眼晕。   他要不记忆力超强,能记清谁是谁的号码,要不就是每回重新问一遍对方是谁,对方碍于他身份都不会和他计较。   不论哪一项,都是远超常人的能力,或智商出类拔萃,或地位举足轻重,都不容小觑。   孟秋回忆了下请假回家那几天具体日期,再往前推两三天应该就是爸爸妈妈出发去瑞典的时间。   按常理来说,那个时候他应该会联络帮他办事的中国人,吩咐计划也好,叮嘱注意事项也罢,都需要沟通。   有沟通就会有痕迹。   孟秋滑起他的通话记录。   赵曦亭每天接的电话不少,大多聚集在下午和晚上。   孟秋看到她推测的日子附近有几个凌晨拨过来的号码。   夏令时瑞典的时差和中国差六个小时,刚好是那边的白天。   她拿自己的手机拍下来,做重点记号,还有几个在那段时间联系比较频繁的号码也都记了下来。   她来回翻了几遍,想找找有没有境外的号码,但是没找到,或许给他做事的主要联络人是内地的。   她翻完通讯录,顺便录了屏,随后去查他的微信。   刚点开。   一愣。   置顶的头像是她。   整页里面只有她有备注。   仿佛怕哪天找不见她似的,完完整整写了她名字。   ——孟秋。   这种隐秘的监控感让她有些不舒服,迅速往下滑。   她没有窥探他隐私的意思,但还是看到了一部分聊天记录,未读的消息非常多,提示里已经显示不出来究竟有几条消息了,变成了红点。   跟普通人学校群和工作群不一样的是,全是单独找他的。   有些不知是酒肉朋友还是发小,约他晚上出去。   有一两个回了,大部分没回。   回的是:陪女朋友,没空。   似乎没有那种能聊正常天的真心朋友。   孟秋终于翻到惊魂不定的五月,但除了一些找他办事的,或者看着像溜须拍马的,没什么和她爸爸妈妈有关的消息。   她不甘心又往四月看了看,还是没有。   她点开查找联络人,复制重点关注的那几个号码,有一个有头像,但一次天都没聊过,她把微信号拍下来。   微信一无所获。   除了电话,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联络呢?   电子邮件吗?还是WhatsApp?   孟秋关掉微信,翻起他的软件。   他似乎崇尚极简生活,软件并不多,有几个看新闻的app,内地境外都有,比起微信里密集成点的消息,软件种类少得枯燥无聊。   唯一有娱乐性质的就是斗地主麻将之类的小游戏。   也是,他是线下生活可以非常丰富的那一类人。   孟秋蹲久了,腿有点酸,想站起来缓一缓。   她刚站起来一格,余光瞥见斜对面屋檐底下的人影,顿时魂飞魄散,膝盖一软,直接沿着柱子滑了下去,差点坐地上。   赵曦亭的眼睛有时候有神性,有着高人一等的漠然,波澜不惊地审判。   人会惧怕他眼底的黑,因为一旦流露出来这样的情绪,他身上的人性也减弱了,没有仁慈,也没有爱。   孟秋心脏穿过一阵凉风,他的冷淡几乎将她的身体吹薄了,轻飘飘地支不起来。   她紧张得以为自己要上绞刑架,手软得握不住他的手机。   但赵曦亭缓步走过来后,把她抱了起来,手臂从她腋下穿过,让她两只手挂在自己肩上。   他的肩就像绞刑架。   孟秋颤着眼睫胡思乱想。   他们就在中庭的风里相拥。   赵曦亭抚摸她的头发,让她的下巴在自己耳边埋得更深,深而漫长地呼吸, “我头挺疼的,孟秋。”   “在我手机找什么呢?”   孟秋闭上眼睛,坦诚:“我想爸爸妈妈了。”   “抄了号码你自己查吗?”   “……嗯。”   赵曦亭笑了一声,将她的脊背揉软了,将她那点点从骨肉里溢出来的颤意贴在指腹一下接一下簸弄,在这一刻,她是听话的,完全的听话,好像他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这段时间。   他是有点太宠她了。   赵曦亭目光寡淡地看着她。   她穿着他买的睡衣。   他长指捏上去,解开了纽扣,从下往上。   孟秋感觉他解开了,用力地把自己塞进他怀里,两只手臂瘦瘦的,细细地挂在他脖子上,搂紧,想压住那只手。   她的手还拿着他手机。   赵曦亭把她推开了,指尖放进去,孟秋觉得自己是一只瓷罐子,先是在凹进去的那段抹了冰凉凉的蜂蜜,一直涂到颈口,匀热了,塞到他的唇边。   是黏的,也是潮的。她在夏天沸腾的水里,泡成软烂的泥。   但他今天仿佛没什么意趣,闹了没一会儿就停了,指尖沿着蝴蝶骨画了一轮又一轮,和她玩笑,“这只小蝴蝶是谁的?”   孟秋轻声说。   “你的。”   赵曦亭勾唇笑了下,“她会飞走吗?”   孟秋心头一骇,悄然抬起头,但赵曦亭表情散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她心虚地掩下睫说:“不会。”   会的。   赵曦亭亲了亲她头发,“孟秋,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孟秋听着他的表白,想起赵秉君托人发来的电子邮件。   就在两个小时前。   电子邮件里面有几张证件照片。   还有一个字。   安。 第30章 浸泡   赵曦亭抱着孟秋进侧厅。   侧厅落地灯的灯影橙得恰到好处, 偏安一隅的暖意。   不知孟秋是不是因为偷抄他手机里的号码被抓住吓着了,他带她进来后很乖巧安静,头也一直靠着他的肩, 十分依赖他的样子。   赵曦亭抱着她窝在孔雀绿的吊椅上, 厅外挂着绀蓝的夜, 呜呜吹着风。   刚才,她身上的香气被吹散了, 没现在明朗。   她的气味不经雕琢, 剥开沐浴露和洗发水, 有更深一层纯质的味道。   上一次他就发现了, 不属于馨香,而是独属于她的, 干净轻和的一缕。   他鼻梁抵着她肩颈的骨肉, 被这缕软甜勾进去, 像书生遇上了天真的妖精, 有点儿好奇, 有点贪迷。   许是他的皮肤有些凉,他缓慢抵达她的锁骨时,孟秋一缩。   他长指在另一边压住她,低缓吐字。   “别动。”   “让我闻一会儿。”   他深深吸了一口, 感受大脑神经跳动的痛意孜孜不倦地攻击他的神思,毒液一样铺开。   她的味道让他分神。   从痛觉里分神。   他闭眼伏在她耳边,“说点什么, 孟秋。”   他扑出来的呼吸让孟秋脊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她微微启唇,是想让他觉得自己是听话的, 和他聊点闲天。   但是她没有话和他说。   赵曦亭似乎等得没有耐心,眉宇先是拢起来, 山川一样迭着,又缓缓摊平,一同摊平的还有他唇际的宁和。沿着她纤灵的边缘,嘈杂密集起来,他拇指强势地压住她的唇不让她咬住自己,嗓音沙沙地低声钻进去。   “没话说么,那就喘。”   “每次都咬自己,疼不疼,嗯?”   “我们本来就是做这种事的关系,是不是?”   “是么?”他追问。   孟秋害怕地缩起来,却又不敢缩得太厉害。   他的声音绒绒的,像咒语,一种跟随他就能纾解所有苦难的咒语。   她喉咙绷紧了,仿佛无法震动,回答他:“……是。”   他一边发出响声,一边轻徐的吐字,“那天你和我说江南的桥。”   “我在想。”   “你一定也是水一样的姑娘。”   孟秋感觉到他齿尖像吸血鬼一样嵌进她的皮肉,这痛感几乎让她蹙起眉,赵曦亭却上瘾一样想要闻一闻她血液的味道,她在临界点就要挣扎的时候,他突然用唇裹住她疼痛的那端,盘桓,安抚,熨帖。   孟秋几乎扛不住,手指去抓他的头发,快泣出声来,这截然不同的两端,像他的人,能狠心到极致,也能给予到极致。   “……赵曦亭。”她还是叫了他名字。   赵曦亭嗓音有点懒,有点哑,卷着笑,“嗯,这不就有话说了。”   “嗯……”   孟秋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清醒,要逃开,眼睫软塌塌地掀起来。   她伏在他耳侧轻声说:“我……我帮你泡杯茶吧。”   她知道他今晚头疼。   他现在把她当成了调剂品转移注意力。   她都知道的。   赵曦亭怜爱地亲了下她的唇,笑了下,有点恶劣地擦在她耳朵旁,“用哪儿的水泡啊。嗯?”   孟秋听得太阳穴一涨一涨,装没听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壶里煮了一些。”   赵曦亭脸颊贴着她,吸猫似的缓慢地蹭着,和她撒娇,嗓音沉沉的,绵绵的,“我想用江南来的水泡,成么?”   孟秋答得很不解风情,轻声:“这里没有。”   赵曦亭又笑了一声,懒懒地耷着眼,抚她的脸颊,语调有些混不吝,“你不就是么。”   他抬起她的下巴。   孟秋撞进他黑眸,颤着眼里的水花,目光往旁躲了躲。   他虎口轻而强势地卡住她细细的脖,俯身,探进她的唇,手指挪到后脑勺,缓缓咽了一阵,温柔平缓,像真的在饮她体内的江南雨。   孟秋枕在他掌心,温顺地承受。   赵曦亭心情似好了许多,抱着她缓了一阵,慢慢启唇,像在教她怎么让他高兴,一字一句耐心地说:“我不想让你见你父母,那你翻破我手机也见不着。”   “但是你说要给我泡茶,我过几天就可以让你们见面。”   他低头看她眼睛,“明白没?”   他就是喜欢听好话,喜欢和她扮演寻常情侣的关切。   骗的也行。   他无所谓她怕他,也无所谓她讨厌他。   但他一旦意识到她防着他,要去依赖别人,就要和她翻脸。   刚才他真正不高兴,惩罚她,就是从看出她要把手机号拿给别人查开始,态度冷得仿佛要收回她所有自由。   跟上次赵秉君的事一样。   孟秋沉浸在思绪中,分析他人物逻辑,猛地意识到什么,神思掉头,抬头看他,有些难以置信。   赵曦亭松开她,头一仰,挂在吊椅边缘,闭上眼,散漫地吐字。   “不是说要泡茶么?”   孟秋这时觉得给他泡一百杯都可以,应说:“好。”   吊椅像鸟巢一样往里凹,可以荡起来,孟秋腿不够长,下去的时候晃了好一会儿。   赵曦亭歪着脑袋,不帮她,挑着唇,眯眼看她跟鹌鹑一样扑棱。   她一个站不稳,又跌到他腿上,他放着腿让她撑。   她却避他像野兽,匆匆忙忙从他腿上站起来,拖着鞋走了。   赵曦亭看她忙里忙慌的影子得出一阵意趣。   像是痛感里开出花。   生机勃勃。   舒缓熨帖。   孟秋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第一次给他泡茶,她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看出他头疼,为一份工作,卖弄自己的小聪明。   赵曦亭似怕她烫着,她刚拿起壶,就长腿大步迈过来,握着手腕让她放下,自己来。   小姑娘乖乖巧巧站在他旁边。   他捧起茶闻了闻,是熟悉的味道,他视线落到她浓绿的镯子,盯了一阵,勾唇掌上去,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又挪到她臂上,小姑娘任由他摆弄。   他的镯,她的茶,他的人。   完完整整地聚在这里。   赵曦亭看得轻笑,薄唇在茶盏边细细抿了一口,喉咙清润了一些,“你怎么那天就看出来我头疼了?”   孟秋听到这个问题,心情难以言喻。   怎么看出来的呢?   大概是他那时拢起来的眉,让她想,他是不是很疼。   但,早知今日。   她肯定装看不出来的。   孟秋简短说:“猜的。”   赵曦亭懒洋洋地赞了声,“不愧是状元。”   “挺会猜。”   两个人安静了一阵。   赵曦亭看着白瓷盏里飘着的干花,有些漫不经心,“我忘了在哪儿看过,茉莉花有个谐音还挺有趣。”   “你知道么?”   孟秋坐在那,开始想过几天见到爸妈的事,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却又强迫自己刻意迎合,不让他话落地,“我不关注这些。”   “是什么?”   赵曦亭垂眸睨她,好一阵,把茶喝完,随便放了杯,拉起她的手往卧室走。   “好睡觉了。”   她后来好奇查了查茉莉花的谐音。   原来是“莫离”。   -   孟秋仿佛在做梦,见爸爸妈妈这一天,赵曦亭没和她一起去,给她安排了辆车。   她在机场外面等的时候就将车窗降到了最底下。   一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她瞬间眼泪模糊,两只胳膊朝外像要长出去,用力地摆了摆。   何宛菡和孟元纬惊喜地冲她挥了挥,似乎并不知道她会过来。   他们旁边有几个帮忙推行李的,穿着便衣,行动却十分利落。   他们和两口子交谈几句后,上了另一辆车。   孟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对面的他们。   这段时间她像度过了漫长的季节,春去冬来,听了风,看了雪,却迟迟见不到岁月尽头,最后困在热浪滚滚焦躁难安的三伏天。   爸爸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看上去很好,妈妈明显瘦了一些,不知是不是瑞典地势偏北,皮肤也变白了,健康的白。   何宛菡坐上车,把墨镜放进包里,高兴道:“哎哟,赵先生也没和我们说你会来,我们还寻思去你学校给你惊喜呢。”   孟秋紧紧和她挤着,心里有股失而复得的清凉,并不完全的暖,“你们干什么去了?”   何宛菡解释道:“你爸爸去开刀了,我们不想让你担心,想手术成功再告诉你。”   “结果这么倒霉,刚到那儿证件手机都被抢了。”   孟元纬一谈起这事儿就不爽利,“外面真不安全,要不是赵先生人好,给我们安排了翻译,还不知道得遭多少罪。”   翻译指不定瞒了多少事,欺负他们听不懂。   孟秋想。   何宛菡似想起什么,“对了,我们给你录了不少视频,都让赵先生发给你了,你最近忙什么呢,都不给我们回一条。”   “赵先生也说不常见到你人。”   骗子。   看来他们怕她担心,给她留了很多话的,都被赵曦亭挡下来了。   骗子。   混蛋。   孟秋很好奇:“妈妈你怎么会给赵曦亭打电话的?”   她想起被她撕掉的纸条。   何宛菡温温笑了下,“赵先生出差路过我们家,给我们报喜,说你的书出版了,和我们聊了一会儿。”   “聊到你爸的身体,他说他有一些医疗基金的路子,可以帮我们申请,申请下来去国外治病不用花多少钱。”   “他当时还惋惜了两句,说什么,你没毕业,你爸身体不好,一个家挺难的。”   “我也跟被下了蛊似的,不知道怎么着听进去了,想试试,就联系了他。”   孟秋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赵曦亭惯擅长蛊惑人心。   为达自己目的,就往他们最在意的地方戳,话说得漂亮,但不一定有几分真心。   何宛菡心疼地摸了摸孟秋的脸,“你一个大学生,天天想工作的事儿,我和你爸都觉得对不起你。”   孟秋没觉得负担重,“那爸爸手术成功了?”   一直看车窗外的孟元纬转过头,忙说:“好了,爸爸全好了。”   他眼眶有点红。   孟元纬停顿了几秒,收收情绪,语重心长,“秋秋,以后要好好报答赵先生,这次他真的帮了我们许多。”   “我们补做证件还出了问题,要不是他出手帮忙,我们且还得在国外呆一阵子。”   孟秋没说话。   这就是赵曦亭厉害的地方。   他有心想在谁面前做好人。   人家能把他当救世神。   实际上他就是制造困难的恶魔。   而且世界上哪有白得的馅饼,哪有那么容易批的医疗救助金。   估计这次爸爸手术的费用多半都是他出的钱。   她又欠了他。   但是她被他欺负了这么久。   这笔钱也够够了吧。   孟秋恨恨地想。   她看向窗外。   爸妈这次回来了。   下一次又是什么?   难道她只有听他的话才能好好生活吗?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种日子,她不想一辈子都囚在他身边看他脸色。   她想飞。   下车之后,孟秋确认四周没有赵曦亭的人,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   “爸爸妈妈,有个资助人,他愿意资助我念书,我准备出国了。”   -   何宛菡和孟元纬在燕城呆了两天就回了霁水,可能是因为长久的愧疚,孟秋一提,他们就同意了,只说该准备的都先准备好。   孟秋和赵秉君这段时间联络,有时候借着西北旅游项目。   她的资料都摊在桌子上。   有时候赵曦亭过来催她休息,拨弄几页,她也没有任何遮掩,就像在完成普通的工作。   她电脑登着微信,内容对接也不直接和赵秉君,而是和他的助理,偶尔赵秉君会拿过助理的手机说几句。   夹在完整句子里突兀的“邮箱”等等提示的字眼,她就很快领悟,像在玩古怪的特工游戏。   有一天,有个人到图书馆找她,问能不能和她喝一杯咖啡。   那人长得很是眉清目秀,戴了顶鸭舌帽,看起来和她一般大。   孟秋原本以为是无聊的男生。   结果发现他眼睛很笃定,像告诉她,跟他走。   孟秋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们在学校附近一个咖啡馆坐下,在角落里,没什么人。   男生没有自我介绍,只说:“秉君哥让我告诉你一些东西,你记好。”   孟秋刚要打开手机备忘录。   他伸手压住她手机。   “别。”   男生说:“在国外这段时间,你姓梁,叫梁舒玟,你父母是常年在外工作的建筑设计师,所以不常见面。”   “你的成绩不算特别好,拿到offer是因为你父母帮你找了个业内大牛写推荐信,还花了比别人高几倍的学费。”   说完这句话,男生摸了摸鸭舌帽,仿佛这些建议是他提的,当着当事人说出来不大自在。   孟秋笑了一声,“没关系,你继续说。”   男生也不端着了,喝了口咖啡说:“我知道你成绩好,靠自己本事也能申上牛津,但你既然躲人,总不能和自己太像吧?”   他小声嘀咕:“搞个奋发图强的人设还是能扳回来的。”   “我叫邵桐,秉君哥资助的学生之一,算是你半个学长,等你到英国了,我大概也在牛津读研了。”   邵桐摘下帽子,整张脸露出来,比戴帽子时更显书卷气一些,许是学历给他的底气,比一般学生更自信更侃侃而谈。   邵桐继续说:“过几天,会有一架境外的私人飞机来接你,航线申请了很久,很珍贵,一定要来,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带。”   “任何东西都不要。”   “明白没?”   孟秋看着手机,有点没安全感,“这个也不行吗?”   邵桐“嗯”了声,“这个最危险。”   “会给你准备新的。”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似有些怜悯她,安抚鼓舞道:“孟秋。”   “那会是全新的生活。”   “把过去都扔在燕城吧。” 第31章 浸泡   孟秋最近很少去图书馆了。   偶尔在学校雕塑园区呆着, 手臂挂着护栏,用眼睛拍一些照片。   她看檐下阳光和阴影交界处,伸手探了探, 看着指尖从阳光下钻出来, 一点点变白, 胡乱想着以后。   她手上的工作只剩下西北的项目,写是写完了, 只是创威内部还要复审。   《普宁》那部分听谢清妍说推进得很慢, 程序一道一道走, 每一道都要卡几天, 最快有消息也要年底了,左不过能不能出版的事儿, 和她关系不大。   孟秋没和父母说实话, 去的牛津, 却告诉他们是去美国的学校。   她很少撒谎, 这次不得不撒, 实在是权宜之举。   她心里冒出点歉疚,希望她离开以后,赵曦亭能快点忘掉她,这样她就能和他们坦白了。   在人际关系方面迟钝如爸爸, 都咂摸出点味道来。   有一天背着妈妈问她,“赵先生帮我们这么多,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他们知道她和林晔分手了, 才冒出老实人的先后顺序,不然在第一次赵曦亭派车送她回来就该有此一问。   孟秋说不是。   孟元纬乐呵呵的, “我瞧他长得不赖,配你正正好, 其他的倒是不敢高攀。”   孟秋又说了一遍,“没有的爸爸。”   她和赵曦亭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除了给老两口徒增担心和生气外,没任何好处,所以她没说。   只是告诉爸爸,看人不能看表面,不要再和赵曦亭联系了。   邵桐再次找到她是在一周后,告诉她周三晚九点,有辆黑色的车会到宁关路17号接她。   孟秋有点意外,迟疑道:“九点吗?会不会不太好?”   那会儿她应该会和赵曦亭在一起,出不来的呀。   邵桐却表现得很自信,“没事,就这个点。”   结果隔了几天,赵曦亭真没在燕城。   他去了香港,有一个拍卖会。   如果孟秋猜得没错的话,正是前段时间他在裕和庭看的手册上的那一场。   拍卖会的时间赵秉君应该也知道。   当她答应出国那刻起,赵秉君已经计划好了在这一天。   没有偶发事件,也没有调虎离山,赵曦亭很难起疑这一天会发生什么。   周三这日,孟秋路过一家蛋糕店。   她在橱窗外看到一个白色的蛋糕。   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路,在光下有些雪亮的碎闪,非常漂亮高贵。   它斜切出来一块,供路人观赏,夹层中有黑色的巧克力流心溢出来。   孟秋不知怎么看出一团污遭甜腻。   她停顿片刻,走进去,指了指,说:“我想要那个。”   她拎着蛋糕回到嘉霖,在下午五点,逃跑前四个小时。   接到了赵曦亭打来的视频。   孟秋提前料到了,早就换上了睡衣,乖巧地坐在书房里。   赵曦亭那边灯光通明,远处有嘈杂声,听着中英混杂,还有几句粤语,林林总总场子意外高端起来。   他像在躲热闹,坐在角落的软座据点,背后繁复的油画背景典雅艳丽。   他似有些困倦,长指抵着鼻梁,将眼睛隔出来,黑亮的,托腮瞧她,“一个人呆着无不无聊?”   “用不用我陪你会儿?”   孟秋心口缩了缩,不想正面回复,“你那边结束了吗?”   赵曦亭环顾了一圈,像对眼前富贵流油的场面兴致缺缺,精简道:“没,只是中场休息。”   他一顿,像是突然兴起,“要不不拍了,回酒店和你视频?”   孟秋听到这个提议,浑身的神经一瞬间跟被打劫似的。   那视频是陪她吗?   分明是拦路虎。   她慌得要命,转动脑子想借口,面上还是像以前一样。   她把手机靠在电脑边,让他完整地看着自己,视线埋在书上,轻声说:“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赵曦亭“嗯”了声,似有些懒动弹,没真说走就走。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黑眸挂在她身上,随意聊,“刚给你拍了几件,也不知道合不合你意,喜欢就放着,不喜欢你自己拿去送人。”   “这次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哪天等你不上课的时候,带你来拍,嗯?”   孟秋没吱声。   有一瞬间她想答应,让他觉得乖巧。   后来想想,过于乖巧反而反常。   她就当没出国这回事,拿正常的态度和他聊。   正常就是不拒绝不答应。   赵曦亭静静地看着手机屏。   小姑娘坐在亮堂的暖色灯下,低着头,仿佛刚洗过澡,长发披散下来,饱满的唇浅浅阖着。   有些东西,尝过滋味,就想一尝再尝。   他眼睫眨得很慢,眼底的黑裹着她,“我今天回不来,要不开着视频睡吧。”   孟秋听他这一时兴起,脚趾蓦地绷紧了,不知道怎么回他。   即将逃离的兴奋和不知怎么拒绝的慌乱混在一起,粘稠地往心脏挤压,窒息得快爆炸。   她两条腿局促地贴着,几乎想从他眼皮底下跑开。   赵曦亭黑眸专注地看着屏幕,等不到答案,又“嗯?”了一声。   孟秋睫毛乱眨,出画面拿了个水杯,缓一缓乱成一团的情绪。   她看自己的脸紧张粉了,温声说:“会睡不着的。”   赵曦亭轻笑了下,像二月窗里探出来的桃花枝,“当面都抱着睡过了,开视频这么害羞啊?”   孟秋咽下水,飞快地找好理由,轻声说:“我不太习惯手机屏幕亮着。”   赵曦亭唇边噙着弧度没说话。   过了一阵,孟秋忍不住问:“嘉霖你装了摄像头么?”   开视频睡跟监控有什么区别。   “你待着好好的,我监视你做什么?”   赵曦亭乌眸里的影子跟着他低头的动作下陷,说不清表情像褪色的相片还是春景,总之挺寡淡。   “刚就想睡觉听个你的声儿。”   孟秋想到之前她和林晔打电话,后面他也承认了有摄像头,轻声说:“你上次就……”   赵曦亭鼻尖扑出轻笑,“那是真赶巧。”   他一顿,黑眸抬起来,唇还是弯的,嗓音跟没骨头似的,有些混不吝:“你要到我给你装摄像头的程度,孟秋,那是会挺不好过的。”   孟秋在他眼底下,头皮麻了一阵,眼睫怯怯地颤着。   她手机微信震了震,眼一挪,看到是刚才她发给葛静庄的消息回复了。   赵曦亭见她分心,百无聊赖,随意一问:“谁给你发消息?”   孟秋把上面自己发过去的删了,摄像头对准电脑,让他直接看。   没删之前的对话是:   ——晚上有没有活动呀?   ——去吃饭?   删了之后,只剩下葛静庄的。   ——去吃饭?   赵曦亭像是关切,温声问:“还没吃?”   孟秋点点头。   赵曦亭眼皮一挪,看了眼她的睡衣,“看你这身,我以为你吃了,你要懒出门,我让人给你送。”   她下意识抗拒。   这怎么行。   那挂不了视频了呀,白发消息了。   孟秋看向屏幕,瞳仁软而轻,搭在他眉眼间,仿佛乖巧,用目光和他商量。   “不用了。”   小姑娘平日晚上都被他拘着,没什么出去的机会。   他瞧了聊天记录,没想在小事上和她纠缠,“回来发消息,别让我担心,听到没?”   孟秋“嗯”了一声,拿起手机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好。”   孟秋说完话,突然有些恍惚,又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   男人面容英俊得像造物主最富野心和绮丽的笔法。   有人找他说话。   他侧脸应了两声。   就是这两声,他错过了她看他的那几秒。   再也别见了。   孟秋心想。   -   到八点多的时候,孟秋准备出门。   或许各种情绪在等待逃脱时清扫完了。   孟秋感觉这一刻的心情居然是干净的。   像被水洗过,一种清朗的,缓缓流淌的宁静。   她按部就班的。   按照在脑海重复一万遍的计划。   走到每一步该走的位置上。   她确实什么都没带。   穿着一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服。   比搬进这套房子简单得多。   她把手镯也摘下来了,抹了好几遍洗手液,刚摘下来那会儿整片皮肤都是红的。   有时候她都觉得赶巧。   这镯子分明不是为她打造的,但冥冥之中,跟量身定制一样合适。   夜幕已经悄然降临。   她把蛋糕拎到门前的案几上,压了张纸条在下面。   写了字的。   她看着那行字好一会儿,有点报复的快感。   房间里的灯都关了,她正要走,远处手机屏鬼魅般亮起来。   是一条微信。   她走过去看了看。   他发的,问。   ——吃的什么?   她冷眼看着,没回。   她盯着它,像有预感般,退后几步,眼睁睁看它震动起来,幽暗的光一闪一闪擦过她的瞳膜。   一秒,两秒,三秒……   这震动。   是赵曦亭。   在找她。   仿佛极具耐心的猎人,呼唤圈养的猎物。   孟秋脚后跟慢慢往后挪,约束着呼吸,心跳越来越快,在孜孜不倦震动中,转身往门口跑。   一路跑。   她看到模糊的风,像说谎的黄昏,要将她困在长夜。   她跑出别墅。   眼里长出路灯的影,挣脱了这长夜。   她扶着樟树的树干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心脏还残留手机震动的回响。   孟秋往那道门深深地看了一眼。   是一眼很长的道别,她指尖仿佛还残留赵曦亭牵着她的余温。   她松落下来,冷静地往宁关路17号走。   她提前探好了路,知道怎么走最方便。   那条路不算太主干道,甚至有点偏僻,但附近没什么摄像头,对于他们来说,是最佳的上车点。   九点。   车子准时到来。   邵桐在副驾驶,冲她笑笑,“你出来了。其实也没那么难,是吧?”   还是挺难的。   难的不是走的路。   是恐惧的心情。   孟秋看着窗外,看车子载着他们离开这个地方,“我们马上就走吗?”   她是说出国。   邵桐给她递了块米糕一样的东西,说:“对,现在就去停机坪,这些小玩意儿趁有的吃再吃点,以后就吃不着了。”   孟秋借着模糊的光影看清是什么东西,抬头在黑黢黢的车厢里冲他一笑,彻底舒缓了一些,小口地吃起来。   “谢谢。”   邵桐像怕她噎着,给她开了瓶水,说:“秉君哥和我聊过。”   “你和他,其实你们双方都在赌博。”   “他赌你放不下一切,所以就算有所察觉也没限制你自由。”   孟秋低头没说话。   邵桐啧了一声,“这么看来,你真挺讨厌他的。”   “跟秉君哥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见过他。”   “他是什么样的人?”   孟秋咽下米糕,轻声说:“我不想聊他了。”   -   飞机上准备了正式的餐食。   除了机组,就她和邵桐两个人。   这种事情越少人越好。   邵桐似乎忙了一整天挺累的,和她面对面坐着,吃了几口就睡着了。   孟秋闭眼休息,没什么困意,带着一点雀跃的欣喜和自由的快乐,感受扑通扑通正常的心跳,一路醒到了伦敦。   没想到落地就遇到了个小麻烦。   接他们的车车胎爆了。   邵桐似乎没什么带女孩子的经验,没把国内外温差考虑进去,加上深夜,孟秋只穿了件短袖。   车子里面暂时不能坐人,她在外面吹着风,胳膊直立鸡皮疙瘩。   邵桐站到她面前,似乎想默默地帮忙挡一挡,但风是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根本没什么用。   邵桐问:“是不是挺冷的?”   孟秋抱臂缩着身子,不想给他负担,答:“不冷。”   邵桐上车拿来自己的外套,要给孟秋披上。   孟秋躲了躲,有些不自在,说不用了。   邵桐有点尴尬,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孟秋心情很好,反过来安慰他,“好事多磨。”   他们到住的地方快凌晨六点。   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开放式厨房,面积不算大,很典型的欧式简约风。   邵桐解释说:“我对这片熟悉一点,就简单给你租了一套,你要是不喜欢,等稳定下来再搬家,可以租个house。”   孟秋温声说:“没关系的,这个也不错。”   邵桐给她拿来两只全新的未拆封的手机,还有两张电话卡。   “一张和国内联系,是虚拟ip,平时你这台手机就放住的地方,别带出去。”   “另一张号码是英国的,流量套餐什么都办好了,可以正常生活使用。”   “好。”   孟秋拿起手机开机,邵桐给她拆了另一只的盒子。   邵桐一边帮忙一边说:“以后有任何问题,不管大小事,都可以找我。”   “至于出行,吃饭,旅游,你就照正常的留学生生活来。”   “等你设置好手机基础信息,我给你下载一些这边必备的app。”   孟秋“嗯”了声。   邵桐继续介绍,“附近有公园,你健身么?离这五十米左右有个小的健身房。”   她打断邵桐,“你……什么时候和赵秉君联系?”   邵桐把手机卡插好,“不联系了。”   孟秋惊讶了一下。   邵桐似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站直了,冷静地看着她。   “来接你之前,我和秉君哥关于你这一部分的通讯痕迹已经全部抹掉,他要查也不太容易。”   “接下去我按照原来和秉君哥联系的频率保持沟通,有时候是三个月,有时候是半年,总之,近期肯定不联系了。”   “就当没这回事。”   他一笑,仿佛是逗她,“有几天玩几天嘛,这么紧张干嘛,他总不可能一直找你,一直找那是真爱,找不到就罢休咯,顶多就生一阵气。”   他又嘀咕了句,“好不容易学期没开始有机会玩,开学有的你忙。”   孟秋不知为什么,听邵桐这么一说,反而更脊背发寒。   赵曦亭要真一直找她怎么办。   邵桐带她去房间,站在门口,没进去,指了指桌子,说:“电脑,平板,都是新的,系统装好了,还有一些学习翻译软件。基础的日用品都在柜子里,银行卡的密码我也帮你写在纸上了。”   孟秋客气地道了声谢。   邵桐想了想,似乎没有别的事了,就说:“我住你楼下,你这5楼,我那儿3楼,你要不想做饭,这段时间每天来蹭也行。”   孟秋觉得已经很麻烦他了,说:“不用了。”   邵桐笑笑,“添双筷子的事儿,看你自己。”   他拎上大衣,“你休息吧。”   孟秋:“这段时间的事谢谢你。”   邵桐干脆利落摆了摆手,“别,我是替秉君哥做事儿。”   -   快七月,燕城有了燥热的影。   那天,孟秋没有回电话当晚,赵曦亭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又给她发了条消息,问。   ——出什么事了么?   到第二天下午,孟秋号码一直没打通,他才订了张最快的机票回去。   开了嘉霖的门。   赵曦亭先是看到案几上突兀的白色蛋糕,旁边放着一只浓绿的,熟悉的镯子。   蛋糕甜腻的气息萦绕上来,仿佛幽灵。   他拿起纸条,凝视上面的字,眼神慢慢阴冷下来,冷成一场骤变的暴雪。   他指尖阴翳地遮移着纸上的笔迹凹痕,一笔一笔往他心脏上复刻。   那里写着。   ——生日快乐,赵先生。 第32章 发酵   孟秋在伦敦呆了几天后, 最大的感受是,她赶上了好时候。   现在伦敦的气候并不像传说中常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多数时间都是晴朗的, 干燥且不热。   她在房间里睡了几天, 出门晒太阳, 偶尔她会猛地睁开眼,以为不可能拥有这么好的阳光, 又渐渐平和下来。   有时候她会想国内的朋友和家人这个时间点在做什么, 会不会想念她。   唯独对于赵曦亭, 她笃定地, 他在生一场气。   她胡乱地猜测他会怎么处理那一套空出来的房子,还有她那些没有处理掉的生活用品。   按照他的性格, 这次之后, 他对她, 要么冷得彻底, 再见面作从不认识。   要么……   孟秋不敢再深想。   这几天邵桐时不时给她拿些好吃的, 有时候是自制披萨,有时候是一碗小炒饭,孟秋不大好意思,回给他饼干水果之类。   邵桐有些无奈, 说:“客气什么。”   孟秋在超市里买了些食材,开始尝试学做饭。   但她实在不擅长,偷懒买速食。   有一次没仔细看说明, 买了个派。   以为是甜的,结果是咸口的, 里面是牛肉,味道极其古怪。   她吃了第一口就全吐出来了。   邵桐听完, 对她兵荒马乱的初期留学生活毫不意外,调侃道:“所以我让你来蹭饭,怕你饿死。”   孟秋开始专注改善自己的生活。   她浏览了社交平台上留学生的生存技能分享,想起来问邵桐要中国超市地址。   邵桐看她一副偏要自力更生的样子,一边给她发,边笑说:“我很好奇你第一顿饭会做成什么样。”   “可能很不像样吧。”她打趣。   实际上,孟秋压根没想做得多好吃,去了中超之后,囤了一堆泡面。   往常她在燕大,食堂三餐很稳定,基本没有吃泡面的日子。   后来赵曦亭时不时过来,吃食上越来越精细。   他带她吃的东西,调味都不重,却很有滋味,属于味道渗进去,当下没感觉,醒过神已经把味蕾养刁了,是不是好东西一口就能尝出来。   心情更稳定一些的时候。   她开始探店,有一家叫taco bell的墨西哥连锁快餐店很得她心意,往nacho里加上酱和蔬菜或者肉,简简单单就能顶一餐。   她研究了下做法,偶尔在家里也吃这个,方便又快捷。   孟秋常常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闲逛,逛到哪儿走累了,再导航往回走。   她走在一条小巷子里,有点迷路了,导航不大准,鬼打墙似的打转了好一会儿。   她在路过涂鸦墙第三遍的时候,突然有个易拉罐从头顶扔下来,砸在她脚边。   孟秋吓了一跳,抬头看,是个短发精瘦的华人女人扔的。   有点不礼貌,但又有些莫名。   女人打了唇钉,手里夹着烟,她抽的烟不是国内一盒一盒的,而是自己卷的烟卷,白色细长的一条。   孟秋刚要走。   “喂。”女人跟逗猫似的抬抬下巴。   孟秋停住了,指指自己,“叫我?”   她刚说完,看到后面有个瘦高的男人,低头瞥了她一眼,躬着身子从她身边走过。   那人的眼睛有些凶光,像是好事被破坏的气恼。   孟秋下意识往墙边靠,似乎明白了什么,起了一身冷汗。   女人趴在窗口,肆无忌惮地用中文,“只是小偷,别紧张。”   孟秋很感谢她,真心诚意说了声:“谢谢你。”   女人和她闲聊起来,“新来这边?”   “留学?”   孟秋点头“嗯”了声,想了想,顺便问:“你知道最近的地铁口往哪边走吗?”   女人从窗台直起身,“上来吧,我给你指指。”   女人房间很乱,但乱得很有章法,洗过的衣服堆在一边,摞起来没放进柜子里,餐桌上有些酒罐子,没喝,像是买回来随手一放,沙发上手提电脑随意倒着,旁边有几本翻开的书。   客厅有一只猫,说不出什么品种,但很可爱,懒懒地窝在沙发边,看到孟秋来,抬起脑袋看了一眼,又趴下去。   看得出来屋主的性子很随性不拘小节。   孟秋和女人聊了几句,知道她叫薛翊。   薛翊看她对猫有点好奇,把它抱起来放沙发上,挠挠它的头,“这是我前夫的猫,他回国就扔给我了。”   孟秋有些讶异,她居然毫不避讳,洒脱极了。   薛翊打量了下孟秋,一笑,唇钉也晃起来,“你这嫩生生的样儿,难怪小偷盯你,我都看他跟你好几条道了。”   她那会儿忙着找路,那人走路没声音,丝毫没察觉。   孟秋又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问薛翊:“你是燕城人?”   薛翊摸着猫,“前夫是,口音被带偏了点。”   “你一个人来留学?没报语言学校之类?”   孟秋说:“对。”   薛翊觉得稀奇,“真一个朋友都没有?”   “也不是。”她还是认识邵桐的。   薛翊挺热心地双手合掌拍了下,“我带你去认识些人吧,那个小酒馆我也很久没去了。”   孟秋后来问薛翊,为什么见第一面就对她这么热情。   薛翊说,眼缘。   小酒馆在现代美术馆附近,装修有些艺术风情,老板是中国人。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在弹吉他。   很艺术生刻板印象,主唱留了条小辫。   薛翊和他们很熟,挨个撞肩拥抱。   孟秋介绍自己时用了“梁舒玟”这个名字,这还是她第一次说,有点拗口。   薛翊笑着介绍,“这家店老板算老华裔了,很热心,常帮中国人的忙,过年过节偶尔找几个网红音乐人举行活动,发点月饼糖人什么的,还不收门票,来打卡的不少。”   “以后你也能常来坐坐。”   孟秋点点头。   小姑娘初来乍到一脸好奇,里面这些唱歌弹琴的都围了过来,有种终于逮着人说故事的兴奋感。   他们先说了些奇葩当地人的轶事,又吐槽了奇葩天气,说下雨下得人都成雨了。   后来有一个说:“以前我们华人圈有个学长,是个神人。”   孟秋禁不住吊胃口,顺着话头问:“怎么个神法?”   绑辫子的那个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笑道:“胖子你又来,有完没完,每次撩小姑娘都用这招。”   胖子不搭理他,继续说:“那个学长非常出挑,长相成绩都是,真人很有魅力,不过我也是听说,没接触不清楚。”   “他刚来留学那会儿,有个小国家的公主天天对他围追堵截。”   孟秋有点惊讶,“真公主?”   胖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真公主,讲血统的那种。”   “她把那个学长缠烦了。”   “终于有一天,学长把人挡了,语气挺不耐烦的,说,我不是唐三藏,没法让你长生不老。”   “那个女生就问,什么是唐三藏。”   “他懒懒说了句,唐三藏都不知道啊?那可能有点文盲,我不喜欢文盲的。”   孟秋听愣了。   她可能和赵曦亭缠久了,这作风和语气,她竟然代入他想象出了画面。   胖子看着孟秋,推了推扎辫子的,直笑,“她怎么和我们以前碰到的那些反应不一样。”   扎辫子翻了个白眼,“要是大家都一样多没劲。”   孟秋摸摸鼻子,没再走神,礼貌地捧场道:“然后呢?”   “他们在一起了吗?”   胖子手搭在旁边人肩上,说:“哪能啊,女生当那么多人面被说文盲,可能有点下不来脸,居然气哭了。”   “那学长真不怜香惜玉,瞧都没拿正眼瞧,居然还笑了,有点嘲讽的意思,然后就走了。”   “泼天的富贵啊,他不要。”   “后来有人打听他什么来历,性子这么傲,都没打听什么来。”   “私底下有人看他叫过使馆里的人叔叔,像世家的长辈,具体也说不清。”   薛翊显然是听过的,笑说:“好了,小姑娘也逗完了,以后有什么节目可以带带她,不然留学挺无聊的。”   胖子说:“那不是简单的事儿么。”   如果不是这个故事,孟秋已经好几天没想起赵曦亭了。   好像日子真的平静下来,步入她想要的轨道。   但愿如此。   她难免想到那个蛋糕。   -   赵曦亭那天进了屋,把纸条往桌上一扔,没开灯。   没开灯的屋子就像一副棺材,黑暗吞没了活气。   他往沙发上一躺,闭眼沉在黑暗里。   他太阳穴有条神经在跳,隐秘的怒意和疼痛边缘长出点兴奋,是一团污遭的恶,在体内胀开。   从赵曦亭记事起,就没怎么过过生日。   按实际说来,还有三天才是他生日。   她提前给了他“惊喜”。   蛮好,起码她记得。   孟秋的手机没带走,被他开了一次后换过密码。   赵曦亭随意点了几下,解开了。   他坐起来,衬衫领口的束缚感似乎支配了他的呼吸,他解了下纽扣,没解开,有些不耐烦,直接用手扯,手背暴起青筋,往外一拉,“呲”的一声,纽扣蹦到落地灯旁。   赵曦亭垂睨冒血的食指指关节,丝织物摸起来柔软,卡进肉里倒是锋利,居然割出了伤口。   他静静地看了一阵,没有处理,继续看向手机。   他对孟秋的微信和通讯录都没什么探索欲。   他点开了她的相册,想找一些她的照片。   赵曦亭瞳眸发黑,像渴了在找水,滑动手机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有点想她了。   她怎么能真的离开他呢。   小姑娘的相册无聊得紧,最近的一些尽是古板的学术板书,还有花花草草。   她爱拍细节,比如花上的蕊,还有玻璃上一颗颗饱满的水珠,自拍几乎没有。   赵曦亭从柜子上拿了瓶威士忌,选了个平时比较称心的杯子,坐回沙发,把手机投屏,从第一张有她的照片开始看。   小姑娘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   她高中扎马尾,刘海不太厚,有点儿稚气,不像现在散着头发,清清冷冷,照片里穿得最多的是校服,传统蓝白色。   属于在他学生时期也会看一两眼的女孩子,为那份傻气的认真。   有几张像是校外活动,去清理什么泥地,她衣服弄脏了,拉起一角,拿手机的人给她拍衣服有多脏。   孟秋拉衣服的手腕细细的,戴着一圈黑色皮筋,几乎能看清上面的绒毛。   赵曦亭视线在她的腕上停留了一会儿,点上烟,缓缓抽了一阵,慢慢往下翻。   有一天是学校运动会。   她给别人拍了很多照片,自己的没有。   照片里有男生也有女生,有的在跳高,有的是标枪,还有一些站在台子上加油,看起来她那天带了拍摄任务。   其中一张人脸有些眼熟,赵曦亭眯眼认了认,看出来是林晔。   他属于高中时就挺会打理自己的那类男生,戴着个不伦不类的发带,头发也烫过。   他的数量比别人多几张。   第一张是从背面拍的,他从橡胶跑道冲过终点。   第二张拍虚了,看嘴型像是说重来一张。   最后两张。   其中一张林晔搞怪地对镜头后的人敬礼,另一张走近了笑得龇牙咧嘴,伸手要夺人手机。   像是两人玩闹的时候,孟秋不小心按到了按钮。   赵曦亭在最后这张照片停留了很久,用视线临摹林晔的眼睛。   像要穿过屏幕,把自己的眼睛安在那张脸上,看当时的小姑娘。   孟秋毕业那天照片最多。   有一张她拿着一束花,站在校门口,和爸爸妈妈合影,笑得很恬静。   赵曦亭抽空弹了下烟灰,靠着沙发,仰头半阖眼,没什么情绪地算了算。   按照照片的时间算,大概再过段时候,她就要遇见他了。   接下去是她比较快乐的暑假。   相册里出现了许多风景照,还有路上遇见的稀奇古怪的小物件,有的是吃的,有的是手工艺品。   往下有个视频,有十多分钟。   封面是她笑得快看不见眼睛的脸。   赵曦亭暂停片刻,把酒倒满,扔掉手上的烟,重新点上一支,薄薄吐出一口,黑眸聚焦在她的眉眼。   烟雾将他的脸几乎虚化,他仿佛根据她的笑在推演什么,过了半分多钟,才点开。   似乎是在一个公园。   天气很好。   镜头对准了孟秋的脸,拍摄的人拉进放大,抖动感也变强了。   阳光从林荫间隙投落下来,小姑娘整张脸落了碎光,周身晕了一圈光晕,头发发亮好像明净的精灵。   她在笑,有点傻气的笑,抓了抓头发说:“你别拍了呀。”   镜头外是个男声,说:“就拍,这么好看为什么不拍。”   “要不我去考导演系吧,你做我的女主角,我们两个一个负责美,一个负责拍得美。”   “少说让你拿个文艺片最佳女主。”   赵曦亭听出来。   是林晔。   屏幕的光和房间的暗相绞着,他瞳膜滚过一寸一寸的画面。   孟秋挡了下镜头,耳朵有点娇气地红起来,说:“别闹了,手机要没电的。”   她调子很柔,心情好时更甚,一开腔就像撒娇。   林晔扬了声和她讨价还价:“这样吧,你说喜欢我,我就把手机还你。”   孟秋把镜头挡得更严实了,指缝漏出点上翘的唇角来,说:“那我手机不要了。”   画面里突然出现骨骼修长的手,镜头没再对着孟秋,那手似乎去拉她。   男生声音远远传出来:“我们刚在一起,孟孟你怎么这样,快点,我想听。”   急于求证爱情的少年似乎想留存点什么证据,又把镜头对准了小姑娘。   孟秋把脸扭过去,她直长的头发落在颈边。   她表情瞧不见,但还是能听出是笑的,“该说的时候会说的呀。”   赵曦亭冷淡地看着屏幕,喉咙居然有一丝陌生的滞涩感。   林晔跟哈巴狗似的凑过去,“孟孟,求你了,说一句吧。”   孟秋弯着眼睛,停了一会儿,说:“好吧好吧。”   “喜欢你。”   赵曦亭指尖猛地按下暂停键,眼眸蓦地一狠。   他往后倒了几秒,在孟秋说喜欢你的前面停下,重新让她说了一遍。   “喜欢你。”她说。   赵曦亭眼底飘着败絮一样的黑,平静地盯着屏幕,操控上面的进度条,像操控小姑娘轻软的嗓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喜欢你。”   说到让他几乎忘记林晔的存在。   他真的有点想她了。   赵曦亭看向门口的蛋糕,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任由酒精灼烧喉咙。   他突然站起来疯了一样找那张被他随手扔在桌子上的纸条,盯着那行字,眼眸狠戾起来。   生日快乐是吧。   既然祝他生日快乐。   当面说才有诚意。 第33章 发酵   孟秋买了一块门口用的地毯, 还有一个放伞的桶,雨天不至于弄得太湿。   电梯门口碰到邵桐扔垃圾回来。   他看了看她怀里七七八八拿得很艰难的散装收纳架子,赞了句:“不错呀, 生活越来越像样了。”   孟秋鼻尖忙活出点细汗, 脸红扑扑的, 弯弯眼睛说:“要住很久呢。”   她越来越有安全感了。   总觉得危险期已经过去。   邵桐帮忙拎她脚边的箱子,“你不打算重新搬家啦?”   “嗯, 附近交通挺便利, 买东西也不用拎很久, 不太想搬了。”   孟秋渐渐适应这边的节奏。   她前面的生活像坏了一段路的火车, 现在又把路接起来了,火车正有重整旗鼓, 很活力地往前开。   而且她发现布置房子能让她心情变得更好。   “我帮你提。”   邵桐和她一起上五楼。   孟秋在门口忙活, 邵桐把袋子放桌上。   他从客厅出来看到孟秋手臂上有伤口, 停顿了一下。   “你这个挺深, 这两天最好少沾水吧。”   孟秋偷闲看了眼, 不是很在意。   “买东西不小心划的,没关系的。”   今天周末,人有点多,她在货架旁边挑东西, 被人挤了一下,没看到架子上有尖的一头铁皮,手一挪就这样了。   刚冒血的时候还挺疼, 现在没什么感觉。   邵桐看了会儿,说:“你等着啊, 先别关门。”   孟秋猜到他可能要拿东西帮她处理,“诶”了一声, 没叫住人,就随着他去了。   几分钟后,邵桐气喘吁吁上来,爬的楼梯,刘海撇开八字,手里有瓶没开封的消毒水。   像个操心的父母。   “这个你备用。”   “创口贴我那儿还有好多,这些你放着。”   他拎着两条创口贴,看向孟秋的手臂,嘀咕了句,“我就说忘了什么,忘了给你备一个医疗包。”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准备的。”   孟秋温声说完,接过创口贴,一只手操作不太稳,翘起一点角,邵桐帮忙撕开重新拉了一下。   “Oh, sooo sweet.”有人吹了口哨。   孟秋抬头一看,是住楼上的意大利人,他正牵大金毛下来,像要出去溜狗,狗爪吧嗒吧嗒发出有规律的走路声。   这个意大利人说英语喜欢把重音放第二音节,很引人注意的腔调。   孟秋遇到过他好几次。   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因为孟秋在电梯里被凑过来闻她的金毛吓着了。   他忙把狗挡后面,开玩笑似的骂了狗几句,是个社牛。   现在社牛正朝他们挤眉弄眼。   邵桐似乎有点尴尬,站开了点,解释说只是帮个忙。   善意的调侃不算什么的,孟秋没往心里去。   她弄好创口贴,又蹲下去搭伞桶,面前摆着一张全英的说明书。   邵桐眼里布满赞赏,笑说:“你适应还挺快。”   孟秋问:“什么?”   邵桐挑了下眉:“刚开始担心你不是英专出身,又是突然出国,语言会有点困难,看来没难倒你,小瞧了小瞧了。”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下周我有几个老同学从纽卡斯尔过来聚餐,到时候你也下来一起吃吧,给你介绍朋友。”   孟秋没什么事,这段时间她到处找新鲜的景和人填补生活的空挡,不抗拒见新的人。   抬头冲他弯弯唇,“好啊,我早点来给你帮忙。”   -   燕城最近多阴云,雨要下不下,好几次以为它要落几颗,最后只是吹过几阵不太大的风。   赵秉君刚下飞机就接到赵曦亭的电话,让他去酒店包厢找他。   赵秉君最近都在外地出差。   说好听是出差。   实际上为了躲人。   他实在怕见到赵曦亭这祖宗。   他和赵曦亭两个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谁都没吭声。   赵秉君就想看头上的铡刀什么时候落下来。   现在躲不过去了。   说来,赵曦亭的反应和赵秉君原想的不一样。   他以为孟秋不见那天赵曦亭就要来算账,当时都已经想好了说辞。   结果这祖宗很沉得住气,硬生生一句狠话不放。   他这态度好像压根不急到手的兔子飞了,反而非常笃定有一天会回他手上似的。   赵秉君细想想,很符合赵曦亭性子。   小事干脆利落,大事缓缓筹谋。   赵秉君去酒店的路上揣测了一阵赵曦亭心思,想来想去难得替孟秋捏一把冷汗。   比送她走那天还紧张。   赵曦亭当天动手找的话,怒气泄干净,冷一阵真能好。   到现在了,他还是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这反而说明他真把人往心上搁了。   图个乐子也好,图真爱也罢,总之孟秋算是被他咬上了,再松不了口。   酒店的老板赵秉君认识,破产以前做的科技公司。   他认识赵曦亭后,赵曦亭点拨了他一句,让他做酒店,还真做得风生水起,从此以后对赵曦亭很忠诚。   在这酒店聊,隐私性极好。   赵秉君开门进去。   赵曦亭坐在朝西的方向,点了一桌菜,没等他,已经吃上了,旁边坐了个小孩儿。   画面有些古怪。   赵秉君进去以后,赵曦亭看也没看他,也没打招呼,不温不火继续吃菜,一脸淡薄相。   赵曦亭夹了片玉米烙放小孩盘子里。   “自己拿手抓。”   赵秉君事先以为就他们俩。   他看了孩子一会儿,猜测可能是酒店老板的,但也不懂为什么带进今天这局里来。   赵秉君在赵曦亭对面坐下,扫了眼桌面,问:“不喝点?”   赵曦亭拿湿毛巾擦了擦手指,随意一扔,眼睛乌黑地瞧过去,薄唇轻描淡写地问:“不喝了吧。”   “回过家没,这么多天在外面,嫂子不催啊?”   这是赵曦亭见面以后的第一眼,很压人。   赵秉君没动筷子,平静地和他对视,不声不响较量。   “不催,这方面她是名好太太。”   赵曦亭手指拨弄干净的陶瓷板,翻过来,捣过去,仿佛随意一问,淡声:“藏哪儿了?”   赵秉君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你既然猜到是我做的,就知道我不会说,甚至还会防着你,何必问呢?”   赵曦亭似料到他会有这一句,唇角展开一丝笑,逗了逗旁边小孩儿的脸。   “那聊点别的。”   “会喊人没?”   小孩子两手都抓着玉米烙,吃得有点糟糕,衣服上落了不少碎糖屑,跟雪似的铺着。   “叫他吗?”   他表情懵懂,先是看着赵曦亭,赵曦亭又示意了一下,说对。   他才抬头看对面,对赵秉君怯生生叫了声:“爸爸。”   赵秉君蹙了下眉,看向小孩子,牢牢盯着他五官看,“什么意思。”   别人来这么一句,他指定不相信。   但坐在赵曦亭旁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赵曦亭温声道:“他没听到,你再喊声,喊响亮点。”   小孩听话地冲赵秉君叫:“爸爸。”   赵秉君脸瞬间寒了。   “你让人乱喊什么呢。”   赵曦亭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他,拿起烟,没点,衔在嘴上,拍拍小孩肩膀。   “跟他说说,你几岁。”   小孩子看了看赵曦亭,又看向赵秉君,伸出三根嫩生生的手指头。   赵秉君彻底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椅子没定住,砰地翻地上。   他走到赵曦亭面前,又看了眼小孩,脖子冒出青筋,强压着脏字儿,伸手想拽他领子。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赵曦亭半路拦了他的手,抓着他手臂往前一推,“嘡”地把筷子往桌上一砸,脸色没什么顾忌,几乎把碗也要碎了。   他眼眸暴戾,“赵秉君,你跟我耍什么横。”   赵秉君瞪着他,咬牙切齿:“这种事能瞎来吗。”   小孩子似乎被眼前突然爆发的争吵吓住了,哭了起来。   赵曦亭冷淡地启唇:“出门去,有人带你吃饭。”   小孩子抹抹眼泪点点头,从椅子上爬下去,手里还握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烙。   赵秉君一直看着小孩,直到他从门口出去。   赵曦亭重新坐回位置,唇边挂着丝笑,眼眸冷冷涔涔,看他气得那副样儿,懒散地点上烟。   “眉眼是不是像。”   “我第一次见就觉得像。”   “还愣着?不给孩子妈妈打电话问问?”   赵秉君脸沉得像死水,盯着他咬出几个字,“你他妈真行。”   说完赵秉君就摔门出去了。   赵秉君在走廊徘徊了一阵,没马上打电话,想起三年前那一段。   他和那个小姑娘分得很不体面。   他还和人谈着,那边说婚事得订了。   从父母双方介绍见面,到订婚,统共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把自己交付出去了。   他和现在的太太有匹配的家世,差不多的学历和眼界,对方除了喜欢买东西,偶尔和别人攀比外,没什么太大的缺点,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圈子里长起来,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他没什么挑剔。   有天小姑娘和他在沙发上纠缠,不知怎么从他口袋里摸出个戒指,看了很久,像小狮子一样闹起来,砸他身上要解释。   他永远忘不掉她的眼神,没想再骗她。   当晚她就走了。   小姑娘挺狠毒,说了句,“赵秉君,我祝你终身不孕不育。”   他一直记着这句,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句。   今天赵曦亭把小孩领桌上。   他从进门第一眼就隐隐有预感要坏事,但许多事只要没发生就存着侥幸。   赵秉君刻意不深想,也是想避开那句话的意思。   后面赵曦亭让小孩子喊人,冥冥之中想不明白的那一环好像扣上了。   透心的凉。   赵秉君甚至来不及想太多,他只想确认这一件事,没再踱来踱去,清醒了似的拿起手机。   她的号码他一直没删。   他也没刻意去删,有时候翻到还会看两眼。   赵秉君其实不太推拒思念她的时刻,对他来说,那是一段特别的经历。   但他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太干净的东西。   赵秉君拨号码的时候,居然生出几分胆怯,在忙音里想起她的心愿。   那时她还很稚气,说想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   他那时怎么应的?   赵秉君闭上眼,不知道怎么接通的电话,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句就是:“我们有孩子吗?”   那边人安静了好一会儿,电话里的寂静像从他们分开的这几年剪出来平白多出来的时间。   她冷声说:“有也没了。”   她仿佛还有点恨意,“对啊,我当时就该告诉你,凭什么我一个人在医院,你给人家当新郎啊?”   她冷声冷语往外蹦,“也不对,我应该生下来,让你为难,你不是最在乎你们家脸面么,多出个私生子永远成为你污点。”   赵秉君先是有一丝松快,紧接着更深更重的愧疚和痛意席卷了他。   他心脏涩意翻涌,滚了滚喉咙,沉沉说了句。   “抱歉。”   对面开始骂他,他任凭她骂,骂着骂着她就哭了起来,然后把电话挂了。   赵秉君闭眼摁了摁鼻梁,抵墙缓了一会儿,走回包间开门的时候,手有点无力。   像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变成一张揉皱的纸,全是无法修复的痕迹。   他很清楚,刚那一下,是赵曦亭在报复他。   让他尝一尝失控的感觉。   这一招攻心,不可谓不狠。   只怕这辈子他都很难忘记这一刻的情绪,恼怒,恐惧,愧疚,自责,席卷成巨型海啸,击溃他。   或许午夜梦回,他还会想起那个孩子。   见他进来。   赵曦亭唇边卷着讥诮的笑,懒懒地看着人。   赵曦亭左手手肘松落地抵着桌面,指间夹着烟,一会儿没动,几许灰落下来。   他随意在衣服上弹了弹。   他像是刚攻击完敌方的防御网,姿态松弛地继续盘问。   “她在国内国外?嗯?”   “国外的话,美国?英国?澳洲?”   赵秉君已经冷静下来了,揉了揉太阳穴,手放下来,睁眼。   “你要真有本事,自己找,但我也和你说清楚,我会继续帮她。”   “今天算我们扯平。”   赵曦亭神色寡淡,“你知道我们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吗?”   他抬起头,平铺直叙,“你怂。”   想要的不敢争。   也很难护住人。   赵曦亭太了解他这位兄长了。   赵秉君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这样性格的人喜欢把不安全的炸弹全往眼皮底子底下搁,好随时处理。   恰好他也有处理的能力。   因此他哪里的关系网最密集,人就越可能往哪儿塞。   孟秋的学历只能升不能降,全球顶尖大学就那么几所。   有些没好大学的国家都不用猜。   除非她自个儿要求换专业,那是有可能躲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但小姑娘忙着跑路,估摸着有地儿去就行,哪儿想得了那么多。   美国他常去,天南海北总有几个朋友,指不定哪个不小心,孟秋就在街头碰上。   按赵秉君的性子,绝对不会把人送美国。   除了美国,剩下的国家也没几个了。   赵曦亭拧了烟,黑眸牢牢抓住赵秉君的表情,像抵了一把刀。   “是不是英国啊?”   赵秉君放在西装裤袋里的手缩了下。   在赵曦亭强攻击性的眼神下,他居然有种被拷问的感觉。   这个时候了,只能说赵曦亭太恐怖,他连查都不用查,动动脑子都能推出个大概。   赵秉君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别试探了。”   赵曦亭仿佛无所谓:“那就是英国。”   赵秉君这下拢了下眉。   赵曦亭盯了一阵,看笑了,气势卸去,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给你点了新的餐,菜凉了不好吃,受了惊吓吃点热的。”   说完起身往门口走。   赵曦亭回去订了张机票,不管真假,他打算先去英国呆一阵。   他看向放在桌上正在充电的孟秋的手机。   运气好的话。   过几天就可以和她呼吸到同一片空气。 第34章 发酵   邵桐约好聚会那天, 孟秋买了几只活螃蟹,他的门早早开着等她过去。   孟秋回来时间不大早,她以为邵桐已经开始忙活了, 没想到他正站在书桌前摆弄她的资料, 各式各样的都有。   资料上有些是她本名, 有些不是。   孟秋觉得新奇。   邵桐给她展示了几张。   孟秋看资料,他看人。   邵桐在她眉眼停留了好一阵, 最后笑笑说:“也没什么, 就是给你声东击西混淆视听的玩意儿。”   “怎么感觉你不太紧张?”   孟秋抬头问:“你和赵秉君联系了吗?”   “没啊。”   孟秋笑笑, 语气松快, “不是你说的吗,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转头有点苦恼地指了指袋子里的东西, “我处理不了螃蟹, 现在要把他们放水里吗?”   邵桐跟着她手指转过去:“没事儿, 你去沙发上坐吧, 看会儿剧或者电影, 我来弄,可能得有一会儿。”   孟秋说来帮忙就是帮忙,去旁边把蔬菜洗出来。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邵桐的朋友提着水果, 速食还有酒水过来。   三男二女。   有一对是博士情侣,读的化工,准备领证了, 连连说邵桐做饭手艺好,在路上就惦记他这一口。   他们还让孟秋别客气, 能蹭一顿是一顿。   五个人在这边玩了几天,离开又聚了一次。   吃饭的地方离孟秋他们住的有些距离, 回来快十一点了。   楼道的灯是感应灯,走廊某一段特别灵敏,一过那段,踱几遍脚灯也亮不起来。   孟秋就着黑拿钥匙开门,没对准孔,钥匙滑开掉了下去。   她打开手机手电筒蹲下去捡,隐约看到地毯上沾了什么灰,很碎。   孟秋没看清,先起来开门。   开了玄关的灯,她弯腰拿起地毯掸了掸,仔细一看,是烟灰。   她弄干净了回头一想,有点不对。   怎么会有烟灰呢?   她没有会吸烟的访客。   能把灰落在离她门口这么近的地方,肯定是在她门口待了一阵,不是纯路过。   她脑子里冒出独居女性被跟踪狂入室抢劫的新闻。   有些毛骨悚然。   立刻把门关了。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安稳,脑子里都是这片烟灰。   第二天早上,她去门口邮箱里取自己从旅游地寄回来明信片。   她路过电梯口四棱角的烟灰桶,物业清洁还没来,还是昨天的垃圾。   许是昨天晚上门口地毯的烟灰让她有些在意,便瞥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   她定住了。   那个烟很眼熟。   让她想起一个人。   赵曦亭。   赵曦亭常抽的烟和普通人的牌子不大一样,标有些霸道,烟杆的颜色内地似乎不多见。   孟秋有种惊悚感。   她的第六感疯狂提醒她赵曦亭可能已经在英国了,不然那天邵桐看她的眼神不会那么复杂,而且他不会莫名其妙又开始整理她的资料。   她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起码先躲一阵。   她匆匆忙忙跑回房间拎上包,把手机关机,冲出去随便拦了一辆计程车。   司机问她去哪儿。   孟秋跑得上气不接下,心口嘭嘭嘭直跳,停下来有些迷茫。   她也不知道去哪儿,想了一会儿问:“先生,你是本地人吗?”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似乎没载过这么奇怪的客人,挑高眉毛笑:“不是本地人也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孟秋追问他是哪里人。   随后司机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名。   孟秋查了一下,问:“是一个小镇吗?”   司机点点头,自豪道:“是个很漂亮很宁静的小镇。”   孟秋点头:“那就去那里。”   司机讶异地转头,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喝多了,两只手隔空拉开,比划了一下距离,“你确定吗?很远。”   孟秋很确定。   因为只有这种莫名其妙和她完全联系不起来的地方,赵曦亭才找不到她。   她笃定,“没关系,我会付给你钱。”   -   赵曦亭到英国后倒了两天时差,他刚开始没法确认孟秋此时此刻具体在哪个城市,毕竟还没开学。   正好闲着,他颇有耐心地整理了一下英国到燕城那段时间出入境的信息。   并且调出了他们的银行卡使用记录。   这方面赵秉君做得不错,确实抹了孟秋所有痕迹。   还好英国不大,样本信息不算多,他筛查了几天,对一个留学生起了兴趣。   叫邵桐。   信息显示邵桐入境了燕城,还在国内。   但有趣的是,邵桐的海外银行账户前几天开始有活动迹象,使用地点还是英国。   好像人凭空出现似的。   他没有立即把他和孟秋联系起来,只是分神让人捎带手查了查。   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歪打正着。   他大概知道孟秋躲哪儿了。   赵曦亭当晚去孟秋房间门口等了一阵。   等了俩小时没逮着。   想着人找到了丢不了,就先走了。   后面连着三天,他都给她送了花。   然而跑腿的人回回都打电话说,房间里没人,问要不要把花放门口。   他觉得不对,赶过去敲了一阵门,实在没人应,有点等得没耐心。   直接叫人过来把锁撬了。   邵桐和撬锁师傅一同进的电梯,见他按的五楼看了一阵,回房间后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穿好衣服上五楼,结果看到孟秋门口有两三个人站着,正在撬她的锁。   最让邵桐感觉不安的是靠着墙淡淡垂睨门锁的男人。   众星捧月一样的贵气,谁站在他旁边都成了点缀,特别是那身气势,寡淡的黑眸一挪来——   邵桐的喉咙就紧了三分。   如果邵桐那会儿还不敢百分百确定这个人是谁,余光瞥见地上那几束看似浪漫的花。   瞬间一切都明了。   通心凉。   邵桐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飞奔过去把撬锁的人拉开,斥责道:“谁允许你们开的?”   赵曦亭似乎并不意外他来,很明白他是谁。   他乌眸压住他,嗓音淡,也很缓,“你知不知道里面已经几天没动静了?”   邵桐一愣。   听出点质问的意思来。   赵曦亭从墙边站直,双手插在西装裤里,睨着锁:“给她打电话,打不通的话只能撬了。”   邵桐算了算,他确实也有好几天没见孟秋了。   但他听赵曦亭态度强势地提条件,有种前功尽弃地溃败感。   他咬牙道:“我会联系她,但你得先走。”   赵曦亭看向他,眯眼冒出点戾气来,“还有功夫和我瞎扯。”   “现在是我走不走的问题?”   “她要是真在里面磕着碰着,或者出什么状况,没人发现,你负责?”   他眼里的黑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冷声对开锁的人吐字。   “撬。”   那些人很明白谁给他们发钱,真继续动手。   邵桐跟在门口,一边着急地看着撬锁的人,一边给孟秋打电话,发现她关机了。   锁松动得越来越厉害。   两个号码都打不通,邵桐点开微信给她发消息,问她是不是出去玩了。   没回复。   过了几分钟,锁脱了门。   赵曦亭直接进去。   邵桐紧跟在后面。   里面没有人。   桌上有两张没来得及整理的明信片,一看就是随手扔的。   茶几底下滚了个橙子。   孟秋好像离开得特别匆忙,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捡。   赵曦亭呼吸深长,一脸阴沉地坐在沙发上。   不用问。   又跑了。   邵桐转了一圈,似乎对眼前的状况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这次孟秋连他都没有说。   这下好了。   和谁都交代不了。   赵曦亭拢眉点上一支烟,盯着那颗橙子不知在想什么,薄薄吸了一口烟,吐出来。   “给我号码。”   邵桐不肯说,“她要是愿意见你,就不会走了。”   赵曦亭嗑了一下烟,眼睛凉凉挑过去,脸已经完全沉下来,有种恐怖的不满。   “你有数没数?”   邵桐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发难,有些捱不住他这个眼神,张了张嘴没说话。   赵曦亭眼里全是冷色,一个字一个字沉沉地咬出来。   “到现在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她一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在外面乱走,遇着事儿怎么办?嗯?”   “她才来几天,懂这边的门道么?她不明白你也不明白?”   “你要真上心,跑了这么多天,一点察觉没有?”   “还是说凭你的能力,你觉得自己能找着她?”   赵曦亭似乎有点没耐心了,拢眉又重复了一遍,“号码。”   邵桐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想周全,解释说:“她关机了。”   赵曦亭深吸一口气,头往沙发上仰,滚了滚喉结,看天花板,缓缓眨动睫毛,问:“除了你之外,她在这边还有朋友吗?”   邵桐想起孟秋之前和他聊过的那几个人,报了名字。   赵曦亭听完一句废话没有,直接给使馆打电话要了这些人的联络方式,挨个问过去,都说没见过人。   他又问了邵桐一些信息。   结果一无所获。   赵曦亭是有点头疼。   前面他在孟秋面前耍了点手段。   这招好像被她学了去。   她知道不用证件就留不下生活痕迹,手机关机,银行卡消费记录在几天前,可不是把自己囫囵个藏起来了。   国内有个天眼系统还好些,这边个人信息一断,找人真像大海捞针。   赵曦亭压了压心口烦闷的心绪,坐直,缓缓将烟拧了,看着猩红的微光一点点熄灭,黑眸暗得发沉。   躲是吧。   安全都不顾了。   那最好这辈子都别让他找到。   生死都别。   -   孟秋在小镇呆了一周,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带的现金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   她算了算,现在差不多只能撑两三个月,房租水电一交,购置生活用品,钱跟流水一样出去了。   她有想过再取一次钱。   但她担心赵曦亭已经在英国并且盯上她这张卡了,只要一有动静,他绝对过来,就没再动。   她租的这套房子面积不大,好在什么都有。   房东是名胖得很可爱的女士,一头红卷短发,叫蕾娜塔,丈夫在外工作,孩子也在外面上学,她靠收房租生活,平时住在孟秋对面带小花园的房子里。   蕾娜塔还是第一次把房子租给中国人,隔两天就邀孟秋去吃英式红茶还有小饼干,说很喜欢听她讲中国的趣事,好像和想象中不一样。   有天下午,孟秋和她聊了一会儿,问:“蕾娜塔,附近有没有可以工作的地方?”   蕾娜塔有点惊讶:“你要去干活吗?”   孟秋点点头。   蕾娜塔看起来有点苦恼,“这个镇子太小了,也就餐厅有活干,大多小店铺不需要工人,可是餐厅一般都有固定的员工,短期很难等到空位。”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孟秋深吸一口气,坦白道:“是有些麻烦,我……可不可以借你的笔记本电脑用一用。”   蕾娜塔很大方,扬眉道:“为什么不行。我不怎么用电脑,那台还是给孩子买的,他不在好久没打开过了,你可以直接拿走。”   孟秋说了谢谢,想到银行卡的问题,觉得有些得寸进尺。   但她实在没办法了,厚着脸皮说:“蕾娜塔,要是我找到了工作,可以把工资先打到你的卡上吗?”   雷娜塔俏皮地笑了下,“可以啊,只要你不怕我私吞,我没什么不可以的。”   孟秋感激得连说几声谢谢。   拿到了电脑,孟秋开始在网上找一些兼职信息。   她倾向于做网络授课的中文老师。   这边找中文老师的虽然有,都需要面授。   孟秋联系了几个,一听她不能到学校或者家里,直接拒绝了。   唯一一个接受网络授课的招聘者,上线不太频繁,资料也是好几天前发的,没有更新。   孟秋试着和他联系,但对方一次都没有回复。   她只能点了那个人关注,作为标记。   过了两天,孟秋看到他一个小时前在线,又用英文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他现在是否还需要中文老师。   到晚上。   他的消息终于亮起来。   回复了!   孟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飞快地点开他的对话框。   对方用英文问。   ——你好,可以先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吗。   孟秋大概说了下情况,说自己是留学生,中国人,在国内发表过一些文章,可以定制化课程等等。   对方问能不能看一下是在什么地方发表的。   孟秋说很抱歉出于隐私,不太方便。   ——你怎么保证网络授课的效果呢?   那人又问。   孟秋很坦诚。   ——我没有办法现在保证,但是我们可以先试试。   ——怎么称呼?   ——姓梁。   那人缓缓打来一行字。   ——梁老师,或许你现在可以视频吗?我们面试一下。   孟秋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如果是网络授课,后期应该都需要开视频或者语音。   对方发来视频邀请,孟秋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点了接受。   但对面画面是黑的,好像镜头没调试好,或者没开摄像头。   孟秋有点拘谨,先打了个招呼。   那边没出声。   孟秋以为他卡了,给他发文字消息,礼貌询问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   结果对面突然把视频挂了。   再点开他资料,已经显示不在线。   孟秋觉得有些莫名。   不知道是网络问题,还是他不满意她。   明明刚开始聊得好好的,难道对方觉得她太年轻不靠谱吗?   外面好像突然下起雨来,孟秋起来关窗,唯一的希望火苗也熄灭了,她躺在床上想办法。   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来敲门。   孟秋以为是蕾娜塔,因为有时候蕾娜塔会在晚上给租客发自己做的小点心。   她边说来了,边下床,打开门,看到外面那双黑得能入侵她心脏的眼睛,一瞬间浑身凉透,惊恐地要把门关上。   可是来不及了。   赵曦亭长腿迈进来,脸色阴沉地拿膝盖抵着门。   他不知淋了多久的雨,全身没一块干的地方,径直把她拉进怀里,双臂紧得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湿漉漉地抱着她,低下头,嗓音一点一点冰凉地钻进她的耳朵,鬼魅一样缠上去。   “别急着开口,好好想一想,怎么和我解释。” 第35章 发酵   怎么解释呢?   没有解释的。   孟秋心尖还在余震, 她很害怕,害怕得想哭,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那张字条。   挑衅他的字条。   祝他生日快乐。   她盯着他的眼睛, 大脑一片空白。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推拒他, 像即将上刑场的囚徒, 要从他怀里挣开,继续逃, 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赵曦亭睫上挂着水, 她清晰得看到自己剔透惶遽的影。   他眼里的□□近她, 一只手抓住她两只腕, 紧紧囚在怀里。   “来,我帮你解释, 想留学, 忘了告诉我。”   “说!”   孟秋听到最后一个字, 整副身体都在颤, 下意识摇头。   赵曦亭目光牢牢钉住她。   “那就是为了给我生日惊喜, 玩一些小游戏。”   孟秋听他说起生日,抖得更厉害了,头一直在摇,没有停过。   赵曦亭黑眸渗着雨夜的寒, 嗓音又冷又狠,徐徐吐出来。   “孟秋,你倔成这样, 不肯骗我,我怎么放过你, 嗯?”   孟秋几乎被他的寒意吞没。   喉咙吐发不出一个音节。   只想从他怀里逃出去。   赵曦亭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甘,眼眸发戾, 单臂紧压着她的蝴蝶骨,像虬蜷雀鸟的粗树杈,长腿一勾,“砰”地一声把门砸上。   孟秋心里在尖叫,她仿佛一只薄壳的鸡蛋,被门的声音震碎了。   心脏的蛋黄液出来,抓不住,一直往外渗,流得到处都是,全都暴露出来,再没防御的壳。   赵曦亭抬眸去找她的眼睛,看着她,用视线抚摸她。   他唇际描上来,拇指拉下她一点唇缝,鼻尖和她相抵,低声吐息。   “孟秋,还要我么?”   孟秋眼睫轻轻抖着,缩在他怀里。   赵曦亭垂睨她的睫毛,唇贴上她的,绵长地嘬了一下,嗓音沉磁,像蛊惑她,绵绵的,绒绒的,“要我吧,孟秋,嗯?”   他像在乞怜。   但是乞怜什么呢。   他把她抵在门上,唇挪上来,吮她的脸颊,像在品尝一道美食,发出“啧”的响声,舌尖舔她的眼尾,唇夹住她的睫毛,温柔地舐着。   “不要抖。”   他用唇一遍遍安抚。   “孟秋,不要抖。”   她有点想流眼泪。   他的唇来到她的眉毛,舌尖跟着挪移,接着是鼻梁,他的鼻尖缓慢地蹭她,像进出的情人骨,让她感知那个动作。   最后是唇。   又是唇。   他探进去,吮她,一下间隔一下。   “我喜欢你,孟秋。”   “很喜欢。”   孟秋心脏像掉进什么洞里,一直往下坠,往下坠。   她骨头发凉,侧过脸,想躲过他的表白,被他虎口掐住面颊,强迫她和他接吻,唇上的力度却温柔得出奇。   要她硬接下他的这份喜欢。   孟秋不想要,她一点都不想要。   她突然使出吃奶的劲,想从他手臂里脱出来,失控地挣扎,“我不喜欢你!”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赵曦亭抬起头,眼里突然全是墟落,像地震后的余波,黑的,沉的,危险的,浓浓罩住她。   “收回去!”   孟秋咽了咽唾沫,倔强地和他对视。   “我不!”   “我就是不喜欢你!”   “你为什么要来!”   “我为什么要来?”赵曦亭乌眸沉寂地,盯着她,带着一分克制的,压抑的恐怖,“分手了吗孟秋?我们分手了?”   “分了分了分了就是分了!”   孟秋撕破了所有不愿意,不肯被他囚在怀里,闹起来,用脚踢他,踹他,赵曦亭单臂压住她的腰,把她腾空,她的拖鞋就掉了下来。   孟秋踢得脚指头踢得发痛,挤出手胡乱打他的肩膀,胸膛,最后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块东西,从他脖子旁边砸过去。   下一秒,白玉一样尊贵的皮囊冒出了血。   孟秋瞪着的眼皮怔了怔。   听着手上的东西掉到地板上咕噜咕噜发出闷响。看着他脖子上的血,汩汩的,和发尾的水珠一起,蜿蜒成淡红色的痕迹。   赵曦亭像感觉不到痛,连动都没动,但他眼里卷起飓风,缓缓吐字:“讨厌成这样?”   她不是故意的。   但是也是他的错不是吗。   孟秋倔着眼睛和他对视,不肯说话。   赵曦亭抱着她,和她一起摔在床上,压住她,撕开她的衣服。   孟秋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奋力坐起来,又被他压下去。   赵曦亭两只手和她十指相扣,紧紧抵在床上,汹涌地吻她,不带任何技巧,牙齿和她磕在一起,不知道谁的唇破了,血腥味弥漫出来。   她要张嘴说话。   他就去吮她,衔着她,堵住她,凶狠地舐她。   她要缩回去,他就把她牙齿顶开,和她纠缠在一起,一点避让他的空间都不给。   疯了一样和她纠缠。   他不允许她躲他。   一点都不行。   孟秋舌尖发麻,脸是烫的,涨红着,窒息地,胡乱从他嘴里获取氧气。   赵曦亭眼眸发冷,“还说不说了!嗯?”   他捏着她脸又贴上去,孟秋捶打他的胸膛。   他亲了她一会儿,埋下头去吻她的脖子,鼻梁棉质睡衣蹭到肩外,连同带子一起。   孟秋想要拉回来,但两只手都被他扣在掌心,他的头发弄湿了她的鬓角,她脸往外撇,想躲开他,不小心看到他手背暴起青筋。   像他现在的人。   暴怒,强势,无法抗衡。   他连骨节比她的大,手指也是,像夹具一样锁住她,一动就收紧,半分也逃脱不得。   她的衣服掀了一半。   她无措地咬住唇,仰起头,瞥到他的头发,只能看到他的头发,脚尖紧绷起来。   羞耻的,难捱的。   她的神经汇集到那里,挨挤他的舌尖,她弓起来想逃,却几乎把自己送到他嘴里,又缩起来,但都被他一把拖回来。   “赵曦亭……”她肩窝凹下去,盛着他越发重的呼吸,带着哭腔,“不要这样,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赵曦亭听到她的哭声停下来,抬睫俯视唇下的人。   白得像羊羔一样的骨。   一张小小的肤,凌乱的,怯懦的,饱满的。   在他鼻息下发颤。   “我不想和你分手,可以么?”他轻声问。   孟秋点点头。   他沉默地抱起她,让她伏在怀里,摸着她哭得轻抖的脊椎,轻轻地安抚。   “瘦了。”   “没好好吃饭么?”   “还是这里的东西不好吃。”   孟秋哭着应他,“不好吃。”   她不敢了。   她真的不敢了。   她哭得喉咙发呛,“我想去洗手间。”   赵曦亭抱着她过去,把她放在地上,俯身看她的眼睛,哄人的姿态,“能站住么?”   孟秋不肯看他:“你不要在这里。”   赵曦亭给她关上门。   孟秋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   除了被抓住的恐慌和不甘愿,还有别的。   但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也没办法去想。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最后眼睛挤不出水来了才停下,嘴巴疼得厉害,不敢看镜子,怕看见现在的自己。   她拿纸巾擦了擦脸,恢复了点力气。   孟秋打开门,床上已经没人了,她抬了下眼皮,看到赵曦亭靠在窗边,衬衫的领子是被她扯乱的样子,没理,脖子上有一抹红,干涸了。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望着正前方,神色靡靡地抽着。   他神情太淡了,以致于有些漠然遥远。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低头拨弄了一下烟灰,没说话。   赵曦亭抽完一支烟回来,拉上窗。   “想继续在这里念书,还是回国?”   不过才一会儿,他身上就带上了夜色的凉意。   孟秋垂睫不说话。   赵曦亭把书桌旁边的椅子转过来,和她面对面,俯一点身,把她头发拨到耳朵后面。   “在这儿念,我供你,用你自己的名字,想读几年读几年。”   “你要想继续燕大的课程也没关系,我订机票带你回去。”   孟秋两只手撑在床面上,沉默地看着脚尖,思绪已经完全平稳下来。   来英国本身也是为了躲他,这份offer拿得不算正规,现在被他找到了,继续在这里呆着没什么意义。   赵曦亭耐心地等她的答案。   但孟秋始终不回答他。   即使她心里有选择。   赵曦亭拿出手机,放在她手上,“看看漏了什么消息没。”   孟秋瞥了眼屏幕,上面有许多未读的微信提醒,已经充满电了。   看起来他并没有翻过。   赵曦亭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展开点弧度,“我也没你想得那么高尚。”   “中间翻过你相册,大概看了一遍你的照片。”   “你高中扎马尾么。”   “挺漂亮。”   她相册里没秘密的。   他可以看。   就算有秘密。   在他面前也不算什么。   “我看你理科成绩挺好的。”   “为什么学文科?”   赵曦亭平平静静地和她聊,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   “因为喜欢吗?”   孟秋还是不肯吱声。   赵曦亭轻轻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抱起她。   “真不理我啊?”   “是不是没打够?”   “再打几下解解气,嗯?”   他握起她的手,往自己肩膀上锤了锤。   孟秋收回手。   赵曦亭笑意淡了淡,自顾自往下说:“要是当时父母强迫你读理,会怎么样?”   “会反抗吗?”   “应该会不甘心吧。”   孟秋两只手迭在一起,不让他再碰。   赵曦亭扫了扫她的手,看着她低垂的睫,缓缓笑了声,下巴窝在她肩膀上。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之前忽略的细节。”   “当时我强迫你跟林晔分手,让你和我在一起。”   他顿了顿,“孟秋,你得多喜欢他才肯答应这种事情。”   孟秋心尖猛地一震,抬头看向赵曦亭。   他一直在看她,他的眼睛像陈腐的尸体贸然窥见天日,灯影像白削的肢干,一丛一丛黑的亮的缠在一起。   她在里面跌跌撞撞的迷路,喘不过气来。   赵曦亭仿佛叹息。   “你看。”   “只有聊他。”   “你才肯正眼看我。”   “我真的没办法,孟秋。” 第36章 发酵   他是不是又要做什么?   他又要做什么!   遇见赵曦亭之后, 孟秋好像闯入了他为她精心打造的世界。   抬头是天,脚底下也是天。   她从天上坠下去,再从天上掉下来。   永无止境地循环坠落。   孟秋匍在他黑色的眼睛里, 像沙漠里拄拐的旅人, 一点点迎着风, 艰难站直,轻声说。   “你总有办法让看向你, 不是吗?”   “和我喜不喜欢林晔有什么关系呢。”   林晔在她和赵曦亭之间, 算得上最无辜的人。   就算林晔的人生需要背负什么, 也不该是她带给他的。   孟秋挤着一股力量往喉咙耸。   “赵曦亭, 以后我们之间的问题,能不能不要带上别人。”   赵曦亭侧过脸和她四目相对, 黑塌塌的眼里印出她, 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刚上演过一场逃离和追捕。   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孟秋心脏微微起了凉意。   赵曦亭手指来到她的掌心, 平贴上去, 拇指摩挲她的腕。   “你前科挺多的, 孟秋。”   “但你现在是不是在和我商量。”   “和我商量关于我们之间的问题。”   孟秋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和他之间。   不是向来他做决定的么。   但她刚才,好像是和他商量了。   她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承认了。   赵曦亭摸着她的发,闭上眼, 手臂掌着她的背,让她靠近自己,低了点头, 唇印上她的眉间,比之前停留得长久。   他缓缓启唇。   “我今晚买机票。”   孟秋低着睫, 想起回去有可能出现的生活,有些烦闷。   她余光瞥见他西装裤袋里四四方方的盒子, 是烟盒,定住了。   赵曦亭的烟瘾说不上重不重。   他总随身携带着烟,时不时抽一支,离了就不太行的样子。   但和她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也能一晚上不抽,像是怕呛着人。   出于骨子里的教养,以及极强的自制力。   也有特例。   要是他心情不大好,或者摆明了对她不满,就会生冷不忌地在她面前抽起来,墨黑的眼睛从雾里透出来,能咬人。   孟秋还记得那天他找她吃饭,他们之间的第二顿饭。   上车后,她第一反应就是他抽烟了。   也是那个时候她隐约意识到,抽烟似乎也是他纾解压力和燥郁心情的方式。   孟秋忽然生出点恶意。   如果这个方式堵掉了,他排解不了会怎么样?   她牢牢盯着那个小盒子,心跳快起来,有什么在破壳而出。   一股报复性的快感和自虐性的恐惧交杂在一起,她骨头战栗起来。   要么大家都别过得畅快好了。   她大脑细胞甚至来不及处理。   话已经脱口而出。   “赵曦亭,能戒烟么?”   “我不喜欢闻到烟味。”   “你不是说喜欢我。”   她说完。   房间里有一阵安静。   赵曦亭缓缓看向她,眼睛有一瞬间宁静,像极薄极脆的黑玻璃,将将砸到她身上。   孟秋感觉到害怕和懊恼。   她不该提的。   赵曦亭鼻尖倏而喷出一缕笑,笑意有点散漫,“真想我戒啊,孟秋。”   孟秋被他看得心虚,一低睫,当什么都没说。   -   孟秋回嘉琳悦墅倒了两天时差,又去学校办了些手续。   回来之后买了张回霁水的车票。   买完之后,她看着短信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赵曦亭。   告诉他的话,好像真把自己栓在他手里,扯一扯线,她就得回来,她不甘心。   不告诉他,怕他又发起疯。   还有一个可能。   她刚被他抓回来。   赵曦亭或许压根不会同意她回家。   孟秋躺床上乱七八糟地想着。   最后闭上眼。   她回去看家人,理由很正当,没有逃跑,也没有和他分手,他不能罚她的。   总之,她一定要回去。   这段时间赵曦亭似乎也在处理自己的事,没有来找她。   过了一周,赵曦亭强拉她到裕和庭,桌几上跟摆摊儿似的,什么颜色的烟盒都有,好多还是像雪茄一类的东西,中英文繁体有些还不认识。   他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扔,“忘了这个。”   “还瞧什么不顺眼?去翻翻,都拿去扔了。”   他居然真打算戒烟。   孟秋有点诧异。   她都没把那个恶作剧当真。   她当时单纯为了报复他对自己生活的干涉。   不算太大的事。   但只要对他思想上造成一瞬间的为难,她就已经像赢了一场战役。   赵曦亭唇角勾着笑,黑眸饶有兴致,“去扫扫,哪儿还有烟,扫出来由你罚。”   孟秋对他突如其来的兴致有点怵,像被桌上的烟盒呛到似的,往旁边躲了躲。   有种他做完这件事会跟她秋后算账的错觉。   她后面好奇查过。   有烟瘾的人要戒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戒断反应严重的话和戒违禁品很相似。   而且每一个戒烟的人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渴望尼古丁。   再普通的戒断症状有心慌失眠,精神萎靡,头痛胸闷,咳嗽等等。   运气不好的话,可能需要药物介入,并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达到了。   他还有偏头疼的问题,诱发得几率或许更大。   孟秋摇摇头,不敢看桌上的东西,轻声说:“不用了。”   “你可以抽的。”   赵曦亭干净利落地把人拖到眼前来。   他眯了眯眼,眼里的黑收拢成一条缝,捏起她下巴,要她看着自己。   他眼尾呷着一丝春意,“怎么了又不用了,当时叫我戒烟的胆儿去哪儿了。”   孟秋要把脸收回来,不敢瞧他。   “我开玩笑的。”   赵曦亭把着她的脸,就是不让躲,要她和他对视。   “那怎么办,我当真了。”   她视线躲藏不了,只能垂着睫,颤着。   赵曦亭拖着她的腕,到卧室里,跟鬼子进村似的带着她搜罗。   枕头,被子,抽屉。   再是书房,酒柜,一样一样,带她摸底。   “看清楚没?”   “还有没有啊?”   他像在表决心。   孟秋的拖鞋一路跟拖把似的,把地都要扫干净了。   “不用看了……”   赵曦亭噙着笑睨她。   孟秋刚才都没细看他东西,就觉得抽屉挺空。   仿佛他自己用的东西很少,除了花里胡哨金尊玉贵的摆件,一个家跟酒店似的,没有太琐碎的日用品,也没多少生活气。   像是每天来睡个觉。   除此之外没别的作用了。   但家明明有很多意义的。   赵曦亭最后倚在收藏架旁边,拿出了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架势,懒懒散散地瞧她。   “我身上还摸摸么。”   “上次查我手机不是挺会摸的。”   孟秋头皮一涨一涨,他挺会翻旧账。   直说不用了。   赵曦亭闲闲扫了眼桌面上的烟,打电话叫人来处理。   要不是都拿出来,他都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   没这一茬。   他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戒。   但凡有个懂烟的在就会觉得心疼,还没怎么开始,烟先扔了百来万。   -   孟秋被赵曦亭拖在裕和庭不让走,头两天还好,到第五天,他开始出现点戒断症状。   意志力已经相当不错。   比普通人晚了好几天。   起初他只是有些不大耐烦地翻书,书是孟秋桌上拿的,一页好几百字,五六秒钟就翻过去了,死活静不下心。   后面不知道从哪儿捞来一个微信,问孟秋要不要包,孟秋摇摇头说不要,他把手机一搁,硬让她选。   孟秋还是不肯看。   他冷岑岑的眼睛看了她一阵,挑了几个他觉得好看的,直接买了。   出现戒断反应后,赵曦亭没怎么睡。   孟秋起来看到沙发上赵曦亭半张身子仰躺着,一只手盖在脸上徐徐挪移,眼睛盯着她看,也不说话。   她被他看得脊背发毛,大气不敢喘,只觉这个这个时候不能惹他,沉默地到冷柜拿了一瓶酸奶。   她刚喝了一口。   发现赵曦亭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吓了一大跳。   他走路没声音。   他黑眸锁定她,像是渴极了,把她挤在墙上,有点没耐心地撬开她的嘴。   哪想越咽越渴,动作也没那么温柔。   孟秋躲不开,被迫乖顺地承着。   她和他接吻多了也知道他是个什么路子。   他现在并不像在吻她,更像是把她当成一个盛满水的畸形容器,源源不断地汲取,去填他的瘾,好像要把另一种沉迷完全转换到她身上。   孟秋突然意识到这点,有点恐慌地用力把他推开。   赵曦亭有点不悦,眼底的黑空着壳,填不满似的,“怎么了?”   孟秋唇上都是他的味道,不敢抿,轻声说:“我给你买包戒烟贴吧。”   赵曦亭似笑非笑地睨她。   “我用那玩意儿不是显得没诚意么。”   孟秋后脖子被他捏了一下似的发紧,低睫不敢看人。   她突然觉得不应该给他买戒烟贴。   该买包烟放他鼻子底下。   -   离车票上的时间越来越近。   孟秋有天翻验证码,被赵曦亭看到行程短信。   他拿起来盯了好一阵,眼睛的温度渐渐褪了,有点冷泛出来。   孟秋伸手去拿。   赵曦亭举高继续翻了翻,最后把手机扔她旁边,像织得稀稀的黑光,绷在她脸上。   孟秋血液有点凝住,怕他发难,浑身都紧缩。   两个人安静了一阵。   赵曦亭冷声问:“几号回?”   孟秋抿了抿唇,“还不清楚。”   孟秋还在等他别的话,愣了几秒,没等到,有点诧异,抬了抬睫,去看他的表情。   赵曦亭把人拉来腿上,和她对视,眼睛寒津津地压着什么。   “中间我想你了,能来找你么?”   孟秋不肯答。   她要是说不行。   他真的不来吗?   赵曦亭抬起她下巴,逼她给答案。   “孟秋,说话。”   “我在和你商量。”   既然是商量……   孟秋冒出个想法,心跳过速,同时也让她手脚冰凉。   可是她实在太渴望了,几乎是以必败的决心表达。   她说:“我……可以安静呆一个月么。”   说完她一点不敢看赵曦亭的眼睛。   她感觉到他的手指钻进她头发里,像一条蛇,缓缓游动,再到她的耳朵,还有下巴,最后强势地抬起来。   孟秋撞进一片黑色的湖。   印着自己惊措的影子。   赵曦亭的声音像从黑湖里钻出来,雾气缥缈。   “真的很想么?”他问。   孟秋点了下头。   “可以。”他说。   孟秋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以的,孟秋。”赵曦亭重复了一遍。   她脸上的错愕过于明显,眼底还泛了些欣喜出来。   赵曦亭用视线描着那抹欣喜,看了很久。   赵曦亭捂住她的眼睛,和她一起倒在沙发上,唇贴近她,吻了一阵,用气音说:“回应我一次成么?”   孟秋睫毛戳着他的掌心,沉闷地锁在他的世界里。   她心潮澎湃地想着一个月的自由。   像是从土里冒出来,从棺材里爬出来,见到一点点日头的影。   孟秋犹豫了很久很久,深吸了一口气,即使他看不见她,她也紧紧闭起眼睛。   她挪动了下唇,轻轻裹了裹他的。   赵曦亭像受到了什么刺激,手从她眼睛上移开。   乌眸有点狠劲,托着她后脑勺反客为主,把她摁在沙发上亲了个昏天地暗。 第37章 发酵   孟秋回到霁水, 已经是炎炎夏日。   她两手捧着湿毛巾,轻轻蒙住脸,把汗压进去, 要是有镜子, 她的脸一定红极了。   表姐严衫月一只手拿着羽毛球拍, 挥了挥,转动手腕放松, 搭了下她的背。   “场馆时间要到了, 再加一个小时?”   她们在羽毛球馆快打了两个小时, 外面天都黑了。   孟秋好久没这么出汗了, 不休息还好,一休息有点筋疲力尽。   她弯弯眼睛, 柔声说:“好姐姐, 饶了我吧。”   严衫月扩了扩肩膀, 精力还很好似的, 打趣她:“最近看红楼啊, 这腔调。”   “一看你平时就不锻炼。”   孟秋仰起脖子,往椅子上一靠,感受汗意带给她的释放。   累是累。   但酣畅淋漓。   有种灵魂往外飞了一阵的自由感。   严衫月看了眼孟秋放空的神情,在她椅子旁边坐下, 拿了干毛巾,擦了擦手。   “我愁爸妈不让我在国外工作几年,你愁什么?”   孟秋刚闭着的眼睛掀起来。   在霁水, 她没什么愁的呀。   严衫月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自己也开了一瓶,豪放地喝了好几口。   “打球之前我看你仿佛不大高兴。”   “前些时候听小姨说你出国了, 怎么回来了,是因为这个吗?”   孟秋没说话。   羽毛球馆很高,她穿过睫毛看顶上的灯影。   她的眼睛汗湿了,灯也晕着水渍,眨一眨,像看到绒花。   这样的景象。   她难免想起她躺在裕和庭的沙发上。   有时候睫毛也是湿的,眼泪挤出来。   她从湿掉的绒花里,看到金色的灯光跟着赵曦亭额前的发尖挪移。   大部分时间,她只能看到一半的光。   另一半是他的脸,他的眼睛。   赵曦亭要是弄出意趣来,会探得很深,眼睛偶尔眯缝看她表情,等她专心地感受他才完全闭上。   这个时候他长而密的睫毛会拂过她眉间,折起来,细细绒绒地扎进她的毛孔里。   再偶尔,赵曦亭的头发硬朗地擦磨她的下颌,故意蹭得她一缩,恶劣地笑起来。   那张英俊冷峻得毫无贪欲的脸也因此冒出点人性的情/色,轻轻覆住她脖子,用掌心感受她声带的轻吟和忽急忽慢的呼吸。   她衣服越完整,赵曦亭手指越容易贴上她腰线,往上,或往下,跟给她留了遮羞布一样,指节鼓出一段,遮住她在他逗弄下产生的颤抖。   她衣服乱了他反而不碰了。   她身上该他享受的他一寸不落。   但他只是享受,够了就会起来,薄唇贴着她耳廓边吮边吐息,仿佛体恤。   “还不行么,孟秋。”   每听到这一句,她心脏就跟过电一样。   但孟秋觉得,她才是等得最多的那一个。   永远等待他下一个动作。   像即将修剪的一颗树。   而赵曦亭是园丁,他将带着剪子往哪里钻,她的哪一段会落下,全然未可知。   但最近。   他没有找她。   像答应了她,就真的要给她足够的自由。   也好像试着信任她,信任她不会跑掉。   温和地,放纵地,给她呼吸的口子。   孟秋这段时间有点迷惑。   被他的行为迷惑。   不像他了。   她原以为,赵曦亭即使放她回霁水,也会一天一个视频,问她在哪儿,跟谁吃饭。   又或者他会不信任地挑一些细节上的小毛病,目的就为了她完全给他报备行程。   好让她完全活在他的掌控下。   但他确实是重诺的。   她说想要一个月安静的时间。   他真的给了。   仿佛只要是以男女朋友间商量的方式。   他就愿意同意。   即使非他本意。   孟秋有点好奇:“姐姐,你谈恋爱会查岗么?”   她和林晔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不查,顶多问一问今天有没有发生高兴的事。   严衫月有点好笑地看着她,“谁喜欢得更多一点就会查,很正常。”   孟秋又问:“足够的信任也不行吗?”   严衫月瞥了她一眼,笑说:“怎么回事,前面那段白谈了?”   严衫月顿了顿,旁观者清的角度。   “你吧,太乖了。”   “估摸着林晔那个怂脑子把你当神一样供着,觉得你挺有分寸的,他不敢越线太过,没怎么查过你。”   “正常来说,问几句每天在哪儿挺必要的。”   “这也是情侣之间的探索欲。”   严衫月见鞋带松了,蹲下去绑,“但是过了也不行,太窒息。”   譬如赵曦亭。   也许是不呆在赵曦亭旁边。   孟秋反而有余力去思考他的行为逻辑。   她没有了解他的欲望。   只是她很想知道他做出那些行为的动机。   了解之后,或许她再面对他的时候,有机会抓住他的漏洞。   孟秋回忆了一下。   她第一次和赵曦亭在一起的时候,他享受她给他报备行程的行为,但看起来并不是真的想每分每秒掌控她。   她说的是真是假,他完全不感兴趣。   说掌控她不全然对。   他似乎喜欢的是恋爱感。   满足的是自己。   确实很变/态。   也很符合他做惯了上位者只顾自己的调性。   但到现在这个阶段,他好像又变了。   说曹操曹操到。   不知是不是赵曦亭接收到了她的感应,孟秋手机震了震。   看到他名字后,她下意识抗拒,手机屏幕朝下,不想点开。   严衫月看到她表情,挑挑眉,“怎么了,见鬼一样,脸一下白了。”   孟秋轻声说:“没什么。”   她硬着头皮点开微信。   总归要看的。   不然她不回消息,他找过来怎么办。   赵曦亭没发文字,只是一张照片。   照片背景很昏暗,颜色最重的是桌上的霓虹光,红的紫的迷离恍淌刷一遍酒杯,旁边有几杯开封了的酒瓶,棕的透明的都有,标全英文,纸醉金迷得不像话。   显然不在家。   照片的重心是桌上的烟。   孟秋看着这照片,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这种场子少不了烟酒,容易勾上瘾来。   仿佛遭这场罪就是因为她。   赵曦亭拍完照,把手机一收,放桌上。   旁边人好奇问了句:“这烟怎么了?”   赵曦亭唇边卷着笑,神色疏懒,“没,逗人呢。”   “什么人?”那人顺着话问。   赵曦亭眼眸淡淡挑过去,像觉得他越界似的,没吭声。   那人头皮一紧,说:“诶?尝尝这哈密瓜。”   那人不敢多瞧,但又觉得新鲜,偷瞥了两眼。   这祖宗不好讨好。   往常他赵公子愿意说说场面话就说几句,普通人讨得了他面上的笑,很少能讨他真欢心。   他心情不好淡着脸坐着,没人敢说一句。   刚才他那话,仿佛是他去闹人,对方还不一定搭理。   那人又看眼他手机,没吱声。   孟秋想起赵曦亭戒断症状上来的样子,有点怕被报复,打算回消息。   别人躲还来不及,他偏往烟味儿重的地方跑。   不知道该说他对自己意志力过于自信,还是说他肆意妄为,连自己都能下得手虐。   反正他现在逮不着她。   孟秋是真好奇,也有点刁难的意思。   ——你现在抽一支的话,会前功尽弃吗?   赵曦亭很快回过来。   ——想看我抽?   没两秒,赵曦亭视频拨了过来。   手机震得孟秋指尖发麻。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通信了。   不管是视频还是电话。   孟秋不知道他这视频什么意思。   她刚说的那一句很挑衅。   偏偏他还打过来。   孟秋魂儿都快吓没了,下意识挂断。   ——抽给你看,接。   赵曦亭存了心思要给她看一样,视频源源不断拨过来,孟秋把手机着急忙慌地藏进包里,嗡嗡的声音更厉害了。   连着两三个。   孟秋硬着头皮就是不接。   最后他发来一条。   ——作吧你就,孟秋。   -   孟秋等了几天,发现视频没同意居然也相安无事。   赵曦亭既没来找她,也没给她发稀奇古怪的消息。   她仿佛是可以拒绝他的。   他现在愿意给她拒绝的权利,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   过了几天,孟秋和朋友逛完街回家,商量过几天一起去老师。   高一带他们的班主任在抗癌。   据说他们当时是他带的最后一届,以后很难上讲台了。   孟秋看到爸爸在客厅打电话。   爸爸表情像是聊得挺愉快的样子,一看到她回家,招手让她过去。   孟秋以为是爸爸某位旧友,结果他捂着话筒默声说:“赵先生。”   “问你放假回家过得怎么样。”   孟秋下意识排斥,站起来走。   孟元纬把她拦下,“没礼貌。”   结果没一会儿,赵曦亭就把电话挂了,似乎不打算听她的声音。   孟秋看着爸爸手机:“他怎么打你电话?”   孟元纬奇了,“什么他打过来的,我给他打的。”   孟秋不知道赵曦亭在玩什么花样。   但确实没以前面前那样重的强迫感了。   孟元纬把桌上的药盒拿来,解释了一番:“上次去国外不是开了一些药吗,我最近老觉得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药有副作用,又看不懂这些小蝌蚪。”   “就问赵先生能不能找之前的翻译帮忙看看。”   孟元纬嘀咕了句,“人帮了我们这么多,你那副表情,跟他欠我们似的。”   孟元纬叹了声:“这个赵先生,人真的不错。在国外的时候,司机翻译护工什么的,还有随行拎东西的,都给我们安排起来,排场是挺大,活做得也细致。”   “我和你妈妈刚到第一天,他担心我们吃不惯国外的饭菜,询问了几句,之后每天都有人定时定点送来,都是很合口味的菜。”   “他们有钱人好像很讲营养搭配。他还请了营养师,专门根据我的情况特制。”   “手术前后不一样。手术后还有康复师每天数据分析我需要做多少运动,该多喝水还是少喝水。”   “哦对,术前还有什么心理疗法,让我不要紧张。”   “我这辈子没被人这么照顾过。”   孟秋沉默了片刻。   他威胁她是真,对爸爸妈妈的照顾也是真。   不然他只要做做表面功夫把人往医院一扔。   哪里需要安排这些。   是得花心思的。   孟元纬把她拉到沙发来,“小秋,你和爸爸说实话,你和赵先生是不是在谈恋爱?”   孟秋手指蜷了一下,轻声说:“没有的,爸爸。”   孟元纬看了她一阵,也没追问,只说:“我就觉得你对他的态度,和别人对他的态度不大一样。”   “他手底下那几个替他做事的,给他打电话,腰不要太弯哦,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了。”   “你倒好,叫你接电话不来接。”   说白了,赵曦亭太聪明。   他做事很有余地。   他仿佛预料到了这一天,她讨厌他到极致的时候,连爸爸都可以是他的说客。   他拿准了家人是她软肋。   只是事情算计得太细致,总少了几分真情。   她关心地看着爸爸,“头疼很厉害吗?”   孟元纬摸了摸脖子,“也可能是缺觉。”   “那爸爸多休息。”   “好。”   -   给老师探病那天,孟秋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林晔。   她刚把果篮放下,就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个儿高的身影,一抬头,正是林晔和以前同班的同学陆东蔚。   孟秋怔了两三秒,抿唇挪开眼。   陆东蔚调侃了句大美女也在。   和孟秋一起来的女生叫毛青梦,见声就怼了回去,说:“陆东蔚,你少不正经。”   自从上次生日毛青梦弄了盘不中不西的意大利生日面,孟秋没调侃,温温柔柔说谢谢之后。   毛青梦就跟上了头似的,把她可见的朋友圈都点赞了一遍,说她好可爱,还说暑假一定还要一起玩。   老师递来橘子让俩人吃,孟秋摆摆手说不用了。   老师姓许,就比他们大十岁,平时他们背地里喊他老许,知道学生喜欢点外卖,什么都没说,就让吃点干净的,还说别被教导主任抓着。   老许以前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现在剃个光头。   房间里四个人仿佛都不是滋味,谁都没往病上多聊。   老许仿佛看出来了,笑说:“你们这啥啊,搞我心态吗,有话别憋着,我还能活好多年呢,没那么严重。”   老许看向孟秋,“他们朋友圈我都刷得不少,孟秋的没见过几次,你大学生活怎么样?”   孟秋温声说:“朋友圈我不太发的,大学还行。”   老许挤眉弄眼,调侃,“追你的不少吧,当时你在我的班,我还挺头疼,就怕你被人追早恋了,天天被上面盯着。”   他又问:“谈恋爱了吗?大学就得谈恋爱呀。”   孟秋垂下睫,余光瞥见林晔在病床上的影子晃了一下,听塑料纸的声音像是去整花束。   陆东蔚大大咧咧坐下,意有所指,“老许,你这一来就聊隐私不太好吧。”   老许笑笑:“你们年轻人在乎这个呀,那不问了。”   毛青梦也说:“老许,你不能因为人孟秋长得漂亮就只关心感情问题,太八卦了吧。”   “女孩子也能有学业事业么。”   老许见一个两个,“好好好,是老师目光短浅了。”   后面他们真开始聊学业。   孟秋简短提了提出版书的事,没想到老许一听,居然有点哽咽。   老许带他们那会儿已经生病了,常常不在学校,在各大医院奔波。   他当时心态不好,现在想来就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怕关切不够,影响他们的成绩。   他现在听他们过得还不错,遗憾和释然交杂在一起,心情一时复杂。   他们在医院待了两个多小时,护士过来量体温,就说不打扰休息先走了   孟秋出了医院门口,有点想不起在学校见老许最后一面的样子。   阳光底下一蓬蓬灰尘事态万千地散开,有点儿苦情。   毛青梦在门口等滴滴来。   林晔过来突然扯了一下孟秋的手腕,脸色微微冷。   孟秋“诶”了声,没拦住他,只好跟着走。   之前的事情不说清楚,林晔一定不甘愿。   孟秋想了点说辞,都觉得不好。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等他质问。   最难堪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就在她打完赵曦亭那一下。   毛青梦本来想拦,陆东蔚挡住她,说:“你让他俩自己解决吧,没见方才气氛那么尴尬。”   林晔像是故意,把孟秋拉上车以后,去了他们之前呆过的公园。   这个公园离孟秋家里很近。   傍晚的公园弥漫着橙色。   橙得到处都是。   有几片在小孩儿奔跑玩闹的脸上,还有几缕缠在路沿三轮车的轱辘里。   糖葫芦边缘的糖衣,仿佛都有股橘子味儿。   橙色照着霁水的楼,玻璃墙的角尖像挤出来一粒珠子。   这是和燕城完全不一样的黄昏。   安逸的。   和蔼的。   从城市的河里淌过。   他们坐在长椅上,很久没人说话。   林晔问得有点艰难,“孟秋,你恋爱了吗?”   孟秋抿了抿唇。   林晔盯着她,“我想知道我们分手的理由。”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孟秋轻声说:“没有的,林晔。”   林晔站到她面前,蹲下来,脸色已经没那么冷。   “你是不是那段时间也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给我弥补的机会,好吗?”   孟秋看着他,弯了下眼睛,“林晔,真的挺感谢你的。”   从始至终,不管何时。   他都义无反顾地信任她。   林晔有些沮丧,但也没多逼问。   孟秋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睛,温笑说:“我请你喝水?”   林晔从冰柜里拿了支雪糕,和当时他给她买的一模一样,递给她,“那我请你吃这个。”   孟秋看着那支雪糕,轻声说:“我不吃了,林晔。”   林晔看着她,举着雪糕的那只手,一寸一寸降下来,最后降回冰柜里,勉强拉了拉唇角,说:“垃圾食品,不吃也好。”   他们沿着公园里的河走了一阵。   林晔提起先前帮父亲拉项目的事情,玩笑叹了句,自己不是个从商的料。   他没法做到那些老狐貍那么游刃有余。   孟秋宽慰了一句,“不着急的。”   他们路过一片人工树林。   林晔指着其中一棵,温声说:“这棵树挺好的。”   孟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嗯?”了声,听他往下说。   林晔笑笑,吐出几个字,“就是死了。”   孟秋怔住,看向他。   林晔看着她眼睛,“有天下雨,我们就是就是躲在这棵树底下,树叶不太茂密,两个人都淋湿了,但你说它叶子还挺好看。”   孟秋在他眼里看到点不甘愿,像是笃定她有苦衷。   她看了眼树,语气有点缥缈,“它要是不死,或许你没这么遗憾的。”   林晔表情有点安静,像是承诺,“孟孟,别让我见到他。”   孟秋心脏像被琴弦绷了一下。   他们一前一后在草坪的石子路走,穿个马路就能到孟秋小区门口。   他们走到路尽头和公园外面相连的地方,两边灌木有点儿密。   林晔帮忙撩了撩挡在前面的树干开路。   孟秋头发长,又比林晔矮,他肩膀压过去的地方勾到了她头发,她疼得没敢再动,往回退了两步。   林晔见她没跟上来,回头找人。   孟秋这会儿有点窘迫,半边头发勾着树枝,像被贪玩的小孩捏着拳头握住了。   林晔松开树枝,笑了笑,“我来帮你吧。”   林晔帮忙把她头发里多余的枯叶弄出来,孟秋摸了摸感觉没了。   林晔习惯性拎了她领子拉回来,跟高一那会儿似的,温柔说:“别动,还有。”   他们理了一阵。   林晔帮孟秋弄好后,也转过身让她帮忙看看他衣服上有没有杂草叶子什么的。   他嘟囔了句:“最讨厌虫子。”   孟秋仔细看了看,说没有。   等他们从小道里出来,夜灯已经上了。   孟秋脚刚迈出去,余光瞥见一个人在路对面的便利店桌子旁边坐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她手指发软,矿泉水没拿稳,掉地上,心提到嗓子眼,再没敢往那边,身一转,往家门口走。   紧接着她手机震起来,是个电话。   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像有把枪顶在她后面。   现在有两个她,一个真的她,一个假的她,那把枪在找真的她。   找到了子弹就会上膛。   她命悬一线的伪装,还没想清楚要不要自投罗网。   电话却早她一步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微信。   ——看我,孟秋。   他说。   孟秋知道那把枪已经认出了她,心脏像电视机坏掉的噪点,密集的鼓动起来,神经慌成一团。   她机械性转了点头。   赵曦亭坐了似乎有一会儿了。   他手肘撑着桌,指间夹着烟,空濛的雾仿佛从燕城隔着十万八千里吹出来。   他淡漠冷寂的脸藏在雾后面。   这雾吹得孟秋脑子发空。   赵曦亭眯眼肆无忌惮地盯着她,薄唇吐出一口白,垂头疏懒地磕了一下灰。   像是单方面撕毁条约对瘾懒得再克制。   孟秋喉咙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属于猎物天然的警觉。   她表情几乎不会动了,一直看着他那个方向,和他对峙。   赵曦亭手指挺直,烟没松,低了点头,冷白英俊的脸像凌晨细细森森桦木林深处刚升起的月,在晦涩的夜幕下,蒙着一层危险的晕。   他一边打字。   孟秋手机屏亮起来,她看清那行字,仿佛即将面临一阵海啸。   赵曦亭发的是。   ——和他说,你男朋友请他吃饭。 第38章 发酵   林晔已经弯腰帮孟秋去捡水, 从她肩前直起身。   孟秋接过水,另一只手死死攒着手机,轻声说:“林晔, 要不你送我到这儿吧。”   林晔看了眼时间, “这个点你爸妈还没下班, 先去附近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孟秋手机又震起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想让自己尽量镇定, 唇都要咬出血腥味了, 抽空瞥了眼。   ——所以你希望我单独请他?   孟秋放下手机, 喉咙有点卡, 抬头,眼眸清澈地看向林晔, 胸腔起伏急促。   “林晔, 我……”   “有个朋友从燕城来, 你要不要……”   她几乎说不下去。   林晔俯下身, 认真地看着她, 像是没听清,“什么?”   孟秋一眨不眨,视线被林晔的脸占据,心里却想着另一张面容, 正面朝她,凉飕飕地看着。   她血管弥漫着极致的紧张和恐惧,他们像绳子的两端, 拉扯着,撕裂着, 几乎要将她四分五裂。   最后再也扛不住,砰的一声, 在体内发出巨响。   损坏的布条落在地上。   松松垮垮。   也是这一瞬间。   她突然明白——   她面对赵曦亭所有的恐慌和惊惧,来源于她想隐瞒她的抗拒,并担心被他发现后会受到惩罚。   今天他要她直面他们的关系。   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面前。   林晔是第一个。   她被他逼得没法儿逃了。   孟秋乱七八糟想起,她小时候听人说,贯穿霁水城市的那条河常有人自溺,跳下去了就和这个时代完全切割了。   当时她很同情,但不大理解。   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淹一淹江南的水也是一种诗意。   但要是不想真尝这点诗意的话——   是得和时代低头的。   她和赵曦亭之间。   林晔那一步。   是开端。   他选了个好机会,当时是,现在也是。   他不过是想她再没法自欺欺人。   也没什么的。   孟秋握着手机的手,一段一段,松成正常的状态。   她不再紧张。   她心里的落叶落下来,树杈秃成真正的秋天,她接受秋天的降临,但不代表她不埋怨吹落她的风。   赵曦亭是她男朋友。   是的。   孟秋仰起头,自然地,寻常地,对林晔询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天太黑,林晔似乎没察觉到她的表情,只笑说:“可以啊。”   孟秋腿肚子往赵曦亭方向一转,轻声说:“那个。”   林晔顺着她的方向看,身体微微站直,笑意也淡了些。   如果不是在霁水见面,他几乎不会再记起他的脸,那天下雨惊鸿一瞥,他以为这个男人只是过路人。   现在,他面容寡漠地坐在椅子上,无所顾忌地看着他们,这眼神让林晔身体有点发凉。   “我见过他。”林晔说。   孟秋愣了愣,“在哪儿?”   “你学校附近。”   赵曦亭似乎知道他们已经谈妥了,将烟拧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长腿不疾不徐朝他们走来。   孟秋远远望着夜色下的赵曦亭,目不转睛。   车灯在冗长的地面白出一道长影,在他脚边明灭斑驳。   她看他走在她生长的小城,带着皇城清贵,身姿笔挺,满目浮光。   众人颂奉。   他将是她的信条,也将是她逃不开的戒律清规。   她闭眼相迎。   -   和赵曦亭同时过来的还有黑色轿车。   司机跟了他多年,他一个动作,一个步伐,已然调配妥当。   司机给林晔开的是右边的门,示意他先上,林晔以为是风度,便先坐了上去。   赵曦亭走到以后自己给孟秋开车门。   孟秋杵在他旁边,没有说话。   赵曦亭借着林晔上车的空挡,两眼牢牢盯着孟秋。   他一只手的手腕松松垂搭在车门上,另一只手搭在孟秋的肩上。   在林晔视线盲区。   赵曦亭突然一把将孟秋勾过来,长指掌着她细细的脖,垂眸,薄唇霸道而用力地亲了下她脸颊。   甚至算不上亲,只是紧贴,印上他的味道。   停留三秒后,他干脆利落松开她,什么都没说,搭着车门等她进去。   孟秋被他贴得踉跄,心尖往下坠,下意识紧张地往车里看,抿住唇没敢有什么反应。   林晔没看到。   后排的位置很微妙。   她坐中间。   上车之后三个人都没说话,林晔仿佛在观察,孟秋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不开口了。   赵曦亭似乎在外面坐得有点累,双腿交迭,往后躺在靠背上。   一时间车里安静极了。   司机看这气氛,感觉自己老了十岁,冒出来一声很小的。   “赵公子,往哪儿开?”   赵曦亭侧脸看向孟秋,随意问:“你家乡特色菜是什么?”   孟秋座位只坐了三分之一。   她脊背直挺,后面几乎还能塞个人。   她余光瞥见赵曦亭手懒散地垂在她背后,她只要往后坐一坐,就会坐进他怀里。   林晔很好心地低声问了句,“挤么?”   “用不用坐过来点?”   孟秋头皮发麻,又往前坐了一点,但不是往林晔那边挪。   她隐约听到赵曦亭鼻尖扑出一丝笑,脊背凉了一半。   林晔忍了很久,终于受不了车厢里快凝固的氛围,开口,“吃私厨吧要不。”   林晔一说私厨,孟秋就知道他要吃哪家,环境不错,有竹林小谢,他们当地很多有钱人都会去那里吃,菜量少,价格高,吃个格调。   算霁水比较有档次的餐厅了。   他应该也是想挣点面子。   只是林晔不了解赵曦亭。   不知道他的规格。   那种餐厅完全入不了他的眼。   赵曦亭可以接受环境简单,甚至农家小院他也能吃得尽兴。   只一样,他吃不了光有调味没有滋味的餐食,对原材料的处理很讲究。   那家有点本末倒置的意思。   司机一直在等答案,又不敢催,只能试着问。   “私厨吗?有没有地址。”   赵曦亭呼吸绵长,像是等得没耐心,靠着椅背,举起手机,摆弄了下。   回了几条消息。   孟秋听他敲屏幕,浑身都有点紧皱。   司机本来回过头看的是林晔,大概是想要地址。   毕竟赵曦亭没说好还是不好,他想先准备着。   结果他听到手机响,转过头,看了眼屏幕上出现的定位,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说:“抱歉,我现在过去。”   赵曦亭靠着座椅,用眼睛摩挲小姑娘的后背,夏天衣服薄,又收腰,拿眼挑一挑就知道里面什么滋味。   他坐得最靠后。   林晔也不大放松,和靠背留了点空挡。   他穿搭有几分南方少爷气,一身全是潮牌,小搭配很多,瞧着唬人,但真等他上台面,指定露怯。   林晔似乎有些耐不住,给孟秋发了条消息。   ——这人气场不像普通层次能接触的,孟孟,你们真是朋友?怎么感觉你们不太熟。   这边手机刚放下。   那边手机就震了。   赵曦亭瞧出几分趣儿,西装裤往孟秋膝盖一靠,就靠着,孟秋第一下躲了躲。   然而她的脚刚挪了一寸,赵曦亭就跟过来,腿大半的力都搁她身上,孟秋没敢再动。   赵曦亭开始闭目养神。   孟秋从后视镜里看到赵曦亭眼睛闭上了,才把手机打开看消息。   她看完心惊肉跳没敢回复,把手机屏幕一番,抬起头,发现赵曦亭眼睛已经睁开了,正盯着她。   她像看了特写,心里冒出点寒意,匆匆忙忙垂下睫,当什么都没发生。   最后车在霁水一家老牌酒店停下。   这家酒店在本地很有名。   楼高,庄重,没太大特色。   用来承办各色各样的商务行政会议,很少开放私人宴请。   所以就算作为本地人,她也从没来过这儿。   他们没点菜,一进包厢都已经安排好了。   都是本地顶级的菜色。   一开始入座,孟秋和林晔先坐下,赵曦亭在外面接电话,可能是安排了这顿饭的缘故,有人和他寒暄。   林晔环顾四周,像有点新奇。   “在这儿吃。”   他们用的圆桌,位置很空。   孟秋和林晔中间空了一格,她用来放包。   赵曦亭打完电话开门进来,没什么犹豫,直接在孟秋旁边坐下。   他手在她肩上自然地一搭,亲昵地滑动,“要不要吃点主食?”   他简单一个动作,孟秋肩膀僵了半边。   她答得有点艰难,轻声说:“不用了。”   她余光瞥见林晔的脸,一点拘谨冻在那儿,逐渐凋零,变成警惕的审视,眼里的温和不见了,泛出点冷意,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孟秋在这冷意里,收拢脚,想要逃跑,却不得不做防御的准备。   赵曦亭跟个没事人似的,坐下后给她倒了点温水,抬眸第一次看向林晔,像认识很久一般,以上位者的关切,淡声:“最近家里生意怎么样?”   林晔对上他的眼睛,试图抗衡片刻,才对上,就有种被他看了个通透的暴露感,下意识就退了。   他表面还算平静,“还好。”   赵曦亭不紧不慢地吐字,语调温和:“柏江新材的招标会你们去了么?”   赵曦亭边说,边拿烟衔唇边,手放在孟秋椅背后面,姿态松弛,不大顾忌地点上。   他微微抬着下巴,疏懒地吐出一口:“他们刚吞了海锋,业务量应该还可以吧。”   他故意的。   孟秋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有点熬不住,想出去。   刚起来,被他强势地拉着摁在座位上。   都是两人的小动作。   林晔前几天刚从爸爸嘴里听过这个名字,他们想拿招标名额,焦头烂额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没拿到。   柏江新材总部在北方,他们在南方,地域问题,企业信任度拼不过北方的竞争公司,如果能搭上柏江新材,他们公司眼下的危机马上就能解决。   林晔避重就轻,“以前我们也做过海锋的单子,利润点卡得很死,量也给得不多。”   赵曦亭闲闲笑了声,“海锋怎么和柏江比。”   他弹了弹烟灰,百无聊赖,“下个月柏江好像还要开一场招标会。”   “他们董事找我办过事,可以给你搭个线,要去么?”   林晔心里一动,那阵意动很快变凉,他手蜷了下,蜷紧了。   他有点懊恼,他对他提议动心的这一刻,已经输了。   林晔顿了片刻,才意识过来,对方似乎已经把他了解了个通透,而他对对方一无所知。   这个人连他们家里做什么都一清二楚。   赵曦亭将烟拧了,眼睨着对面仿佛没怎么认真听他们说话的小姑娘,唇边展开一丝笑。   “先吃饭吧。”   孟秋就没放松的时候。   她没怎么夹菜。   都是赵曦亭给她弄好的。   如坐针毡。   林晔终于忍不住。   “孟孟,我还不知道你朋友叫什么。”   孟秋听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默默将唇上的羹裹了裹,睫颤着盯住碗沿。   赵曦亭眯起眼睛,侧了一点脸,压了一点声,嗓音缓缓钻进她耳朵, “你和他说我们是朋友?”   孟秋心跳直冲喉咙眼儿。   不敢瞧他。   赵曦亭拿了点纸摁她嘴边,帮忙擦了擦。   他刚要放下手,孟秋突然抓住他的拇指,抬起头,目光央上他,娇娇怯怯,一汪的水。   唇也咬红了。   赵曦亭脸色寒涔涔,目光寡淡地看她,像不认识。   孟秋知道他不高兴了,不再握着他拇指,转而去抓他的手心,要和他牵手,和他亲昵,求他放过她这一次。   赵曦亭没躲开,任由她抓着,把纸巾放下,懒散看人:“林晔,赌马玩不玩?”   “赌球门槛太低,没什么趣儿。”   “赌马还不错。”   赵曦亭几句话下来,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孟秋立马松开他,赵曦亭眯眼扫过去,冒出点狠意,把她攥紧了,一点手不让放。   林晔噌地站起来,看向孟秋,脸涨红了。   “你告诉他的?!”   “为什么啊?孟秋。”   “他压根不是你朋友,而是男朋友,对不对!”   林晔从来没有用这么凶的眼睛看过她,音量也是认识以来的最大。   “你把我带到这里和你们吃饭是什么意思?!”   “你告诉他这些事,是不是因为我赌球输得一塌糊涂,太丢人……。”   “孟秋,把我当谈资吗!”   孟秋有点被他吼怔住了,有口难言。   她是真的有口难言。   她哑声叫他名字,摇摇头,想让他冷静下来,“……林晔。”   孟秋知道,赌球的事情是林晔的痛处,所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见状,赵曦亭眉宇缓缓聚拢,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人手腕拉到身后,眼睛眯起来。   赵曦亭盯了林晔两秒,随手捞起瓶矿泉水暴戾地往他脚边一摔。   “林晔你是废物么,你有什么脸跟她较劲儿。”   砰地一声,除了赵曦亭外,都吓住了。   矿泉水瓶咕噜咕噜滚到旁边。   林晔被他气势压得眼睛发红,在他目光下,几乎想弯下脊梁,咽了咽干涩的唾沫,强撑着一动不动和他对峙。   赵曦亭黑眸寒意渗出来。   “自己一摊子烂事儿,她逼你赌的?嗯?”   赵曦亭盯着他,像要把人关进监狱里。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私底下第一次见她。”   “她被人拿个假合同威胁。”   “差点吃官司。”   “她被人缠得躲都没地儿躲。”   “你帮上忙了?”   林晔表情凝固了。   孟秋愣了下,她都快忘了这茬。   后面那个姓齐的确实没找过她,她原以为是他们公司找到了新的人。   没想到赵曦亭记得这么清楚。   赵曦亭继续冷声说。   “元旦晚上她被人欺负,差点闹到派出所,你搁哪儿杵着呢?”   “电话关心过一个么?”   “你帮别的姑娘出气倒利索,孟秋哭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在哄谁啊?嗯?”   林晔一怔,脸色苍白起来,有点慌张地去寻孟秋,“你哭了吗?什么时候……”   “到今天了还弄不明白。”   赵曦亭看笑了。   “还有,她之前让你搬地儿,你当听不懂。”   “都是成年人了,一点分寸感没有,你不就图她好说话?”   赵曦亭停顿了一下,眼睛冷冷淡淡抽过去,像鞭子,有丝轻蔑,启唇。   “林晔,你配么。” 第39章 发酵   包厢的灯光很暖和, 大概是为了给食客温馨的就餐环境,但他们现在这站位,像一根折断的筷子。   起码孟秋的角度是这样。   她被赵曦亭挡在后面, 腿顶着椅子边沿, 没往下坐, 现在的情形她没法安心地坐下。   赵曦亭一只手别在身后握着她的手腕,保持刚才把她护在后面的姿势。   孟秋抬头看他。   赵曦亭的站姿大多时候是挺拔的, 除非他松弛懒散。   孟秋没探查过他身高, 估计差了二十公分, 她视野里占据最多的是他的肩膀。   他背部肌肉很有力量。   孟秋想起《重逢》的最后一句。   ——你尽有苍绿。   她仿佛很少以这个角度看他。   她呆的最多的是他的怀里。   他双臂有力地虬紧, 挤压在一起的仿佛不是躯体,而是两副骨骼。   他轻而易举地把她拘在他的呼吸底下, 沉闷地, 窒息地, 放浪地, 强迫她感受他的所有。   像困住她的山峦。   她很少站在他后面。   他也很少背对着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孟秋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这么久。   全然旁观的姿态。   赵曦亭刚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她实在意外。   那些连她自己都无法感知的委屈,他居然一字不落地说出来了。   更微妙的是, 她听着他的话,居然在想。   原来在那个短暂徘徊的时刻,她在期待某一些安抚, 同意,和庇护。   赵曦亭说完之后, 她有点儿鼻酸,为那些没有被满足期待的时刻。   这个发现让她惊讶。   孟秋挪向赵曦亭侧出一点的脸, 他的面容除了长得分外英俊以外,比别人多出一些勾人的探索欲。   可能是他表情总是淡的,无聊逗个闷子,疏懒轻佻,说起话来真真假假,都不是他。   只不过这点伶仃的探索欲,在他看过来时,就会散了干净,只想离得远远的,好不惹着他。   他们认识一段时间了。   有些时候,一天里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分开的时间还长。   她大多时候觉着他气势压人,蛮不讲理又凶狠,但凡有一点点不舒心,就要威胁她,不给她自由,不让她有反抗的心思。   她好像再没正视过他。   他有弱点么?   没有弱点的人说不出那番话。   孟秋勘不透他。   赵曦亭就像一汪深色而危险的海,船只无法抵达,骤雨来袭时,巨浪滔天,什么都能吞没。   但是走近了,她偶然拘起一捧来。   仿佛水质很清澈。   包厢里安静了有一阵。   孟秋的手一直乖巧地落在他手心,赵曦亭蜷了蜷手指,转过头瞧她。   孟秋才发觉看他看得有些久了,垂睫躲开。   小姑娘清清冷冷的眼睛,这段时间总是秋霜般地落在他身上,伸手一碰就化了,变成匆忙惶恐,百般抗拒而溜走的露。   往往还是清晨气温最低的那一抹。   还躲。   赵曦亭五指毫不犹豫穿过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   孟秋手腕被压得一弯。   他在安抚和讨赏。   聪明的,恰到好处的讨赏。   孟秋很少和他在床上或者沙发之外的地方十指交叉,潜意识收回手,却被赵曦亭紧紧抓住,她抽离得越用力,他捏的力气越大。   好像把她弄疼了也不让她跑一样。   孟秋放弃了。   他总是这样。   得寸进尺。   -   林晔和他们面对面站着,中间的几张椅子仿佛楚河汉界,敌对地站着。   男人在为孟秋出气,她躲在他身后,小小的包厢分出两截。   林晔在赵曦亭最后一句话里平静下来,像刚从水里刚打捞上岸,身子是重的,心里泛着潮。   自从和孟秋在一起,他无时无刻不惦记这几个字。   配不配。   眼前这个男人,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让他逐渐明了——   孟秋曾平静地告诉他,让他往前走是什么意思。   他早就把她弄丢了。   不止在他赌球的那段时间。   在更远的,更琐碎的生活里。   孟秋总是包容的,不会生气的,乖巧的。   理解他。   她有一份认真和风骨。   是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断绝的认真。   以及断脊梁也辩是非的倔强。   回想起来,他很偶尔的时候,也曾将那份认真当成了工具。   笃定她不会轻易走。   林晔喉间冒出一股通凉的滞涩。   他承认。   眼前这个人说的一切他都承认。   他弄丢她,是他活该!   林晔颓丧地低头,滚过无数他们异地时的画面,力气被抽空了,虚无地挂在房间里。   他有不甘,更多的是对自己。   他真的失去了。   他也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反而干净地有余力思考。   有一个结。   还有一个结。   他想不通。   孟秋不可能这么快接受谁。   不管是谁。   都不可能。   林晔慢慢看向被男人挡在身后的孟秋。   自从和她男朋友见面后,她从头到尾都很安静。   平时她也是安静的,只是安静得很温和,很放松,不多话。   今天她的安静是拘谨的,警惕的,不想生事端。   当然前任现任都在的局面是不大好看。   但她仿佛有点怕人。   她看现任男朋友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讨好的神情,也不完全亲昵,大多数互动都是对方主导的。   如果这个男人对她真那么好,怎么可能让她滋长这种情绪。   还有那个电话。   林晔刻意回避的,不堪回忆的电话。   他的脸阴郁下来。   有股来自于男人之间隐约的感知。   在那种时候刻意做出亲密行为,这个人一定是没安全感的,或者急于证明撕扯什么。   林晔联系出点不好的猜测,眼睛猛地看向孟秋的方向。   男人把她挡得很严实。   林晔为了看到孟秋的脸,挪了挪步子,专注地看着。   他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对不起孟孟,我刚才冲动了。”   他哽塞了片刻,“异地以后,我确实不称职。”   “但,我想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吗?你心甘情愿的话,我再不会纠缠你。”   林晔一字一句雨点一样落在孟秋心里。   泛着凉。   急速下坠。   砸向溃烂的那一点。   孟秋瞥了瞥赵曦亭。   他侧了点身,表情像擦破皮的树干,沥出点新鲜的冷意来。   像是预知她会看来一样,他的眼睛已经在等她。   等她自投罗网地撞上来,绳结挂在她脖子上,但仅仅是挂着。   孟秋手足无措地躲开。   赵曦亭微微抬了点下巴,眯缝眼垂睨向林晔,薄唇衔上一支烟,表情淡得像被稀释了。   死水一样的沉静。   赵曦亭不疾不徐坐到椅子上,双腿交迭,手肘撑在椅子上,金尊玉贵的手指冉冉腾起雾,他神色松弛地扫了扫孟秋,又看向林晔,轻笑,仿佛局外人。   他好心提醒。   “要不你托人问问,在美国那件事,怎么解决的?”   林晔仿佛明白过来什么,脸几乎是瞬间失去血色,像被捅了一刀,疯了似的冲上来要揍人。   孟秋自尊心羞愤地滚了一遭,怔了很久,强行压了下去。   她不知道赵曦亭会直接说出来,以行恶到底的姿态。   她回过神看到林晔暴怒地冲过来,瞪大眼睛,几乎没有思考,挡在赵曦亭前面,抓住林晔的手臂。   他不能打他,真的不能。   赵曦亭会弄死他的!   “林晔,你今天先回去冷静一下,不要这样。”   林晔不知道她会挡上来,力没收住,孟秋踉跄了一下。   孟秋看到他怒目横眉,又痛又急,拳头迟迟不放。   林晔强压最后一点冷静,心痛地低吼。   “让开,孟孟。”   “让开!!”   孟秋用力地拦住他,花上吃奶的劲拽他的袖子,双脚摩擦地面,像起跑前的姿势,不让他过去。   “林晔,我情愿的,我跟他在一起,我情愿的。”   林晔几乎是一瞬间卸了力,失神地看着她。   赵曦亭听着这话,薄唇吐出一口,目光看向烟,拇指和食指捏着烟,中指抵着一头,慢腾腾将烟翻跟头,最后捏着烫的那一段,把玩,直到火星熄灭,搓了搓指腹上的灰。   放纵地感知那股灼烧往心尖绕。   林晔脸慢慢涨红起来,脖子青筋直爆,最后终于压抑不住,两只手捂住脸,头往后仰,低声说。   “对不起,孟秋,对不起。”   “我是废物。”   “对不起……”   他哭得脊背往下滑,几乎要跪下去,朝孟秋的腿跪下去,孟秋拽着他手臂,不让他跪。   林晔太沉了,她一只手拽不住,就用两只手,最后她整副身子都要被拖下去。   孟秋突然撒开手,提高音量:“有点志气,林晔!”   林晔双膝从往前到向后倒,沿着椅子翻倒的腿坐在地上。   房间里只剩下林晔低低的啜泣声。   他蹲着哭了很久,突然站起来,腿似乎有点麻,踉跄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手机,摔门走了。   门的余震持续了很久。   孟秋杵在房间的中心杵了很久,不敢回头看。   但也许,整个过程只有半分钟,是紧张,拉长了时间的凝滞感。   她心上有一道黑色的影,不敢去看。   “吃饱了吗?”赵曦亭突然开口问她。   孟秋乖巧地点了下头,脚步折甘蔗一样往回扭。   赵曦亭很平静,“没吃饱带你去吃夜宵。”   孟秋总觉得他不该是这个反应,轻声说:“不用了。”   赵曦亭站起来,拎起她的包,揽住她的腰往外走。   司机从车上下来,给他们开车门。   赵曦亭手指往车门一抵,“下班吧李叔,我自己开。”   孟秋意外地看着他。   赵曦亭给她开了副驾驶的门,让她进去,毫无波澜地扫了扫她的脸,低睫把安全带锁在她胸前。   孟秋脊背紧紧抵着靠背,视线从他的头顶到漠然的神色,冒出点自钻囚笼的危机感。 第40章 热汀   车厢暗作一团。   也不全然暗。   前车尾灯的红色涂在孟秋的鼻尖。   她就盯着那抹红色, 两只手握着安全带。   起初她和赵曦亭出行,不太适应车里有司机。   赵曦亭说话做事不大顾忌。   有司机在,她好像被人旁观了他对她的狭玩心思,精神和□□常常是剥离的, 不自在。   但现在, 她又有点想念司机,好过两人全然僵死的气氛。   路口的红灯有点漫长, 赵曦亭开了窗, 让外面的暑气吹进来。   南方的潮热并未熨帖车里的冷意, 反而让那股僵化更虎视眈眈。   孟秋瞥了眼主驾的方向, 赵曦亭手臂搭在车窗上,他的眉眼和鼻梁也揩了一丝幽腻的红, 一挪一晃, 在阴森中跳舞。   相对于泛冷的面容来说, 压抑的诡谲。   外面有人指过来。   往赵曦亭的方向。   惊鸿一瞥似的拉了同伴一起来看。   不含恶意。   红灯还有三十多秒。   赵曦亭升上车窗, 手搭回方向盘, 一脚油门,车子提速很快,直接冲了出去。   在四面停靠等红灯一众车辆中,他们这辆车显得格外张狂醒目。   孟秋愣了愣, 试图提醒他:“是红灯……”   赵曦亭眉眼轻描淡写,“所以呢?”   孟秋被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惊住了,怔怔地看向他。   红灯就得停的呀。   这是规则。   但显然, 对于赵曦亭来说,他乐意的才是规则。   不愿意, 规则就是摆设。   红灯刚亮着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一会儿的, 后面仿佛是等累了,不愿意等了。   只顾自己高不高兴直接闯了。   孟秋眼睁睁看他越开越快。   他已经无视第四个红灯了。   从酒店出来后,他就很反常。   孟秋紧张起来,转了一点头小心翼翼去探查他的情绪。   车外巨兽喉咙一样的夜色喷在他脸上,路灯像牙齿,白而明朗地晃着尖,一合上,光不见了,他的脸又很快暗下去。   她看不清。   她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孟秋双腿原本还松弛地曲着,现在拘谨地往座椅靠了靠,往窗外看。   霁水很小的,很快要驶到郊区了,再这么开下去就开到邻市了。   现在快十点了,他要带她去哪儿?   孟秋忍不住轻声说:“赵曦亭,我想回家。”   她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   车子发动机猛地发出嗡声,像跑车的引擎,疾驰起来,冷白的车前灯将长夜撕开一道口子。   孟秋感受到车子剧烈的推背感,推得她直往后躺,她紧紧抓住安全带。   她听赵曦亭淡着声,平澜无波地回答她,和他野性的驾驶方法完全相悖。   “不是说情愿和我在一起么,男朋友接你出去外宿,一晚不回家不是很正常?”   “打电话给你爸妈请假。”   “你要开不了口,我来也行。”   车里的空气被越来越快的车速冲刷得稀薄。   孟秋拘着肩膀,挤在车座里,试图疾驰的车速中找一些安全感。   她扯开话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又躲。”   赵曦亭叹息了一声,往旁边一停,全然不顾后车的喇叭,伸手挂在她后脑勺,把她抵过来看着他。   他眼里的攻击性很浓,像是全然不再顾她的感受,释放他磅礴的强势。   “几天没见了?嗯?”   “我这段时间唯一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是在你爸爸的电话里,说了声回来了。”   “今天你和我见面以后,开腔第一句话,是不用了。你对我永远是不,是拒绝。”   “孟秋,做女朋友不能这么残忍吧。”   可是他自己说要给她一个月自由的。   赵曦亭顿了顿,“这么多天,你有想到过我么?哪怕一瞬间。”   孟秋抿起唇。   想过的。   但不是思念。   赵曦亭盯着她低垂下去的头轻笑了一声,眼眸转瞬变冷,发动车子,一脚狠踩了出去,直接越过红灯,往夜色里飙去。   孟秋几乎能听到外面尖利的风声刮擦车面。   转弯的车像被他吓住了,停下来猛按喇叭,赵曦亭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飙越快。   横栏外的景物急速后退,孟秋几乎没来得及看是什么,车子已经越过百八十米。   他在飙车。   不顾死活的飙车。   孟秋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紧抓安全带像抓着救命稻草。   “赵曦亭……开慢点,赵曦亭!”   她转过头看他,他寒着脸,盖着一层霜,那层霜像夏夜里发了疯的瓷釉,毫无章法地困着他的面容。   仿佛一旦破裂,浓艳的冷色调掉下来,能将这场夜弄得污遭。   她紧促感达到巅峰,去看他的表盘,已经超过一百二了,正在往一百五的速度加,前车似乎感知到他的疯,率先避让。   孟秋每每发现车子要撞上,吓得几乎尖叫,见赵曦亭扫一眼后视镜往旁一带,她心脏被逼出失重感。   “赵曦亭……”   她想去拉他的手,但她不敢碰他。   太危险了。   真的太危险了。   孟秋急出哭腔,“我没有说不陪你过夜,真的没有。”   “我家里人还不知道我谈恋爱了,突然在外面睡,他们会担心。”   赵曦亭言语寡淡。   “真谈假谈啊。”   “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专心回答我,想着我是么?”   他直往一百七十码飙。   在这个时刻。   路边的景物像被刷子刷出一横一横模糊的影子。   几乎听不见风声了。   他们就在风里。   孟秋感觉她脆弱的神经暴露在疯狂的速度下,引擎的轰鸣让她没有办法思考什么。   他们的车像一条扎进路面的蟒蛇,它摆尾时,她的□□会变成一滩泥,血液跟着沸腾,肾上腺素跟着飙升。   仿佛她一眨眼,整个世界就会失控。   她胡思乱想。   这个失控是赵曦亭带给她的。   他希望她专心地想着他。   他确实做到了。   他驯服了她的心跳,精准掌控她下坠上抛的起落点。   他在她神经上写满了他的名字,她细小的毛绒都在因为他而尖叫。   她整副身体都在因为他而干涸。   赵曦亭突然停下。   时间静止了。   孟秋还在极致的失控感里,她的唇被堵住了,他充满野性地探进来,占有她,像塞上的风,她刚才一直被空虚追赶着,猛然间摔进温的潮汐中。   他的唇堵住的不仅是她的嘴,还有那一阵惶惶然无措的空虚。   他放纵地,发泄地,霸道地,朝她索取。   好难受。   好难受好难受。   孟秋心尖拔开一丝压抑的,泫然欲泣的失重感。   孟秋不知道把心慌安放在哪里,漂浮不定,居无定所。   是这里吗?   她仰起头,像刚被绳子抽打完的小孩,想要安抚神经上的痛感和刺激。   她双手乖巧地摸上他的颊,眯着眼睛,学他的样子,把整副身体送上去,吮他的舌,吸他的气味,用他的液体,填补身体的空茫。   赵曦亭从她的唇上离开,垂眼看她的表情,她还要凑上来,他捏着她下巴,躲了躲。   孟秋迷茫地看着他,赵曦亭盯着她眼睛,他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像埋伏着什么,危险而疯狂的掩藏着。   她有点胆怯。   赵曦亭继续俯身亲她的唇角,温柔的,平和的,是情人间的吻。   孟秋慢慢冷静下来,转过头,被他强势地挪回来。   他嗓音低缓,催眠一样蛊惑她。   “这点速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不会和你做亡命鸳鸯。嗯?”   “孟秋,记住这个感觉,失控想我的感觉。”   他舌尖开始色/情地舔她的唇珠,指腹摁住她的下唇,不让她闭上,偶尔伸进去,像是在品尝战利成果,不急着马上吃掉,一下一下,亲出声音。   “没事的,别躲,孟秋。”   “你也可以享受我。”   “就算不爱我,你也可以享受我。”   “你刚才享受得很好。”   孟秋已经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手背挡在唇上。   赵曦亭没给她躲避的机会,让她看他的眼睛。   他拉起她的手,带领她摸他的脸,他的脖子,让她的指尖,划过他的下颌,甚至是喉结。   孟秋手指蜷缩起来,想要躲避。   赵曦亭不让她躲,让她的掌心覆在他的喉结上。   他吞咽了一下。   “我亲你的时候,它就是这样的状态。”   情绪太浓烈了。   孟秋有点喘不过来气。   再往下是衬衫领。   赵曦亭捏起她的食指,挂住,挂在他衬衫上,调//情一样往外扯,勾不住了就挂到他的纽扣上。   他的纽扣有点凉。   赵曦亭气音贴着她的耳朵,边磨纽扣,边轻佻地告诉她。   “这里。”   “你可以脱。”   “除了我自己,只有你可以脱。”   “什么时候脱都可以,我给你这个权利。”   孟秋侧过脸,脖子绷紧了,往上仰,不肯听。   赵曦亭带领她的手往下,先是肌肉,最后孟秋摸到了金属扣,挣扎地要缩回去。   赵曦亭笑了一声,握着她手腕碰那根皮具,垂眸看她紧紧闭着眼的面颊,看了好一会儿,鼻尖缓慢刮磨她的耳骨,时不时探进去洞里,又出来,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堵住她的耳朵口后,喷出点绵长的鼻息,潮热地探进去,激得孟秋一激灵。   像浑身触电一样。   他低声问:“学会了么,孟秋。” 第41章 热汀   如果情绪有颜色, 现在一定是浅红的,氤氲像炭火燃烧最炽热那一段,细小的爆炸, 溅起来的碎屑很烫人。   引燃炭火的是赵曦亭。   孟秋则是炙烤的那一个, 她不肯说话。   她闭着眼睛, 心里崩溃,头顶往靠背耸, 想躲开这些话。   她耳边除了赵曦亭强迫渡给她的呼吸声, 还有头发挤挨座椅的声音。   窸窸窣窣。   细微清楚地提醒她。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凌乱极了。   还有刚才那个吻。   她不受控制地想要他, 像是被他驯服成依赖他的生命体。   孟秋不敢再听这些刺激性的字句, 她的手真的来到他的衣领上,推拒了一下。   她挡不住自己的耳朵, 挡住了也会被拉开, 只好摸索着挡他的唇。   两只手交迭捂上去。   赵曦亭的唇是温的, 软的, 任由她贴住。   孟秋思虑再三, 决定好好坦白,像是断掉的桥,告诉行人真的不能往上走了一样。   “我真的吃不消了,赵曦亭。”   赵曦亭开始啄她的手心, 沿着纹路来到她的腕,舔她皮肤最薄,经脉最密集的那一块。   “怎么吃不消了?”   “哪儿吃不消了?”   他连问两句, 逼她。   孟秋痒得发抖。   她后悔了,不想挡他了, 宁愿他说话。   赵曦亭却拽住她的臂,强制她的腕留下, 留在他的唇边。   他开始享受她,和刚才的进攻不一样。   整个画面充满视觉刺激。   赵曦亭闭着眼睛,面容缓慢地蹭在她腕上,唇贴上去,沉迷地□□,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她气味里。   明明他没有任何表情,孟秋想到似水含春四个字。   他在感受她的颤,她的抗拒,还有柔腻。   他缓缓睁眼,黑眸很温柔,温柔得像是得偿所愿后过于珍惜而产生了病态的痴迷。   “孟秋,这里。”   “我第一次碰你,就是抓住了这里。”   他在回忆。   回忆没有得到她的时刻。   那些时刻在现在看来更像隽永的影子,值得留念。   它们再不可能出现了。   孟秋无端冒出来一阵恐慌,赵曦亭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松开她的手,俯身来和她接吻。   -   孟秋原以为那晚他们会纠缠到半夜。   赵曦亭中途接了个电话,脸色变得正经起来。   但他正经之余,又有些不正经,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   就算没有赵曦亭,孟秋也是要在霁水呆到开学前的。   她不想被挑话里的毛病,趁着能让他赶紧走的机会,说:“你不是有事情吗?我提早回学校除了看看书也没什么了。”   赵曦亭忽然捏起她下巴,唇边勾了丝笑,轻佻道:“怎么着,冲我啊?”   “那我不走了,天天留这儿陪你?”   孟秋没想到他这就蹬鼻子上脸拿话堵她,她敷衍不成,干脆装死。   赵曦亭也没太为难她。   像是体贴她一晚上精神颠簸。   但孟秋回去后,连着几天没睡好。   说没睡好,她睡眠时间又十分正常,标标准准八个小时,到点沾床就睡了。   可是她总是做梦。   做各种各样的梦,有时候飞到了天上,使劲蹬腿也够不着地,身体某一块地方飘着。   醒过来总是惊醒的方式,像是人突然从悬崖上摔下来,身体没死,心脏摔了四分五裂。   还有的梦把她闷在水里,鼻腔堵住了,眼睛也是,遥远的地方能听见一些声音,她去找,就往更闷的地方游。   她窒息到极致的时候挣扎大喘一口气,濒死的感觉。   她大汗淋漓地睁开眼,见到窗外清朗的白色,天是亮的,世界是真实的,她才能回暖一些。   这些梦唯一相似的是,她从来记不得。   但它们带来的惊厥感却能持续一整天,她晃神的时间比以前多。   她有点不想睡觉了。   生病前一个晚上,睡眠时间已然一天比一天短。   她凌晨三点醒过来,又是惊醒的,睁眼凝视房间更暗的环境,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恐慌地蜷缩。   她忽然听到外面的猫叫。   弱弱小小的,发着情,有点痛苦,又婉转娇嗔。   和她一样,共享漫长昏糜的夜。   她起身去冰箱拿了酸奶喝,喝了一大罐,试图用这种方式唤回自己。   结果没几个小时她就拉起了肚子。   爸妈都去上班,她一个人在家。   她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吃坏了,结果量了体温发烧了。   还吐。   她在洗手间吐得直扶墙。   她快受不了频繁往洗手间跑了,匍在床上胡思乱想,干脆在洗手间放一张沙发才好。   才病了半天。   她就变了个样,腿打不直,胃痛得难以休息,平躺侧躺都不对。   孟秋不大想打扰父母,查了查症状,应该是肠胃炎,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想保持体力,午餐好好点了粥,结果塞了两三口,胃里一阵灼烧,再也吃不下去。   她吃了退烧药,重新躺回床上,盖了点被子,借着药劲昏昏沉沉睡过去。   然而身子烫得受不了,真正地在火上烤,一个下午似梦似醒。   手机里有两个赵曦亭的未接电话。   孟秋眼皮软得睁不开。   她听到了,但脑子反应有些慢,没来得及接。   赵曦亭很有耐心地打来第三个。   孟秋把手机压在耳朵底下,蹭着那股冰凉,在他开口之前,没什么力气地解释,“不是故意不接的,我不太舒服。”   那边很短暂的沉默。   孟秋提起力气看手机,差点以为被自己挂了。   屏幕上的分秒在走。   “没想责怪你。”   “开视频好吗?我看看你现在的状态。”   意外的,赵曦亭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柔。   孟秋这次没拒绝。   她不太擅长麻烦别人,让人知道生病就好像麻烦别人了一场。   但面对赵曦亭,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麻烦他。   镜头里小姑娘半闭着眼睛,脸藏在头发里,唇瓣又红又干,干得起皮,她的眼睛还是清澈的,只是软的,细弱的,像无力生长的生命体。   才一天没联系就弄成这样。   赵曦亭四肢像灌了一阵雨,从南方吹来的雨,灌得通体微凉。   他长睫定住,沉静地看着屏幕里的人,没有立即说话。   “没什么,就是吃坏了东西,可能是肠胃炎。”孟秋解释。   她甚至没有力气观察赵曦亭在哪。   只听到他的嗓音温得像一盅汤,平平和和地从屏幕对面探过来,叮嘱:“我给你找个人,陪你去医院。”   “成么?”   孟秋不想去医院。   医院对她来说有点遥远,她平时不怎么生病,就算感冒咳嗽休息几天就好了。   况且这次除了烧得厉害一些,腿软一些,也没有什么的。   或许明天就康复了。   赵曦亭听着她的沉默,鼻息喷出一缕轻笑,呼吸深长,有些无奈。   “真是小孩儿。”   “孟秋,能不能好好顾惜自己?”   “是不是连爸妈也没说。嗯?”   孟秋和他这么平平静静说话,有点像回到刚认识那会儿,他也总说她是小朋友。   赵曦亭不容她耍性子,直截了当强势道:“半个多小时后有人会来带你。”   “你要是不肯走,我直接给你爸打电话。”   孟秋听得脑子一嗡,瞥了瞥他说到做到的表情,径直就坐起来了。   他要是这么打电话给爸妈,他们没关系也变成有关系了。   赵曦亭给她安排了辆车。   医生诊断就是肠胃炎。   和孟秋推测的大差不差。   但还有一样。   她这次烧这么厉害,还因为吓着了。   医生问她发生过什么。   孟秋看了眼陪她的人,摇摇头说没什么,却想起惊魂不定的那个晚上,清凉冷白的灯一簇簇扎进眼里。   原来她以为已然忘掉的纵横交错的情绪,都分裂成一片片,变成了失衡的梦境。   除了挂水,医生给她开了些安神的药。   爸妈回来听说她去过医院,急坏了,问生了什么病,严不严重,怎么不告诉他们。   孟秋只提了肠胃炎的部分,说没什么大问题。   何宛菡有些自责,“冰箱有段时间没清了,是得理一理,夏天天气热,细菌多,以后开瓶过的东西都不要吃了。”   “不光秋秋,元纬你也注意点。”   孟元纬点点头,手背试了试孟秋额头,慈爱道:“不烧了。明天中午爸爸回来给你做饭?”   孟秋心里暖了暖,温声安抚他们:“打完针就好多啦。没事的爸爸,你们来回不方便,明天我还要输液的,去外面吃好啦,会吃干净的东西的。”   -   输液要输三天。   第二天赵曦亭悄没声就来了。   来之前他问她在哪。   孟秋说在打针。   没几分钟赵曦亭就出现在了医院输液大厅。   孟秋径直看向修长的身姿。   消毒水弥漫的白色灯影里,玻璃有点反光,那点反光担在赵曦亭肩上,稀稀落落漏出山崖残雪的冷寂。   赵曦亭的长相太出众了。   孟秋大概一辈子都会记得。   但在此刻,他陌生得像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画。   时间和面容在轨道上各归各,重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新的人。   她听到耳畔小孩子打针的哭声,再眨眨眼,还有人咳嗽。   她定定地望着他,仿佛是周遭病气里最健康的一抹。   赵曦亭姿态矜贵,自然不少人偷瞥他,他过来孟秋面前,说的第一句却是,“怎么低头了,不想见我啊?”   “让人给你单开了病床,去躺着。”   孟秋坐到病床上,没有立马躺上去,看着桌几上摆了一束很好的花,白的粉的都有,她认不出名字,不是玫瑰和百合,闻着很淡雅,多半有些安神的功效。   为这抹安神,她不知怎么看得烦躁,连病房也不想待了。   她垂睫两只手迭在一起,针管上的胶带没有黏好,她右手慢腾腾磨着翘起来的地方。   赵曦亭俯身想抱起她,要把她放到床上,孟秋像鱼一样滑开,他哪会给她拒绝的机会,两只手牢牢擒住她的腰,长腿也一起往床上跪。   孟秋手臂摇摆推他,输液袋晃起来,赵曦亭就停下了,两人保持半抱半推的姿势。   他松开手,等她坐正,手想搭在她肩上,像要摸她的头,孟秋侧了侧,连碰都不让他碰。   赵曦亭神色寡淡地俯视。   孟秋不敢看他表情,抿唇拨弄床单上的带子。   赵曦亭蹲下去给她脱鞋,扼住她脚踝,不让她动。   要不是她手上在打针,应该也是挣脱不得的下场。   赵曦亭两只手撑在她两侧,俯身,垂眼盯她睫,几乎抵住她额头,笃定道:“在怪我。”   孟秋顶着他的寒气,头不敢抬,但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劲,轻声说:“哪儿敢呀。”   “为什么不敢呢,孟秋?嗯?”赵曦亭手放在她的腰上,把她压向自己,轻轻捏起她下巴,“你是我女朋友,为什么不敢?”   孟秋想起睡不好的那几晚,医生说,如果不是受了惊吓,抵抗力下降的话,她也不会烧得那么厉害。   她已经很努力不怕他了,也很努力在迁就他了。   她真的很努力了。   孟秋清澈的眼睛抬起来,平静地放在他脸上,和他较真,“你问问你自己,我真的可以吗?”   赵曦亭眉宇浅浅拢起,淡声说:“可以的,孟秋。”   孟秋在他眼睛里找自己,很小的一簇,正仰着头。   她看得有些发潮。   “那天我求你不要开那么快,你也知道我害怕,可是你没有听我的。”   “赵曦亭,你不可以。”   “你总是这样,总是吓我。”   “这样不是谈恋爱。”   她眼里的潮似乎涨到了他这边,赵曦亭心脏像泡了海藻,停顿了片刻,徐徐吐字。   “我知道我们开始得不对,到现在也不对,但孟秋,你宁愿帮别人说违心的话,也不肯在我这儿软一声。”   “我真的没办法了。”   孟秋眼睛跟过去,看向他,他头顶的灯影泡花了,带了点哭腔:“那我就有办法吗?”   赵曦亭看不得她这样,俯过身去亲她的唇。   孟秋躲开了,他就追上去,没有任何强迫,只是追上去。   孟秋手上吊着针,她躲不到哪里去,他贴上她之后,亲得很慢,有一种刻意讨好的亲昵。   “对不起,孟秋。”   “不吓你了,以后都不吓你了,好不好?”   “驾照扣了超二十四分,下周我重考,重新做人。你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都试试,好么?”   赵曦亭坐在她旁边,抱起她来的时候有一瞬间凝滞。   轻了。   他指尖沿着她脊背的骨头,一寸一寸挪到后颈,像怕把她碰碎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柔,最后垂睫看她的脸,小姑娘下巴尖出来一小段,才几天,瘦了这么多。   赵曦亭心里冒起一股涩意。   他没想到会把她吓生病,他只是太想太想她正眼看他了,他闭眼埋在她肩上,把手收紧。   “对不起。”他认错。   他抱得太紧了,孟秋有点窒息,这样的抱法,像要把他自己全部渡给她。   孟秋轻轻扳了扳他的手臂,告诉他,她不舒服。   然而赵曦亭没有按照她的想法松开她,嗓音低缓地说了第二句,“对不起。”   像是无法放她自由的道歉。   孟秋没再阻拦他,安静地坐着,看外面的医护来来回回,他们像被时间遗忘的两个人。   赵曦亭轻轻去揉她的胃,动作慢得像要把她先前的痛感熨平,“还疼不疼了。”   “这段时间给你安排了餐,会送去你家,先试试合不合胃口。”   “不合胃口我换个人。”   他真的很矛盾,偶尔的时候,他怎么能这么狠得下心呢。   孟秋想起爸爸和她说的那些,轻声问:“赵曦亭,给我爸爸治病是不是花了好多钱?”   赵曦亭侧头看她的表情,长指慢慢将散落在她耳边的头发捋到后面,将她的脸更完整的暴露在自己视线里。   他视线黏着她,吊儿郎当地玩笑了句:“怎么了,要和我算清白?”   孟秋还在病气里,不太喜欢他这么讲话,也有些没力气应付,“我要算清白,你就能和我算了吗。”   赵曦亭眼眸转冷,“所以你问什么?”   孟秋听他语气不大好,恍然察觉他们居然在吵架,可是他们还怪异地抱着。   孟秋拿余光扫了赵曦亭一眼。   他衬衫平整禁欲,面容淡漠,熟悉得一如往常,但是他眼里有血丝,像是最近也没怎么睡,眼底下有青黑。   他在她面前总是无坚不摧游刃有余,一两分憔悴便很显眼,仿佛自己的事还没处理好,便风尘仆仆地来找她。   孟秋不想和他争吵了,慢慢挪到床上,平躺着,看向窗外的方向。   医院远处黄昏寂灭,灯火初上,时间没入长夜。   赵曦亭倚过来,撑在她头顶。   “不用有负担,孟秋。”   “是我欠你。” 第42章 热汀   孟秋病气一过, 暑假也快结束了。   赵曦亭回燕城后给她请了一个老中医,眉毛头发一道白,治病经验和年岁似的老道, 还没把孟秋的脉, 光看气色已经猜了个大概。   赵曦亭将亏欠两字弥补得很彻底。   药方上配了酸枣仁, 人参,茯神, 龙眼肉等药材, 说是益气安眠, 还搭了些养胃的食补配方, 药从燕城熬好了寄来。   老中医有天给孟秋发微信,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 又说:“知道你们小姑娘娇, 但这药你一口别吐, 一吐就是好几块黄金。”   “他给你用的每一样都是最好的。”   孟秋一直知道中药难喝, 入口才知道有多苦, 像黄瓜苦的那头榨成浓汁,足足有五百毫升。   赵曦亭日日雷打不动来监工,要她拍喝完药的照片,她不回, 他就等。   经过这一遭,赵曦亭可能是真歉疚,耐心了不少。   孟秋偶然回他一次信息, 赵曦亭既不提她冷战的事,也不逼她每一条都回复。   他言简意赅连前几天的情况一起问了, 譬如睡眠有没有改善,胃口有没有好一些。   仿佛真关心她身体, 而不是图别的。   一道道询问下来,比爸妈管得还仔细。   孟秋连着小半月都在喝中药,每天胃撑不下,舌头也憋屈。   她实在受不了。   有天赵曦亭打电话来,她正把一包药热好,整个房间都是苦味儿,她拿个盖子往碗上一扣,半点味道也不想闻。   她杵在桌前,耷拉肩膀,对着手机细细地和他商量:“赵曦亭,能不能别罚我了。”   她真不想喝了。   赵曦亭在电话那头笑,到底还是小姑娘,再懂事稳重也咽不了太多苦。   这段时间她连着给他脸色瞧,消息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作罢。   问她过得怎么样,她牛头不对马嘴发来一个“嗯”,就差没把“别烦我”摆明面上。   他压着性子没飞过去逼她当面和他聊,现在听这一声,摆他面前的掐丝珐琅茶具都似搽了嫩生生的粉。   他居然不大想和她计较了。   赵曦亭说得不紧不慢,煨了一点无奈在里头,“孟秋,讲讲道理。我费半天劲请老先生出山给你看病,怎么又成罚你了,嗯?”   孟秋没忘整件事是他先起的头。   再说了,他罚她罚得少吗。   不过赵曦亭这次是做了件善事,她身体比以前轻盈不少,不管谁碰见她,都说气色比以前好。   不肯吃药到底是她没理。   孟秋语调比刚才轻,“你可以把他请回去的。”   赵曦亭顿了顿,笑了声,低低徐徐的嗓攀着她的尾音缠过来。   “折腾我啊?”   孟秋耳朵像被他咬了一下,她偏了偏手机的位置,双脚曲在椅子的横档上,低着头,唇挪了挪:“我真好了。”   赵曦亭呼吸深长,嗓音温下来,对着她,像把全身上下不多的耐心都给出去了。   “郑老说起码喝两个月,肝郁不是小事,你小小年纪烦心事怎么这么多?”   “乖点儿,继续喝,嗯?”   郑老就是给她看病的中医大夫。   孟秋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开心的,即便是有,睡一觉看看书也好了,但郑老那天却问了问是不是有什么心结,她想半天也没想出来。   电话里静了一阵。   “几号的车票,来接你?”赵曦亭和声问。   孟秋吃过教训,票早早买好了,只是没告诉他。   赵曦亭听她沉默,嗓子还浮着笑,湖上落花似的,正经起来便被打湿沉下去,冷寂的本性露出来,没再等,也没用问句,直接做决定。   “来接你。”   孟秋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问她只是试试她的态度,并不是真征询她的意见,还不如直接告诉她车子停哪个口。   电话里的话题又断了。   赵曦亭吐字很淡,“天这么热,给你买机票你不要,你一个人提那么多行李,转地铁转到什么时候?”   “你要是打车,有我派车方便?”   他略一停顿,嗓音泛沉,“孟秋,心疼点自己,成么?”   这一场病生的,赵曦亭仿佛有了顾忌。   不管她多不情愿,他们现在就是同气连枝的关系。   赵曦亭是所向无敌的。   由于他太过坚固,她就像他城墙上的漏洞,一点点小差错如同入侵的外星物种,无孔不入扰乱他的生活秩序。   孟秋长叹了一息,其实她没那么弱的。   在通话的安静里,孟秋蓦地心跳鼓噪。   她抓准时机,鼓起勇气将了他一军,“所以赵曦亭,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欺负我了。”   -   天还是热的。   这个时节的霁水,适合傍晚出来,往近郊富有江南风味建筑群的河边一坐,黑瓦白墙,黄昏在水里印着,一蓬蓬船从石桥底下穿过,划乱了青里透橙的倒影,柳树的条一摇,风都是凉的。   散步的人沿着河岸,不多时,就能听到小孩追追闹闹的声音。   现在文旅局很聪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没什么人来的小城市,往石桥河边搭些茶馆和表演,竟也吸引了些喜好安逸的游客。   孟秋和毛青梦面对面坐着,一人一杯茶。   “等你半小时了,磨磨蹭蹭个没完,再给你十分钟,不来我们走了啊。”   毛青梦一边暴躁地发语音,捎带手转了篇公众号的帖子给孟秋。   孟秋在看文章。   毛青梦把手机一扔,收了收脾气,缓声和孟秋解释:“前两天看老师朋友圈转发征文活动,选题很卷面,有点无趣,但一等奖有三千块钱奖金呢。”   “我是没什么希望了,从小学起就不爱写作文,你试试呗。”   她们的母校霁水一中庆生,办了许多活动,其中一项就是征文,面向全体校友,主题是念念不忘的青春,确实传统,但经久不衰自有它的道理。   身处远方埋头前行的人,总有一两个时刻会怀念曾经奔跑的橡胶跑道。   孟秋正在看文章底下的要求,没有立刻接话。   毛青梦似想起了什么,不自在地坐直了,“我就随便一转,要不你别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孟秋不知道她怎么态度转变这么快,疑惑地抬头瞥了她一眼,笑说:“可以写。”   毛青梦视线躲了躲,在逃避什么话题。   孟秋倏而了然,唇边的笑意平展下去。   她熄了手机,看向茶馆底下的文创街。   夜色将垂,小圆灯串成两条线,龙须一样挂在摊子的帏布旁边。   孟秋眼里坠着街灯的亮,回头笑得很坦然:“我要是一直记着那件事情,还过不过啦。”   毛青梦有些讶异,探究道:“真不介意了?”   孟秋语气平和:“嗯,不介意了。”   毛青梦没继续问。   她不大擅长抽条缕析琢磨别人的处事风格,孟秋碰上那样的人渣,代入一下自身,不深想就觉得窒息。   怎么能不介意呢。   事情是高二发生的。   她和孟秋已经分了班,当时没多熟,怕冒犯,不敢揭人伤疤轻易去打扰她。   但孟秋好像比想象中要坚强。   毛青梦有点心疼,托腮认真望着对面的人。   孟秋哪儿都柔,眉眼柔,脾性柔,一条白裙穿身上,连裙摆都带轻柔的卷,偏一把骨头是硬的,打折了还能一节一节接回去,撑起整个人来。   毛青梦叹了一声,“我还宁愿你哭呢。”   “想安慰安慰你都没机会。”她开玩笑。   孟秋低头弯弯眼睛,没吱声。   是哭过的。   但是人不能一直哭的呀。   毛青梦给她抓了一把瓜子到面前,很豪气地说:“嗑!”   仿佛那不是一把瓜子,而是江湖剑客该大快朵颐的肉。   然而……孟秋拿手剥。   毛青梦看得直笑,“你怎么这么吃瓜子。”   孟秋一板一眼,解释说:“这样子弄,壳子不会吃进去。”   吃进去还得吐出来,这方面她有些犯懒。   毛青梦大大咧咧:“诶?那没味道了。”   孟秋笑说:“哪儿会呀。”   毛青梦学她的吃法剥了几颗,实在受不了慢性子,调侃:“听你儿化音精进不少,是不是交那边的男朋友了。”   孟秋垂睫不急不慢把瓜子仁拎出来。   “在燕城呆久了就会染上。”   “也不一定因为男朋友。”   两人瞎聊了一阵。   毛青梦突然瞥见一人,搓搓手上瓜子壳,一脸恼相,“潘谷玉,你自己看看几点了。”   孟秋闻声看向楼梯口走得大汗淋漓的女生。   女生三步并作两步,走得算快,穿了条名浅黄色媛风连衣短裙,裙摆几乎短到大腿根。   她腿又细又长,栗棕色的头发带了发箍,发质柔顺发亮,妆容细致到面部边边角角,在小城市里乍一看,像陈年铁屑桶里掉了颗小银块。   精致得格格不入。   女生先冲孟秋礼貌笑笑,再对毛青梦连说几声对不起。   她的脸仿佛一张作画工具,有种秾丽虚幻的美。   “好了嘛小姨,今天我请客。”   毛青梦像被踩了尾巴,愁眉苦脸,“哎呀,在外面别叫我小姨,说好几回了。”   孟秋噗嗤笑出声。   她之前就听毛青梦说过,她外婆儿女多,大的和小的差了二十多岁,连带毛青梦辈分也和一般人不一样,生下来没多久,就是长辈了。   毛青梦给孟秋和潘谷玉互相做了个介绍。   潘谷玉比她们小一岁,文化课还不错,但算不上拔尖,高考走了艺考的路子,最后考上燕城一所艺术类一本。   潘谷玉没来之前,毛青梦说了家里人的担忧,怕她叛逆起来没个度,让孟秋做个中间人,要是潘谷玉有什么事,可以问问她。   毛青梦瞥见潘谷玉的包,停住摇摇头,叹了口气,“新买的?一两千的包不也挺好的,看不明白你。”   潘谷玉不大在意地拍了拍,“假的。”   毛青梦撇了下嘴,“所以看不明白你。”   潘谷玉也不生气,给她科普。   “你不懂,一两只假包混在真包里,别人看不出来,这年头还拿放大镜看你的包呀,做工早不一样了。”   “再说了,你问问那些有钱人,哪有几个不背假包的。”   “这叫生存需求。”   “什么生存需求,”毛青梦听得直蹙眉,朝孟秋抬抬下巴:“我同学没你这些花头精,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长这么好看也不见心浮气躁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啊。”   孟秋怔了怔,没想到会扯到她,她低眉继续喝茶,没有参与话题。   别人她不知道,包的价格上限远远不及赵曦亭一件收藏,普通人眼里的高奢品从来不是他的生存需求。   潘谷玉又扫了一眼孟秋,似乎在观察她穿没穿名牌,回过头和毛青梦呛起来,“毛青梦你也不大吧,思想观念怎么这么古板。”   “先前我说做淘宝模特你们不让。”   “染个头发也说不像样。”   “我还真告诉你了,工作室我找好了,去燕城第一件事就去报道。”   潘谷玉像没了耐心,翻了白眼拎包就走,长甲片划了下纽扣,孟秋看着都疼。   潘谷玉临走前颇有脾气地给毛青梦转了账,“我请。”   毛青梦也和她怄气,摆弄了下手机,像是把转账退回了,“谁稀罕你请。”   潘谷玉走了之后,孟秋将一块梁弄大糕往毛青梦面前推了推,让她消气。   毛青梦冷静了一会儿,有点无奈,“她去参加艺考后,我就觉得她变了,我姐给她买衣服买包,小牌子全都看不上,宁愿买假的也要带logo的。”   潘谷玉这样的在燕城不少。   孟秋不置可否,“每个人追求不一样,我看她还挺自立的。”   毛青梦哼了一声,“什么追求,她拿假包混圈子,巴不得钓个公子哥,好一辈子做富太太。”   “就是虚荣心。”   孟秋想到赵秉君和学姐。   那天吃饭能看出来,赵秉君显然没全放下,但不妨碍他娶别人。   有些东西不是足够爱就能跨越的。   她没说话。   孟秋和毛青梦在河边逛了一圈,回到家很晚了。   她洗漱完拿了手机看,一条陌生短信夹在各大app广告中非常显眼。   她手指一顿,点开来瞧,瞧着瞧着发尾的水珠滚进脖子里,冰得她浑身透凉。   那条短信说。   ——孟同学,看你暑假回家了,我们能不能见一面?   孟秋一动不动盯着手机屏,短信框白条上的字像是拼凑起来的。   她把它们剪开了,洒在思绪里,看它们慢慢溶解,起泡,直到血管弥漫他们腐烂的味道。   孟秋原以为她挺冷静,这两年她也确实淡定,但一想到有可能是那个人来找他,面对面给她发文字,她恶心得想干呕。   她只是有个猜想。   仅仅是猜想就已经让她不适。   这人的号码她全然不认识,也没有备注。   却叫她孟同学。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个人已经见过她了。   霁水地方小,要遇见一个人太简单。   孟秋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   连月辉也一起挡住。   然而黑暗中,她的手机又亮起来,无孔不入印亮她的眼睛。   那人说。   ——孟同学,我是杨老师。   孟秋忽然想回燕城了。   她第一次觉得赵曦亭在的地方是安全的。 第43章 热汀   孟秋落地燕城那天, 赵曦亭没接到她。   是个凑巧。   孟秋在高铁上碰到出差的谢清妍,小桌板支着平板和键盘,一面开着电视剧, 一面开着word, 将忙里偷闲行进得很彻底。   谢清妍看起来惊喜非常, 帮忙换了座,说之前的翻译本有些细节需要小修, 问孟秋下了高铁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孟秋迟疑了一下。   照时间算, 赵曦亭这个时候应该还没出发。   孟秋知道前段时间他在让着她, 因为她生病, 他理亏。   他划出来的有限余地里,她泄愤似的赤脚踩出泥, 溅他身上, 他也只是轻轻撇过。   回到他身边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她得和他请假。   假条批不批全然看他心情。   便是请到一半, 他反悔了, 偏不让去, 她也拿他没法子。   最后孟秋咬咬牙,给他发消息。   ——赵曦亭,我在高铁碰到出版社的姐姐,想和她吃个饭。   孟秋看到他消息界面闪了个“正在输入中”, 很快又不显示了。   她等了半分钟,那边一直没回复,心凉了半截。   谢清妍这次出差没少受甲方的气, 一路都在吐槽,说到一半, 孟秋心不在焉,老盯着手机。   谢清妍揶揄了一声, “我是不是约得不凑巧了?”   “这个节骨眼,应该先放你回宿舍和男朋友先见个面?”   对孟秋来说,和赵曦亭见不见面都不打紧。   她甚至需要点适应的时间过二人世界。   不用说,今晚赵曦亭肯定会在嘉琳悦墅过夜的。   孟秋解释了一句,“先前说好来接我,吃饭得说一声。”   谢清妍有点惊讶,笑说:“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你还说没男朋友,一个暑假回来就交上了?谁运气这么好?”   “你同学?”   “不是。”   孟秋没敢说是赵曦亭。   她一直记得谢清妍之前说的那句——   你要是和他有什么裙带关系,我用你那真是在阎王爷上拔胡须。   她抿了抿唇,坦诚道:“不是暑假才开始的,有一段时间了。”   赵曦亭跟长了天眼似的,她刚承认,他的消息就来了。   ——想你了。   孟秋看着那行字,感觉高铁上的空调还是太凉。   她这段时间拒绝他的次数太多,即使这次真不是借口,惯性思维看起来就是她不想太快见到他。   她又要被关起来了。   关在他的世界里。   ——之前我和她吃饭,你没有拦我的。   孟秋补充了一句,试图挣扎。   赵曦亭盯着那行字,降下车窗,没什么表情地看向远处,指尖夹着烟,冷淡地吐了一口。   他座位旁边放着一束玫瑰,鼻尖萦绕浅淡的香。   他拎起一支来,眯眼盯着瞧,烟灰落在花瓣上,斑驳凌乱。   他看了一会儿,任由烟在花瓣尖缓缓烫出一个洞,像弄脏的少女身躯,纤密的虐待。   然而虐待是相互的。   烟的火光也被花瓣蚀了一半。   赵曦亭将烟重新咬进唇,举着那一支玫瑰对着窗外的光,指腹磨着刺,像欣赏缺口的红纱壁灯,懒洋洋地发了语音过去。   “孟秋,是你放我鸽子吧?”   “晚上见不见我啊?”   他嗓音含温,仿佛好好先生,眼底却寡冷。   孟秋杵了杵,没想到事情居然有转机。   她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被空调冻得像寒冬腊月的手捂了捂脸,才拿起手机给他打过去几个字。   ——可以见的。   赵曦亭拔掉烫坏的那瓣花,将它放回花束中,完好无损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说不要欺负她。   其实很简单。   喜欢他就好了。   -   谢清妍挑了一家炖菜馆,说在南方呆了几天,十分想念北方的味道。   炖菜馆在遗址公园旁边。   她们开车路过。   公园里很多玉簪花,这个季节玉簪花开得很好,有点像百合,都是炸开的形状,花蕾时期仿佛冻住的白色气球。   供人观赏的花总是繁茂,不像高铁路过的郊外的野梨树,台风过境吹折了,三两年枯成荒凉的一片。   孟秋怕极了台风。   她想起那个被她拉黑的号码,和不知所谓的见面要求,一时间不知做赏玩的玉簪花还是无人惦记的野梨树更好。   她居然也有思想卑劣的时刻。   桌上几道菜,孟秋最钟意素乱炖,汤汁鲜得刚刚好。   谢清妍聊完了工作上的内容,熬不住开始讲八卦,“赵先生你记不记得?你还坐过他的车。”   孟秋一愣,没想到这个八卦居然和赵曦亭有关系。   她心里微妙,又有些好奇,开始猜想是不是桃色新闻,要是桃色新闻……   孟秋很难想象桃色新闻和赵曦亭有牵扯,洗耳恭听起来。   “记得的。”   谢清妍放下筷子,湿巾擦了擦手,颇有兴致,“纸媒圈半大点地方,不是编辑就是记者,我认识好几个,他们手上本来有篇新闻要发,后来全部收手,竟然没人敢提一句。”   孟秋想了想赵曦亭的作风,问:“是被压下了吗?”   谢清妍神神秘秘,“不是。是不敢发。”   “没施压就不敢发了?”   “对。”   孟秋花十来分钟才将这桩八卦捋明白,说成八卦其实降低了这事的严重性。   有人花七万收了一幅宋代的字帖。   当时这字帖由专家鉴定过,是幅旧仿,虽然和真迹不能比,但收藏价值还不错,七万是个好价格。   结果前个月这幅字帖居然上了安和拍卖行,以三亿多的价格拍给了承华美术馆。   承华美术馆也办拍卖会。   两个拍卖行互相拍品在圈内也算常见。   有心人翻出鉴定证书,说这字帖是假的,不可能拍这么高。   他们质疑承华美术馆与安和拍卖行这么玩是在洗//钱,并把矛头指向赵曦亭。   谢清妍说到这里的时候,孟秋插了一嘴,“赵曦亭是他们幕后老板吗?”   谢清妍解释:“压根不是。”   “但当年承华美术馆与安和拍卖行能够组建起来,知名度提升这么快,一直有小道消息称是赵曦亭的手笔。”   原来,安和拍卖行建立初期,有件轰动拍卖界的拍品。   就是那件和国博一模一样的仿品。   仿品居然拍了上亿的天价。   没别的。   就因为它是从赵曦亭手里流通出来的。   赵曦亭没在两家拍卖行任何挂名,也有传说他们每年都会给他“上贡”。   因此有人断定他才是真正的执棋者,这次洗//钱也是帮他洗,并找了些证据出来。   谢清妍说到一半,停了停,笑道:“你猜怎么着,这事儿都火烧眉毛惊动上面了。”   “他中间居然轻飘飘消失了几天,不在燕城守阵地。”   “差点没把我那堆记者朋友惊掉下巴。”   “不过我真佩服他。显山不露水,又游刃有余,显然他有自信解决才敢在那个时候去做别的事。”   谢清妍拿勺子搅了搅汤,咕哝了句,“就是不知道当时有什么能比这事儿更重要,弄不好命运都变了。”   孟秋眼睫颤了颤,她大概知道赵曦亭那个时候在哪里。   也知道了为什么当时他出现在她面前时,看起来风尘仆仆。   “很严重吗?这个。”她问谢清妍。   谢清妍抬起头,煞有介事看了一圈,见包厢没摄像头才敢说。   “不是严不严重的事儿,拍卖会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拍多少看人心情,这是高端局,是谁家想把谁家拉下水的问题。”   孟秋听得起鸡皮疙瘩。   她缓了缓,迟疑道:“那现在解决了吗?”   谢清妍喝了一口柠檬茶,仿佛说累了。   她咽下去才一字一句道:“怎么说呢,赵先生就说了三个字,随便查。不过他这头还没怎么样,挑起这件事的人却进去了,背了几个官司,资产全部被查封,这人有个情//妇,也脆弱,事发之后居然割腕,死了。”   “消息被人刻意透露给里面,那人吓坏了,居然朝赵先生住的方向跪下了,足足磕了三个头,求他别再牵扯家人。”   谢清妍叹了一口气,似乎有点不屑,“这事儿赵先生也冤。”   “没那么大能耐惹他做什么,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孟秋和谢清妍感受完全不一样,她听到那人情//妇死了的时候,猛地后怕起来,像是预演了一遍违逆他的后果。   这几天他对她真的算纵容。   她轻声问谢清妍。   “赵曦亭……真的冤吗?”   谢清妍看她神情古怪,以为她年纪尚轻,接受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笑着给她舀了一盅汤,解释说。   “收藏界本来就水深,有些东西为什么能拍出天价啊,生产经营的税对艺术品没有折旧一说,牌子一举,富豪们的流动资产变固定资产。”   “真的假的就靠专家一张嘴,他们那些人,哪有几个真喜欢艺术品,不都是隐匿资产么。”   “所以这三亿说不清是什么用途,真不一定和赵先生有关系。”   孟秋绕回最开始的话题,还是没明白,“那为什么记者不敢发呢?”   谢清妍笑了一声,“本来挺正常的新闻,有人受了影响,就变成了站队,一站队,性质就变了。”   谢清妍留白很多,但孟秋听懂了。   她明白一个事儿,读赵曦亭像读史书。   他身上的故事不能深想,他的世界也和普通人不一样,多少沾点人性阴暗面。   孟秋和谢清妍吃完饭,赵曦亭问她几点结束,她给他发了个定位。   孟秋一上车,看到那束玫瑰,不知怎么想起死掉的那个人,以致于赵曦亭在车上抱住她亲昵的时候,即使有一些陌生的不适应,她也乖巧地没有任何动作。   赵曦亭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手掌从她腰腹到手臂,完完整整地捆住她,像感知失而复得的碧玺。   他长指沿着她细腻的皮肤游移。   “这么多天没见,我怎么觉得你又在怕我?嗯?”   孟秋支起身子,去看他的脸。   光看皮囊,他是能让人迷恋的,但合上淡漠的神情便让人产生了推拒的心思。   赵曦亭是心狠的。   耐心告罄便没有顾及别人的想法。   可如果利己到极致,那天他不会来看她。   她在他磅礴禁忌的目光里仿佛假死的演员,他包容地,善于宽宥地,观赏她的表演。   她的恐惧藏在骨头里,发出一点点颤,试图从他身上品尝一丝侥幸。   这点妄想让她心惊胆战地生出提问的勇气。   她想问他。   死掉的那个人,是不是自然死亡。 第44章 热汀   孟秋最终没有问出口。   回到嘉琳悦墅她敏感地发现有什么变化。   她先闻到一股清凉带柔的味道, 辨不出是什么草木香气,有种寺后空山的宁静感。   灯的亮度也比之前温馨不少,不十分亮得刺眼, 仿佛要将所有秘密照出来, 更像夜深时点上一段古意的蜡烛, 很有敲更安眠的意境。   孟秋好奇地去寻香味的来源。   她朝玄关的圆形背光内嵌墙面的红木花窗看去,金貔貅原先就在, 不像是那里传出来的味道。   她头顶盖了几根微凉的手指, 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 轻轻拧向一个方向。   孟秋看到墙壁里半挂着转经筒样式的香薰, 上面浅浅溢出来一缕薄白的雾。   显然她不在的时候,赵曦亭让人置办了些东西。   孟秋杵在廊灯下, 闻着这股味道, 浑身回了暖。   她换好鞋, 余光瞥见赵曦亭站在她一米远的地方, 斜斜靠墙, 毫不遮掩地盯着她瞧,视线浸润在通凉的气味里。   也是寒的。   显然对她在车上的态度有些芥蒂。   孟秋思绪在他眼底下逐渐赤裸。   她不是不识好歹,这些细节上的改装全都有助于她养病,几乎照顾到生活角角落落, 连她自己都想不了这么细致。   是花了心思进去的。   孟秋心里微妙地泛软,垂睫掩了掩,为一抹歉疚。   她将他想得越坏, 那抹微妙感扩散得越厉害,直到蜷起手。   孟秋轻声说了句, “谢谢。”   赵曦亭见缝插针,手掌不大客气地抵住她后腰, 将人一把捞到自己面前,垂睨她,懒懒散散地启唇。   “这些我该做,因为你是我女朋友。”   “但我好奇,你今天第一眼见我,脸吓白了,在想什么呢,嗯?”   孟秋被他拉得一踉跄,仿佛突然松开一边手的亲吻鱼,脚尖惯性似的撞上他。   孟秋下巴抵着他胸膛,这样的姿势,她只能仰视他,手指吸在他的衬衫上,被他包围。   新调的灯实在色调馨暖。   她看到赵曦亭的眼眸在底下呈深棕色,有一股生疏的温和,仿佛快要消散的黄昏泡进朗姆酒。   藏起暴风天,寒戾的本性,要将人灌醉。   孟秋再一次想起今晚的八卦。   她还是想知道。   孟秋心跳一点一点加快,回忆了一下,往常他拷问她都是什么样的?   他不会问她意见。   也不会在乎冒不冒犯。   她有了个想法,瞳仁发软,犹疑地,缓慢地,脱去她的拖鞋,像少女第一次剥去衣物,不经世事地触他的脚尖,再是脚背,轻轻压上去。   她好几次都想踩他。   现在胆大妄为地试探。   他会生气么?   如果他以前说的那些纵容都是骗她的,是会生气的吧。   孟秋看到赵曦亭神祗一样垂睨她的眼睛,末日般变得危险。   孟秋在这缕危险中,将另一只脚也缓缓踩上去,腰沿着他的手臂往上耸,像从他怀里凭空长出的虚竹,雨后春情地孤傲摇晃。   她紧张而倔强,铁骨铮铮地,要平视他。   她向来是茧里的人。   她想钻出来看看。   赵曦亭眯了下眼睛,似乎明白她的意图,握紧她的腰,要将她举起来,要赐予她权利。   孟秋固执地踩在他脚上,不让他动,赵曦亭没再动作。   她踮起来,还是没办法和他等高,但这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譬如身高,譬如地位。   她嗓音几乎软得没有力,瞳眸水汽汤汤,却有骨气。   “赵曦亭,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小姑娘踩着他,借他的力仰起脖子,仿佛倾尽当下她能有的全部,包括他给的。   却依旧没法和他平视。   赵曦亭心脏软了软,缓缓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握住她的手臂,认真看着她眼睛,引导她勾着他的脖子,将他的身子往下拽。   “可以这样的,孟秋。”   孟秋盯着他迫近的面容。   现在他们等高了。   她呼吸发滞。   她余光瞥见那只轻而易举捏住她的手——   指骨泛白,青筋蜿蜒。   他正度力给她,教她怎么让他低头。   他们此刻鼻息交缠,赵曦亭视线毫不遮掩地侵犯她的唇,拇指指腹在她唇中挂了一阵,剥离下来,抚弄她细腻的脸颊。   “现在可以了?”   “打算审我什么?”   孟秋唇上残留他手指的触感,像解开的封条。   她缓缓抬起眼睛,这个问题太直接了,她还是生怯。   “今天我和谢清妍吃饭,不小心听到你的事……”   她顿了顿,瞳仁晃荡,“赵曦亭,你手上……有人命吗?”   沉夜寂静下来。   赵曦亭眯眼看她,看得有点久。   孟秋仿佛自己是死刑犯,几乎想落荒而逃。   他伸手钻进她头发里,蓦地轻笑了一声。   那点笑像镣铐,将孟秋四肢都锁住了。   赵曦亭倦倦懒懒地吐字:“我手上还有谁啊?不就你一个么。”   孟秋没想到他这么不正经。   赵曦亭言语清淡,“今天就为这事儿和我闹?”   孟秋回想起她餐厅里翻涌的后怕和不自在,在他笑里变得不值一提。   是啊。   她所有的害怕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孟秋有点恼起来,“我说认真的。”   赵曦亭似觉得新奇,凝视她蹙起的眉间,看了一阵,俯身去啄她的唇,“孟秋,你现在是在和我发脾气么?”   他唇齿雪山一样清凉味道要渡过来。   孟秋的脸躲到一边,不想让他碰。   赵曦亭哪有让她跑的余地,指尖捏住她下巴,凑来强吻她。   孟秋挣扎得厉害。   赵曦亭托住她后脑勺,手臂捆住她不让动,孟秋踩着他脚背踢他小腿胫骨。   不管踢多重,他唇上怎么都不饶她,把人亲软了,亲服了,才松开她。   赵曦亭贴着她气喘不匀的唇角,霸道地睨她,“我喜欢你像刚才那样和我发脾气。”   孟秋发现不管话题最开始是什么模样,最后掌控权都会回到他手上。   她口腔里全是他唇舌挑起余影,差点不知道自己的舌头该放哪儿比较好。   孟秋不大甘心,“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赵曦亭笑了声,像笑她傻气。   “这事儿这么多人盯着,你当警察和检察官吃干饭的?”   “我要是出手,不是免费送上门当靶子么?”   孟秋一愣。   逻辑其实很好攻破。   但她先入为主了他的恶劣。   听完这句话,她忽然觉得赵曦亭有点像人类了,和她一眼的人类。   赵曦亭看她呆怔,长叹了一声,把小姑娘揽怀里,揉了揉脑袋。   他是吓她太多次了。   她真把他当洪水猛兽。   他漫不经心继续交代:“孟秋,三亿我还瞧不上。”   “这事儿算我父亲那边的纠纷,只是个幌子,有人想让他失业。”   失业两个字轻飘飘。   仿佛不想吓着她。   但孟秋还是分得清落马和失业的性质的。   谢清妍应该不完全知道内幕。   但确确实实是个凶险的局。   孟秋看到他们腿边还散着她的行李箱,想起还有一堆东西没整。   赵曦亭没让动,懒洋洋地压在她肩上,“审完就走啊,踩得不舒服么?”   孟秋差点“嗯”一声。   他骨头硬,硌得慌,是不舒服的。   赵曦亭捏起她下巴,“第一次叫我名字是为了壮胆,这次也是?”   孟秋视线躲了躲。   她刚才要问他话,拼不过他气势,心想身体上总要有一处要占上风,就踩上去了。   她现下回过神,这样的姿势是有些荒谬,脊背向后倒撑开赵曦亭手臂,要从他怀里挣出来,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我去整东西。”孟秋轻声说。   赵曦亭见她又避他,眼眸狠了狠,不肯放,但没想到她滑不溜手,怕弄疼她稍微松点力就被她钻空子跑了。   他看她灵巧跑上他们共同的房间,眼底情绪和风陡起,心脏居然柔下一块。   赵曦亭看着早已没影的楼梯,虚虚笑了一声,没跟上去逼问。   总归还在一个屋檐下。   能跑到哪里去。   -   刚开学,事情不算多。   孟秋抽空做了大致规划。   她打算大二把雅思考了,留出点时间实习。   她还是打算去国外读研。   申研流程孟秋摸得差不多了,但怕有理解错漏的地方,去咨询了一下邵桐。   这方面他是实实在在的大前辈。   邵桐似乎对之前没帮她挡住赵曦亭的事很歉疚,偶尔会发消息来问一两句,关心关心她的生命安全。   孟秋每每都无奈回他,说没那么夸张。   关于海外申硕士,邵桐很乐意给她解答。   他进入主题前,问了句,“他同意你出来啊?”   孟秋思绪拉扯回那个雨夜。   明明过去没多久,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赵曦亭让她自己选择,是在英国完成学业,还是回来燕大继续读,甚至想要供她,应该是不介意她留学的。   但等她读研也是两年后了,她有点想象不出来两年后的模样。   应该说——   她想象不出来和赵曦亭的两年后是什么光景。   难道他们还在纠缠吗?   为生活里那点不可控。   她没告诉赵曦亭她还要出国。   如果哪天赵曦亭疲了倦了,肯放她走了。   她完全没必要将她的人生一笔一划提前报备给他。   孟秋温声说:“你先告诉我吧。”   邵桐没再多问,将做好的思维导图发给她。   思维导图里连签证怎么申请,有效住址证明怎么弄,全都有详细的说明,甚至还po上了相关网站。   逻辑非常清晰。   和邵桐聊完的当天下午。   孟秋收到一条拿快递的短信。   她回忆了一下,确信最近没买东西,便查了查包裹始发地,是在霁水。   她以为是爸爸妈妈或者亲友给她寄的,便去领了。   快递拿回来以后一直没拆。   它的形状不是普遍四四方方的方体,一条长的,里面仿佛是个长匣子。   孟秋用小刀划开胶布粘好的地方,还没拿出来,目光探进去一角,几乎要尖叫,烫到似的把东西甩开。   她脑海里全是刚才看到的画面。   那是她的画。   新的,从未见过的,她的脸,她的校服,在油纸正面印出来,埋在昏暗的快递盒里面。   那人的画风化成灰她都认得。   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想把画拿出来,看都不想看一眼,走到垃圾桶前直接连快递盒扔进去,   但过了一会儿,她感觉不妥当。   这画和照片没什么区别。   被别人发现怎么办。   孟秋咬了咬唇,嫌恶地蹙着眉,食指和拇指把画捏出来,她掌心捋过去,压成平整的一条,折起来,折成小方块模样。   她在书房转了一圈,一部分是她的专业用书,还有一些是赵曦亭给她找的古典藏书,譬如《唐太宗入冥记》这样的话本小说。   但书架大,书少,塞在哪里都不是好去处。   孟秋想了想,将小方片夹在赵曦亭送她的牛津字典底下,笨重地塞进抽屉里。 第45章 热汀   孟秋把东西藏好后, 看到手机里有几条陌生短信。   ——孟同学,收到画了吗?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你一面, 和你聊聊天。   或许是拿到画的冲击力太大, 这两条短信不显得有什么了, 孟秋甚至平静下来。   她单纯觉得杨疆恶心。   孟秋在桌前静坐了一会儿,思绪不断翻滚。   她不大想承认, 事实上, 她对旧事重提的恐惧大过于面对杨疆。   元旦杨疆家里人来找她, 她是害怕的, 但那种害怕雁过不留痕。   那段往事对于她来说,最难以承受的是——   流言。   流言让她雀鸟失巢般痛苦。   在流言里,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是裸露的, 像撕掉她本身的皮肤, 毫无庇护地接触这个世界。   一切都放大了。   她无法正常辨别人的意图。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   别人一个不经意的、细小的动作和眼神, 都会在她脑海里停留许久, 辨别这个人是不是讨厌她。   和她交流的人,说话的声音略微大一些,她就会反思是不是哪里惹人不愉快了。   她常常躲起来,一个人呆着, 对自己的名字非常敏感,连谐音都让她惊恐。   这样的状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林晔告诉她得往前走。   她开始自我疗愈。   时间是一剂良药。   这件事淡去之后,或者说, 她认为的消散之后,她试着更谨慎地生活。   特别在为人处世上, 她想,只要她没有错处, 别人就不会议论她了。   她不想再一遍遍分析别人的表情动作,试着收起触角,覆上厚厚的一层膜。   这个方法很好。   一定程度缓解了她的痛苦。   只要她对别人不在意不喜欢不期待,就不会有猜疑,也不会有自虐一样的复盘反思。   她关闭了自己。   关闭自己,去获得生存自由。   -   几番不搭理杨疆之后,他开始变本加厉。   孟秋每天都能收到领快递的短信。   快递里起初是一些新画,大多写实,大概就是元旦他家里人说的那部分。   过了段时间,不知杨疆是寄无可寄还是威胁她,混了许多荒唐的旧画进来,孟秋几乎不愿意深看。   一两幅还好,画越来越多,孟秋藏不住了。   她愤愤地把这些画泡水里,等到纸张面目全非,认不出她来,她再一张张撕成碎片,丢到离生活圈有段距离的垃圾桶。   这期间她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   她怕被人撞见。   不管是谁。   她扔垃圾那天,闻着食物腐烂的味道,回了条短信给杨疆。   ——如果你再给我寄,我会报警。   结果杨疆说。   ——孟同学,我们私底下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闹到同学们都知道呢?   孟秋对他的厌恶上升了一个新高度。   事情仿佛走到了死局。   周五,她照例去快递点领快递,仔仔细细找半个小时,有几个角落她甚至翻到了两遍,都没有找到。   难道是丢了?   孟秋顾不上额头上的汗,跑过去问快递点的阿姨,“今天的包裹都在这里了吗?”   她这段时间天天来,阿姨都认识她了。   阿姨笑笑说:“没有吗?别急,我给你找找。”   说着一头扎进一摞摞的纸箱里。   这个快递点没有取件的机器,都是人工登记。   孟秋翻了翻门口刚送来的那几个,往里一瞧,看着阿姨从左边找到右边,还没有消息。   她瞥了眼柜台上的本子,心跳越来越急,冒出个不好的预感。   阿姨从快递堆里迈出来,一脸古怪,“诶?一般当天的不会丢啊,同学,你确认包裹到了吗?”   孟秋把短信拿出来,笃定道:“中午的时候到的。”   阿姨仔细短信内容,“哟……还真是,那可能真被人拿错了。”   孟秋心里一凉,急道:“能帮我查查么?”   阿姨表情很抱歉,“不大好查。”   “虽然我在这里尽量盯着了,但每天快递这么多,他们登记的信息不一定对。”   她语气迟疑,“里面有很贵重的东西吗?”   不是钱的问题!   要是拿错快递的同学拆到了那些旧画,把她认出来。   光想象那个场景她就觉得难以呼吸。   她不能,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以前的事情了。   孟秋机械性地看向柜台上的电脑,脑子飞速转动,“阿姨,您能帮我调一下监控吗?”   她语速从未有过的快,“包裹是十一点四十三左右到的,查一下监控,看看快递小哥把包裹放在哪里,然后再找找是谁取走的,和本子上的名字对一对。”   “是不是能找到拿错快递的人?”   阿姨有些犹豫,似乎是怕麻烦,“可行是可行,但你这得查到什么时候?”   “还不一定能找着。”   孟秋看了眼时间,她下午还有课。   但她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追回快递更重要。   孟秋以前不是先预设最差结果的人,但此刻,她所思所想无一不让她惊慌。   她恳求道:“阿姨,您就让我查查吧。”   阿姨看她苍白的脸,心软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你一个人查也慢,我帮你吧。”   她说着就去操作电脑,“十一点四十左右是吗?”   孟秋连着说谢谢,“对。”   半个小时后,他们有了个好消息,拿错包裹的人找到了。   快递单贴的位置,还有上面剐蹭的灰尘和小哥送来的能对得上。   孟秋立刻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然而是个空号。   有些人注重隐私,确实会不填正确的号码。   “我就怕这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阿姨惋惜地劝了句,“小姑娘,今天算了吧,学校这么多人,你怎么找啊。我给你留留心,等他下次过来拿快递,让他把快递还给你。”   孟秋查监控查出一掌心的冷汗,现在非但没有散去,更潮湿了。   她抬起头,声音飘在空气里,“不行的,只能今天。”   她飞快地分析。   这个人拿走包裹的时间在下午两点半左右,距离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最坏的结果是——   包裹已经拆了。   孟秋指甲自虐地嵌入掌心,试图用痛感转移焦虑。   她想死个明白。   万一呢。   万一他没拆呢?   那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转念一想,就算现在还有机会挽回,也找不到人,她只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大海捞针一样的名字。   时间流逝的焦灼和渺茫的希望缠在一起,无可奈何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是刺向自己的铡刀。   紧促感逼得孟秋有点崩溃。   有办法的。   一定有办法的。   有个男生过来柜台登记,看了眼监控画面,“他好像住我们那栋楼,我打过几次照面,但不确定是不是,你可以过去问问。”   孟秋瞬间清醒,眼睛一亮,她有办法了!   她忙说了声谢谢。   宿舍是切入点,就算这个男生认错了人,她也可以让宿舍老师在系统里帮她查一查的,这是现在最快的方式。   她一路小跑到男生宿舍。   可是事情没有她想象中这么顺利。   宿舍老师有些轴,不肯透露学生的隐私。   孟秋杵在窗户外面,着急道:“老师,我不接触他也没关系的,只要把快递还给我就可以。”   宿管被她缠得有点烦,“说了我们有规定,信息不能透露就不能透露,能考进来说明你成绩不差,怎么解释这么多遍你还听不懂。”   他起来去倒水,孟秋一路跟着,她不是听不懂。   她没办法了。   孟秋厚着脸皮继续说:“要不您给他我的联系方式也行,我不怕泄露。”   宿管在饮水机旁接水间隙扫了她两眼,“嘿,你这小姑娘长得文文气气,怎么这么倔呢,说不行就不行,要是你说谎没事找事,人家向上头举报我怎么办。”   宿管接完水往办公室走。   孟秋听到他说“上头”脑子闪过一道白光,杵在饮水机旁边,没再跟上去。   权力有时候是最有用的东西。   她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   但这个方法或许会付出些代价。   她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给赵曦亭打了个电话。   这是她第一次,完全主动,不被逼迫地找他。   那边很快接通。   她直入主题,“赵曦亭,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呀?”   那边静默了两秒,紧跟着什么都没问,“说名字。”   语气冷静得,似乎对他而言,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孟秋报了信息。   赵曦亭言简意赅,“十分钟后发你。”   孟秋焦虑的思绪忽然平和下来,像打了一针镇定剂。   为一份可靠。   而且她以为赵曦亭会先盘查她,再和她做些交易,才会帮她解决问题。   可是这次他没有。   赵曦亭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淡声说:“你听着要哭了,孟秋。”   他顿了顿,嗓音温温地抚摸她的耳朵。   “别哭,嗯?出任何事,我都能给你兜底。”   “是任何事,明白没?”   “你现在在哪儿?”   孟秋没觉得自己要哭了,可是他一说,她突然想哭了,心脏陷下去一块,她缓缓蹲在饮水机旁边,软声答他:“我在学校。”   过了八分钟左右,赵曦亭那边就给她发来了联系方式,除此之外还有院系班级等资料。   孟秋着急忙慌地拨过去。   但可能她的手机号不是本地的,对方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接,三遍都是如此。   赵曦亭连课表都给她找来了。   孟秋干脆跑到那人上课的教室去寻人。   有个和他关系不错的说:“他家里有事,下午都没回宿舍,现在应该在高铁站了把。”   孟秋冷汗一下冒出来,“什么时候的车票?”   那人搞不清状况,疑惑地盯着她,也许是看她人畜无害又着急,没太警惕,一股脑都说了。   “他老家偏,今天就一班车,应该还有一个小时,你要追高铁去?”   孟秋说了声谢谢,拔腿就走,一路跑到校门口,顾不上衣服全是汗。   她想打车去,可是高铁站太远了,这个点快高峰期了,跑短途的车都不乐意接这种单子,容易堵路上。   孟秋一边打开地图算时间,一边急得团团转。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   孟秋怔了一下,想起来他们刚才的通话。   她认识赵曦亭以来,许多事都不合时宜。   他们之间发生的不一定全然是坏事,但这些好的坏的,总挡在合时宜的外面。   譬如现在。   他来,对她来说不是件好事情,因为她的秘密将全然暴露。   可是,这不合时宜的一瞬间,她又觉得,幸好他来了。   孟秋没再犹豫,拉开车门上去,对司机说:“去高铁站。”   赵曦亭没说什么,只是淡声吩咐,“听她的,能开多快开多快。”   孟秋一路看着窗外,焦灼感让她分不开心神想别的。   -   然而还是没来得及。   快要到高铁站的时候,孟秋又给那人打了几次电话。   那人似乎意识到真找他有事,终于接了,聊到拿错快递的问题,他语气有些古怪,“那个包裹是你的啊?”   孟秋脸一白,“你拆了?”   那人没正面回复:“给你放工作人员那里吧,我要上高铁了。”   孟秋心直往下坠,跑过去领的时候腿发软。   她脑子里冒出无穷无尽的坏想法。   她担心包裹破了坏了,里面的画是散开的,被很多人看见了。   又担心那人会拍下来,传到各种社交群里面,不管画是真的假的,当玩笑一样散出去。   高中的时候就有人这么干过。   高铁站门口到服务台短短一路,孟秋甚至滚过退缩的念头。   她不想要这个包裹了。   只要她一直没看到结局,就能装作不知道,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然而她看到包裹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滞住了。   孟秋眼睛一眨不敢眨,紧紧盯着包裹,重新问了一遍工作人员:“是我的吗?”   工作人员愣了愣,也开始怀疑自己。   “搞错了?”   “诶?那个小伙子说会有人来领,刚走没一会儿,他拿来的就是这个啊。”   包裹里是一只小熊。   紫色的小熊,很丑。   那人支支吾吾大概也是因为他以为没人要,真的拆了她的包裹。   赵曦亭跟在她后面,问她找到了没有。   孟秋坚持一路的情绪终于决堤,捏着那只小熊蹲下去。   她猜的那些坏结果没有发生。   幸好、幸好。   可是她真的站不住了,这一下午她神经都绷在一个最高点。   好累。   她身体里的骨头像是拆散了,重新拼装,浑身上下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痛感,挤压着五脏六腑。   为什么总是她呢。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在生活了。   身后跟上来的人似乎想要扶起她,掌心的温热贴着她手臂。   孟秋蓦地视线模糊。   她看向远处某个地方,但也不清楚自己在看什么,她不肯眨眼睛,眼眶托不住那么多水,睫毛晃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   紧跟着鼻子也堵住。   她强忍唇角保持平静,试图将喉咙的那股涩感和哽咽压下去。   可是越忍,哭意越忍不住。   孟秋蜷缩身体,挣脱赵曦亭扶她的那只手,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   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完完全全塞进他的胸膛,汲取他身上的暖。   就一分钟。   就依赖他一分钟。 第46章 热汀   孟秋有一阵子反复读《活着》。   主角福贵的儿子死了以后, 瞒着妻子。   白天福贵在田里干活,晚上去儿子坟上坐一阵,还要编一些话骗妻子。   和福贵一比, 她好像没那么凄惨。   她高二那年在这本书里意识到生命是有重量的, 就此获得了一些释然。   但这些释然还是不足以捂住生活所有的裂隙。   她偶尔疏于防备, 便会透进风来。   孟秋闭上眼睛,哭得心尖泛痛, 但这股痛意在剔除她惊措后的空寂。   她脸颊挤压赵曦亭的胸膛, 手臂蜷紧他的脖子。   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   她从赵曦亭磅礴皑皑的热量里, 借以生存。   赵曦亭没有在第一时间回抱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僵直。   当时孟秋的四周还是嘈杂的, 慢慢的, 他反应过来, 肩膀向内扣, 长臂大方有力地包裹她, 嘈杂声就不见了。   他的怀抱变成一片安全的海域。   赵曦亭下巴搁在孟秋头顶,扫了一眼他肩颈旁边的手臂,眉宇少见地因难以置信而拢起,平复下来后, 渐渐变成冷意。   他深吸一口气,温柔地摸她的头发。   这个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姑娘。   正在分享她小小的痛苦世界。   孟秋没有计时,不知道有没有超过一分钟。   她听到旁边有人问“19号进站口怎么走”恍然清醒过来, 他们还在外面。   她睁开眼睛,睫毛在赵曦亭衬衫上唰出轻微响声, 夹在他有力平稳的心跳里。   眼前那片衣料颜色比另一边深。   赵曦亭衬衫被她弄湿了。   孟秋意识到这个问题,抿唇, 一节一节收回手臂,掌心贴上湿漉漉的那片,盖住,想不惊扰他地擦干净,却被赵曦亭扼住手腕。   他背光,他看来的目光像刚下完雨还在阴天的高楼大厦,锋利的边缘泛亮,不肯绕过她。   “我得有个解释。”   孟秋不知道他要的是哪一个解释,不敢从他怀里出来,路过的人不少,大部分好奇打量他们的视线不含恶意,甚至有种看电视连续剧对接下去剧情乐此不疲的好奇。   但把他陷入这种好奇里,是她的罪行。   只不过她还没想好怎么说。   赵曦亭抹去她睫上未蹭干净泪花,语气温柔了不少。   “哭成这样,孟秋你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吧?”   孟秋上他的车那一刻起就知道瞒不住,但没有什么事比她下午经历的更糟了。   孟秋盯着黑色衬衫皱巴巴暗了好几块。   赵曦亭向来清爽,很少将自己弄这么乱糟糟。   全是她的手笔。   她发泄完有心情开玩笑,也想冲一冲疲惫的情绪。   “那要是我现在告诉你没找着人,你还把动车拦下呀?”   她嗓音轻软,浮着大哭完还没恢复的鼻塞感。   赵曦亭正儿八经地点头,“可以。”   孟秋没想到他真应,噗嗤笑出声,眼皮磨得眼珠子发涨,也不知道笑得是不是难看,口齿清白道:“那你去拦,我不要,我不要当罪人。”   她说完这句话,唇还往上翘了翘。   赵曦亭没和她较劲。   孟秋仰头看过去,发现他目光漫野山风似的吹来。   她被那风烫了一下,呆怔几秒,唇角的弧度也平整下去,乱七八糟地躲开,视线一时间不知道放哪儿。   赵曦亭捏起她下巴,孟秋感受到他的眼睛在嗅她的味道,左闻闻,右探探,她紧张得咽了咽唾沫。   他勾勾唇角,“孟秋,冲我笑不犯法吧。”   “害羞什么?”   孟秋听完这两句,冒出点羞愤的感觉,好像冲他笑真的犯法。   她提心吊胆怕他还要说出什么话来,耳朵紧着神经,他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第一遍挣开了。   赵曦亭又一次蛮横地握上来,她没再挣扎。   -   回去后赵曦亭让人送吃的来。   孟秋胃口不大,先去洗了个澡,手机也跟她奔波一下午,没电了。   她去书房拿充电线,路过中庭的落地窗,看到赵曦亭在廊下抽烟。   人也有四季。   譬如葛静庄,她性格不拘小节又直来直往,就像夏天。   乔蕤则是暮春,草木正盛,犹有些不想暴晒的忧愁。   赵曦亭像寂静的寒冬。   特别他独处的时候。   大片白雪飘下,四面荒芜,行人在雪路上印不出脚印,还要说——   瑞雪兆丰年。   赵曦亭感知总是很敏锐,每次都能察觉到她的目光,视线淡淡倚来。   孟秋和他碰个正着,心口一跳,愤愤且荒唐地猜,他是不是被父亲派去部队学过一阵侦察兵。   赵曦亭看着她吐了一口烟雾,没有跟进来。   孟秋知道自己这一天没头没脑欠他一个解释。   她亲口告诉他事情原委,和他自己查,结果都一样。   她自己说也许对她更有利。   但真决定告诉他时,她心里又泛起一阵空茫。   整个人像一辆脱轨的火车,在雾里疾驰,不知会驶向何方。   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   她开不了口。   孟秋往酒柜那边眺。   她有点想喝酒。   赵曦亭是绝对的强势。   只要是她的生活区,就要留下他的痕迹。   譬如这个酒柜,她没回神他就已经装上了,等她看见,它已经待着很久了。   酒柜二十四小时亮着顶灯,瓶子光面跳了点晕出来,她伸手不知拿哪瓶好,这光亮得很有技巧。   她的手往底下一搁,似乎都变得昂贵。   孟秋最后挑中一瓶红酒,其他酒她不大认得,什么白兰地威士忌。   而且瓶子上机关太多,她开不来。   她手里这瓶看起来比较好欺负。   没想到第一口就呛得孟秋前俯后仰,闷闷地咳起来。   其实没那么辣,但酒精味比她喝过的啤酒浓多了。   上次赵曦亭喂她的果酒估计是特调,有度数,但不刺人。   赵曦亭似乎进来有一会儿了,听到她咳嗽才来找她,夺了她杯子,看她的狼狈样,又扫了眼酒瓶,笑了声:“真能挑。”   “但这度数你喝不了。”   孟秋后来才知道,这天她胡乱一欺负,废了一辆宝马X7。   孟秋好容易把那股呛意捋平,要说点什么,赵曦亭把她公主抱起来,不让她喝了。   她挣扎道:“还没够。”   不喝醉她说不出来。   赵曦亭面容淡漠,有力地捆住她手脚,抱她上楼,“睡觉吧。”   孟秋酒劲上来,胆子也大了,不大服气,语气又轻又急。   “你不是喜欢我喝酒然后对你说真话吗,那次早上起来,我头疼炸了,你不也没顾及我。”   “不要拦我,赵曦亭,喝完我就可以告诉你了。”   小姑娘双颊酡红,是有些醉了,她只有醉了才肯和他说这么多话。   赵曦亭顿下脚步,心脏像被啄了一下。   那时他是没顾那么多,可是她头也不回,义无反顾扔下他去和赵秉君吃饭,难道没错?   她不听话地要继续回去喝酒,细长如柳条一样的手臂乱挥,几乎要从他怀里翻下。   赵曦亭喉咙冒出点涩意,沉声道:“分分场合,孟秋。”   “这两件事是一个事儿么?”   孟秋脑子还有几分清醒。   她突然安静下来,任由赵曦亭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可能是今天实在太累了。   酒意上来头有些昏沉。   孟秋没再勉强自己,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不急着逼她,她何必上赶着呢。   -   周六没闹钟,孟秋还是七点多醒,床的另一边很平整。   赵曦亭似乎一晚上没来睡。   洗漱完下楼,桌上准备好了早餐。   她今天的心情比昨天要平和,可能是做了太久的心理预设,告诉赵曦亭她的秘密不是未完成式,而是完成式。   杨疆快递来的画,孟秋没有完全处理完,她都是两三天处理一次,刚好近期几张都没处理。   孟秋从书房拿出字典,心跳极快,深吸一口气走到赵曦亭面前。   像即将上刑场的罪犯。   桌几上有许多烟蒂。   赵曦亭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温声问:“睡得好么?”   酒精的缘故,一觉睡到天亮。   孟秋点点头。   她折起来的画折有厚度,塞进字典后,字典并不能合得很实。   现在一看,藏得漏洞百出。   她把字典递给赵曦亭的时候,甚至看到画露出来的一角。   没想到赵曦亭看着她的眼睛,食指抵着字典封面往下压,并没有要看的意思。   孟秋睫颤了颤,轻声提醒:“里面有东西。”   赵曦亭把字典放到茶几上,好声好气得问:“一直拿着,重不重啊。”   他已经知道了。   孟秋呼吸一窒。   她惊悚地抬头看他,想去分辨他的表情,看他的反应,是不是也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   孟秋想到当时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割裂感。   她的爸爸妈妈很爱她。   她一直知道。   可是提起这件事情,他们总是很隐蔽。   即使她不会往外说,他们也连连叮嘱,不要在外人面前将伤疤揭出来,多交心都不行。   这些是好意。   长辈传统的好意。   但好意中夹杂着一股羞耻,仿佛她才是错的那一个。   赵曦亭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赵曦亭看她脸色瞬间变得像纸一样白,没再吊儿郎当坐着,把人牢牢拉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安抚。   “没事的,孟秋,事儿不大,当时你们没处理对。”   他顿了顿,嗓音转冷,“昨晚听完我挺想弄死他的。”   “但弄死了,你还会介意,对么?”   孟秋听得一愣。   赵曦亭仿佛用很寻常的眼光在看待这件事情,他摸了摸她的头,“你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从来没人问过她这句话。   大多数来安慰她的人,说的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好纠结的,过去了。”   可是杵在漩涡中心的时候,她就是害怕的,即使她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赵曦亭问她:“给你一个机会,为所欲为地报复他,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孟秋从来没想过报复,她爸爸妈妈都是很普通很善良的老实人,事情发生之后,爸爸在派出所揍了杨疆几拳就被调解的警察拉开了。   后来往杨疆门口泼油漆,砸他们玻璃。   这已经是他能为女儿做的所有。   但现在赵曦亭好像给她递了根棍子,为非作歹的棍子,语气横得,好像她真犯罪了他也能顶雷。   孟秋恨极了杨疆,想到威胁她的短信,唇一张,吐出四个字:“千刀万剐。”   赵曦亭摸摸她的脸,应了声:“好。”   孟秋看他真拿手机,要去帮她办,她握住了,轻声说:“犯法的。”   赵曦亭也没掩饰肆无忌惮的想法,语气轻描淡写。   “孟秋,我不是什么好人,法律在我跟前真没那么重要,你让我过去给那人渣捅一刀,我也能做。”   “人生就一次,让自己舒服点,嗯?”   孟秋突然眼眶一热,赵曦亭生命里有别人没有的野性,原始的,占山为王的勇气,她缺的就是这股勇气。   他活得张扬肆意,他的底气有一部分来源于家庭,更多的是他对自己能力绝对的自信,以及绝处逢生不服输不怕输的野心。   他对她是如此。   对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仅仅针对这一点。   她心悦诚服。   孟秋轻声问了问:“你不怕进去啊?”   赵曦亭四指摩挲她的脸,眯含着眼睛,把她钉在视线里,语气有些混不吝,“你信不信,我进去了你会一辈子想着我。”   孟秋在他眼底看到一丝疯感,心惊肉跳地猜测,他真敢这么做。   就为了她永远忘不掉他。   赵曦亭抬起她下巴,“我们赌赌看?”   孟秋在他表情里居然看到一丝兴奋。   那毕竟是条人命!   她脊背发凉。   孟秋安静了片刻,发现自己没那么怕杨疆的威胁了,她脑子里滚过许多古代刑罚,套了套杨疆的脸,有些无趣。   赵曦亭看着她低垂下去的睫,抬手咬上一根烟,没点,沉沉笑了声,“还是善良。”   他一顿,“对他对我都是。”   孟秋心弦震了震,回过味来。   赵曦亭递给她的是双杀的局。   他太聪明了。   他真的太聪明了。   他自毁地给她递上一把刀,让她屠他也屠敌,给她获得自由的机会,她如果恨他到利用他的地步,这个局一定能成,代价是她一辈子都会记得他。   但她没有。   她没那么恨他。   她确实没有。   赵曦亭把她的头发拨到耳后,眼神淡而泛着狠,是真起了杀气,“弄不死他就让他倾家荡产,到死都欠你好不好?”   “我给你请个好律师。”   “让他吃几条刑法,嗯?”   孟秋曾经也想打过官司,但是她没那么多钱,也请不到好的律师。   后来问了问,可能只用赔个精神损失费,三四万,她就算了。   她启唇轻声问:“他犯刑法了吗?”   赵曦亭很笃定:“犯了。”   原本这件事孟秋以为要走法律程序了,然而几天后,她忽然听到杨疆十指皆断的消息。 第47章 鱼藻   这个消息是毛青梦告诉她的。   微信对话框里, 毛青梦惊讶得连发了几个感叹号。   她们通了电话。   毛青梦咋咋呼呼:“有人看过现场图片,杨疆家楼底下全是血,据说他老婆握着一根手指头, 吓晕过去了, 警察来了里里外外围了几圈, 朋友圈发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 他两只手绝对废了。”   “从此没了作恶工具, 挺好。”   孟秋嗓子僵了僵, “知道谁干的吗?”   “当然知道, 当场抓住的呀。”   毛青梦在电话里没半分可怜的语气,反而很鄙夷。   “有个女孩子, 我看过照片, 大概神韵气质这些和你有五六分相似。”   “杨疆又开始犯病, 画不着你, 就开始画她, 还拿画威胁她。”   “这女孩子比你脾气还好,被威胁之后谁都没告诉,一声不吭,硬生生忍了一个多月。”   毛青梦换了个姿势,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两天女孩子哥哥突然知道了,气疯了, 大早上拎刀把杨疆的手砍了。”   孟秋一愣。   她嫌恶地蹙了蹙眉。   杨疆狗改不了吃屎,人性如此, 作恶了就绝对不止一次。   她关切了一句:“除了这个女孩子以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女生受害者?”   毛青梦边思索边说:“不清楚, 但我总觉得后边有推手,那个女孩子的哥哥砍了人之后一家人都消失了,不像是冲动做的。”   “不过这个也不好说,可能他笃定自己回不了家了,就提前安排好了父母和妹妹。”   孟秋沉默片刻,毛青梦应该没有猜错。   至于她心里想的那个人是怎么处理和谋划的就不得而知了。   毛青梦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压了压声音,突然神秘起来。   “还有一件事,这几天,有一部分老同学被查了,说是构成了传播□□物品罪。”   “你那件事,之前恶臭发群还沾沾自喜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   “杨疆么,先进医院再说,先治病再进局子。”   毛青梦愤愤道:“有些人总觉得恶事小,做一做也没什么,反正计较不到他头上。实际上错得离谱。”   “这些人道貌岸然,没这事儿大概都有大好前程,现在留下案底,估计哭都来不及,我看他们以后怎么蹦跶。这两天这些消息,看得我大快人心。”   孟秋心脏淌过一阵暖流。   毛青梦顿了顿,继续说:“杨疆任教时为了美院推荐名额向学生索要贿赂的事儿也翻出来了,这种事吧,可大可小,他非说是老婆唆使,反正狗咬狗,掰扯不清。”   “加上你那会儿未成年,数罪并罚,估计能判好几年呢。”   真背刑法了。   赵曦亭说到做到。   毛青梦继续幸灾乐祸,“嘿嘿,我都快怀疑杨疆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这现世报,来势汹汹。”   孟秋鼻子蓦地一酸。   几年前她曾经期盼过这一刻。   但没想到会一这种方式实现。   她的那些委屈全部得到了平反。   孟秋目光坚定地看向向阳处。   对,她没错。   她一点都没错,全是他们错了。   那些目光和秽语,就是不对的。   他们应该受到惩罚!   -   快到秋分了,天还是热。   孟秋下午没课,往常这个时间点她会去图书馆待一阵。   今天她在长檐湖旁边坐了会儿,给吴老中医打电话。   这个季节荷花败了不少,也有盛放的,绿叶上承恩露似的挂着水珠,花红叶绿的热闹。   孟秋盯着花朵粉色的尖,耳朵也红起来,“他不想来看的话,我哪儿催得动他呀?”   吴老呵呵笑:“那可不好说。”   “偏头痛我好些年前给他瞧过,从根上来说,他睡眠不好,这一项不改,全都治标不治本。”   孟秋本来想给赵曦亭弄些舒缓神经的药和挂件,做报答他的礼物,给吴老打电话问方子。   没想到吴老提他也头疼。   孟秋当时就奇怪。   既然他能找到人帮她治病,为什么不给自己治一治。   赵曦亭看着懒散霸道,其实对自己不怎么上心,哪怕哪天马革裹尸埋青山,他也能坦然接受。   孟秋又问:“那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吴老停顿了片刻,“这样吧,我让人给你送几味药,他难受的时候,你逼一逼他。”   “没人能管他,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孟秋听得头都大了,赵曦亭做事说一不二,心情好逗个闷子顺着她。   他生存世界有自己一套路子,她哪儿管得住,没法子的。   她轻声应吴老,“您比我了解他。”   只不过他要是不肯吃药,她倒是能嘲笑他怕苦。   她先前被逼着喝了多久,他也得尝一尝那番苦才对。   孟秋弯着眼睛两手往后撑,天晴明澈,竟想象起那个场景来。   应该会很有趣。   半个多小时后,药送来了,还有两三个精巧的挂件,挂件是孟秋后面要的,正好能给他带过去。   -   赵曦亭西城这个展厅。   她是第三次来。   孟秋手上提东西,司机很有眼色地下来帮她拎。   孟秋摆摆手说自己拿。   这边刚婉拒,一转头,阮寻真迎上来了,都是借了赵曦亭的势。   她就是狐假虎威里面的狐貍。   到黄昏了,太阳也不大,阮寻真支着一把浅兰色的伞,对孟秋恭敬又柔和地笑说:“今天挺晒吧,赵先生在静室等您。”   孟秋点点头,温声应了句“好”。   在赵先生嘴里听到孟秋的名字,阮寻真不是不惊讶,却又意料之中   赵先生想要的,一定能得到。   只不过眼前的小姑娘,没先前来找她时一板一眼要把东西归还那么生疏冷硬了。   多了一份坦然和轻柔。   阮寻真看了眼被夕阳照得发粉的孟秋,脸颊像汲水的胭脂,该是艳的,她神色淡然,将艳压了下去,像她的名字。   秋天里清凉的恬静。   阮寻真将伞斜了斜,孟秋礼貌地道了一声感谢,轻盈寻常。   阮寻真忽而感慨。   到底,这个小姑娘还是走进了赵先生的心里。   但谁赢了谁却又不好说。   展厅的布局变了许多。   今天有人来看展,孟秋思绪回到一年前,她只觉得新鲜。   跨进厅,孟秋下意识往镯子柜那儿一瞥。   现在那个位置摆着象牙玉的印章,边缘冷硬,像将军的兵符。   再没一眼万年的柔婉。   赵曦亭站静室外头红木雕窗下等她,迎着夕阳里的薄晖,懒懒地抽烟,见她来,便拧了。   孟秋在熄掉的星火里呼吸慢下来,有点想不起她第一次来的心境。   现在的尘土将过去的影子囫囵埋起来了,好让往事不计较。   赵曦亭不客气地揽了她的腰,眼一矮,瞥向她手里的袋子。   “提的什么?”   孟秋拿出拿俩小挂件。   第一眼看到,孟秋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和他一室珠阆玉翠一对比,她的挂件瞬间黯淡起来,质朴得有些可怜。   不过孟秋还是坚定地放在他手上。   他要是不喜欢,可以扔掉的。   赵曦亭睨着小玩意儿,拿到手就开始把玩,还举到鼻子前闻了闻。   “中药?”   孟秋温温道:“我暂时还不起律师费,这个先抵给你,可以么?”   不管他会不会觉得普通,她真心感谢他这几次为她撑腰,这是第一份谢礼。   小姑娘嗓子泡着软,她在他跟前还没这么服帖过。   明明是好事,赵曦亭心里不知怎么空了一段,表情复杂晦涩,想填点东西进去。   他一挑眼,瞧见孟秋瞳仁洇着烟柳畔一样的水光,黄昏点灯的温。   这温从没有过。   原来枯潭也能结出花。   赵曦亭眯眼看了一阵,泛出点狠劲儿,将烟一扔,捏着她的下巴就亲上去。   狠得像要将这温长久的强留下。   起码做点什么。   赵曦亭的舌进得有点深。   孟秋呼吸不过来,闭着眼睛,踮脚想从他那儿央点氧气来,细细地推他。   “要还我?那不够抵。”   赵曦亭薄唇描着她唇上的水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让你来这儿吗?”   孟秋腿有点软,揪着他衬衫,摇摇头。   赵曦亭带着她的手往里进,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说得很平静。   “我们认识一年了,孟秋。”   孟秋心尖一颤,算算日子,好像是的,他们居然纠缠一年了。   这一年像是偷来的。   她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时不时心惊胆战,东躲西逃,多半还是因为他。   孟秋紧了紧手里的袋子,可是她今天居然给他送东西。   她冒出荒谬的感觉,突然不甘心了。   赵曦亭欺负她的那些都是真的,帮忙也是真的,但一码归一码,许多事不应该两两相抵的呀。   她应该怨他的。   可是最近,她确实没以前那么抗拒害怕他了。   孟秋有点恼自己。   孟秋把袋子一放,脚不点地,往外走,轻声说:“我东西送完了,你先忙。”   “忙什么?”   赵曦亭把她肩上的包拎过来,强势地拖着她的手,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这里面你还没来过,带你转转。”   “你不是给我送了俩挂牌么,瞧瞧挂哪儿好。”   孟秋和他抢包,没抢过,“挂车上呀。”   赵曦亭瞧她满脸不甘心,笑了声,宠溺地矮下音量。   “好,听你的,车上挂一个。”   静室后面还有几个厅,偏向于他私人领域。   回廊最右边是处小院,小巷门口看不出来,里面其实挺大。   右边是所三进的四合院。   百来年的时间在这儿静止了,影壁下有青苔。   四合院地势偏西,黄昏的碎金一照,挂在漆红大柱上,有股旧时王侯勋贵金屋藏娇的神气。   施施然有股庄重压着。   孟秋脚步放轻。   赵曦亭这人多少有点让她难以理解的仪式感。   今天他把她骗到这。   应该就为他们第一次见面。   通话的时候他没提,就问她要不要过来玩,有新展。   孟秋想着给他送东西,就应了。   可现在越走越深,压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孟秋不知怎么有点慌张,趁赵曦亭给她拿拖鞋的功夫,胆子一大,转身就走。   然而人还没溜到门口,被赵曦亭拖住手。   赵曦亭淡淡睨她,“跑什么?”   “在这儿住一晚上。”   孟秋胡乱拿了个理由搪塞,“我住不惯。”   赵曦亭似笑非笑,“有什么住不惯的,担心院子年代久了有脏东西?”   孟秋飞快地顺着他递的台阶往下爬,也不管听着有多假,“嗯”了一声,怯生生和他商量,“要不你在这里住,我回去。”   赵曦亭一只手撑着,把她堵在门边,点点她下巴,“只是换个地方住,今天怎么回事?”   孟秋不肯吭声。   赵曦亭盯着她薄红的耳朵,看了一会儿,眼眸变了味道,轻佻含春,语气暧昧缓缓吐字。   “怕我在这儿睡你啊。”   孟秋脸唰地烫了,侧过头不肯看他。   赵曦亭两指陷进她脸颊,侵略性的视线侬在她脸上,不依不饶,“怎么说,孟秋,猜猜看?”   “你觉得我会不会?嗯?”   孟秋咬了咬唇,有点羞愤,这种事怎么猜啊。   她不猜!   孟秋嗓音细得跟猫似的,“赵曦亭,我没准备好。”   这话她说得极其顺口,甚至不用过脑,脱口而出,几乎是她免死金牌。   往常她只要说这一句,不管赵曦亭是个什么状态,都会停下。   赵曦亭眯缝着眼,危险地瞧了她一阵。   孟秋脚后跟抵着门板,手掌心也是,脊背紧紧绷着,快把冰冰凉的门面捂热了。   很快赵曦亭表情恢复如常,“饿了没?先吃点东西。”   他没答应。   往常他会应的。   孟秋手腕挂在他掌心,心跳不规律地快起来,有点不安,跟在他后面时不时挑一眼他后脑勺。   吃完晚饭,夜色渐深,孟秋在窗前往外一望,树荫前头挂着明月和高楼,小院隐居避世地藏在喧闹后面。   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仿佛是阮寻真打电话来,赵曦亭要处理前面的事情。   孟秋辩了辩声音,赵曦亭拿着手机开了门,似乎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孟秋简单收拾了下东西,想走。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陌生的地方没有安全感。   她逛了一圈,没找到有后门,只能从前门出去。   孟秋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响动,只有车子鸣笛的声音,赵曦亭好像已经走了。   结果她刚拉开门,就看到赵曦亭杵在游龙戏珠地照壁旁边,握着手机正认真听,所以她没听到他说话声。   他一听到开门声就看了过来。   孟秋瞳孔惊骇,吓得直把门关上。   孟秋关上门后,急得团团转,她的意图就这么暴露在他面前。   她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孟秋目光慌慌张张乱飘,实在没找到藏哪儿。   她抵在门上,压了好一阵,直觉赵曦亭一定会进来,脑子一梗,手转动了一下,把他反锁在了外面。   紧接着,她就听到门把手按了按但没按动的声音。   完了。   孟秋两手捂住脸。   赵曦亭站在门外,眼睛凉森森眯起来。   他不紧不慢地拿下手机,切到微信,打了几个字。   ——孟秋,你不会以为我打不开吧?   明明两个人就隔了个门板。   谁都没说话。   孟秋没勇气回他。   他的房子当然打得开。   她特别后悔刚才不要命的举动。   屋子里响起电子音,像是按了什么开关,门锁打开了。   孟秋浑身一凉,赵曦亭长腿往里跨,没给她再关一次的机会。   赵曦亭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把门锁上,干脆利落单手抓住她的腕,往里屋半拖半带。   手机那边似乎有点古怪,礼貌性地问了句。   “赵先生?您还在听吗?”   赵曦亭淡声吐了句,“你继续说。”   孟秋顾着手机不敢叫出声,软着眼睛,要给他道歉,默声说,“你弄疼我了。”   赵曦亭按了外放,干脆把手机扔床上,他不知道从哪儿挑来一根带子,想也没想就往孟秋手上绑。   孟秋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挣扎起来,羞愤地踹他。   手机那头还在说什么基金涨跌的事儿。   他不认真听起码亏个几百万。   赵曦亭压根没顾,把她右手栓床边的柱子,打了个死结,长指托她后脑勺,用气音说:“非得我看着你啊?”   “信不信连脚也给你绑上?还跑不跑了?”   孟秋耳朵气红了,又抓带子,又锤他,“你混蛋。”   赵曦亭捞起手机,在她唇上吮了一口,“等我打完电话来收拾你,乖。” 第48章 鱼藻   孟秋意识到她解不开赵曦亭绑的带子。   左手比右手笨拙, 她指甲没那么长,连绳结边缘都卡不住。   她绕着床柱转来转去,除了把手腕弄红之外, 完全挣脱不开。   孟秋坐也不是, 站也不是, 联想到奶奶家的胖鹅,过年前待宰时一只脚被绑住。   和她现在的状态一模一样。   她气得踹了一脚柱子。   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 她很保守, 这份保守只针对自己。   别人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   对她来说, 让另一个人嵌入她的身体, 是对她世界的一份入侵。   她紧紧包裹起来的外壳会因为这份入侵的亲密感产生某种裂隙。   光想想就已经十分无措。   赵曦亭打完电话进屋。   小姑娘一只手举着,挣脱不得, 她双耳通红, 水润的眼睛里全是薄怒, 怨愤地瞪着他。   赵曦亭笑了声, 觉着得去哄一哄, 可是看她乖乖地栓在那儿,娇里娇气地嗔怼他,脚底冒出某种快感,像是什么开关被激活了。   能一直拴着就好了。   意境想象的妙处在于, 随意支配它的路径,由此而变得有趣。   他不是没想过,要是他把一切能做的都做了, 她还是恨他,恼他, 推拒他,他该怎么办。   那他或许有一千种方法做恶事, 让她一辈子恨到底。   但现在他不敢惊扰她。   从某种程度来说,还有些可惜。   他不大善良。   他认。   赵曦亭进屋把门反锁,孟秋又拽了拽绑紧的带子,眼睛越发幽怨地挂在他身上。   赵曦亭走过来后,非但没有把她手上的绳子解开,反而她另一只手也抵在床柱上,以囚禁的姿势俯身去亲她。   这样予取予求的姿势更让他游刃有余,像是品尝某一份礼品。   他眯着眼惩戒性咬她的唇珠,“我要是打不开门,今天你是不是不让我进屋了?嗯?”   被绑着的姿势太不妙了。   他要是胡来怎么办?   赵曦亭做得出来的。   孟秋真怕了,软下声音央他,“我……我就是吓着了,我不把你关外头了,你帮我解开吧,我不走。”   赵曦亭恶狠狠吮了一口她脖子最怕痒的地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孟秋下意识缩起来,可是她的手被绑着,肩窝卡着他下巴。   “没……”   赵曦亭抬起头,视线描摹小姑娘眼底的水,快软化了。   她是真羞耻和害怕。   他温温和她低语,“真的么?”   孟秋下巴窝起来,“……带子,帮我把带子松开。”   赵曦亭低睫亲昵地去亲她的唇角,细细地吮,“你这样很漂亮,孟秋。”   他太了解她了。   孟秋被亲得心口酥麻,特别是要进不进的状态,隐秘的危险和挑逗。   但同时,她脊背有点发毛,想躲,两只手都动不了,没有推开他的武器,只能晃晃头,不让他这么亲。   赵曦亭眯眼盯着她,过了会儿,长指放在她颈旁,抚了抚,语气温和地循循善诱,“孟秋,你怕我,是不是来源于对我的预判?”   孟秋怔了一下,没有再和他较劲,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人对于事物的恐惧,除了当下的情绪冲击,大多都来自于基于经验的推测。   他要这么说,也对。   之前一段时间,她会看他的表情推测他是不是生气了,生气了会不会罚她。   以致于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她惶恐。   赵曦亭亲她的耳朵,嗓音钻进来,带点顽劣,“给你蒙点东西,我们试试。”   等孟秋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遮住了。   手腕的带子绑在了她的头顶。   世界恍然变得黑暗,她想去摘,手轻轻被赵曦亭握住。   她像个披盖头的新娘,不容反抗地放在床上。   “不行……赵曦亭我不玩这个。”   孟秋刚挨到枕头,立马坐起来,想走,被赵曦亭摁回去。   她感受他的气息热绒绒地探过来,触角似的瓮红了她的耳朵。   孟秋看不见他,因此赵曦亭这三个字变得无害起来。   他食指指腹在她下巴两侧划来划去。   “中途可以喊停。”   “先别拒绝我。嗯?”   今晚,赵曦亭教给她的第一课。   是感知。   他在舔她的手指。   孟秋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姿势待在她旁边,仿佛是跪着,又仿佛是坐着,将她的手拉高了,舔她的指腹。   他渡来的肉和亲吻时的软不一样。   那个时候他们都是潮湿的,抵去了冲击,现在他在她指尖打着圈,随后一面一面磨过来,时短时长。   孟秋想象到一些脸红的动作,心口闷闷发紧,想躲,却被他扼住手腕。   赵曦亭齿尖咬了下她指腹上的肉。   “不舒服么?”   她无名指抖了一下。   痒和疼中和了,她鼻息乱了。   孟秋感觉他的鼻尖抵着她掌心,啄她的手腕,再往上是手臂,声音黏腻地放大,她心跳不断加快,最后是肩膀。   他呼吸在她颈边褪去,像是坐直了身体。   他只解开了几个纽扣,上下都是,领着她的手贴进去。   孟秋咬唇把手蜷起来,手背杵着衬衫。   赵曦亭的肌肉纹理很有力量感,触不到一丝赘肉。   赵曦亭伏在她耳畔,低声诱道:“对我的身体不好奇吗?嗯?”   “我是给你喊停的权利,但孟秋,在这一步就放弃,会不会胆儿太小了?”   他表面上给她留了许多退路,但衬衫里,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安抚地揉了揉,然后把她领到腹肌上。   “别怕。”   “这儿不咬人。”   他松开手,让孟秋自己摸。   但孟秋连动都不敢动,手背几乎挂在他皮带扣上,她咽了咽唾沫,嗓音有些颤,试图用聊天缓解紧张,“你……怎么维持的?”   她好像一次都没见过他运动。   赵曦亭奖励式地摸摸她的头,衣衫凌乱地靠着床,光看画面有些浪荡。   他不疾不徐说:“好问题。”   “我偶尔会健身,但都是在你不在的时候。”   孟秋被他抱起来,放在他腿上。   姿势的改变让她有些无措。   她摆了摆手臂,摸到冰凉的墙壁,他们在床头。   赵曦亭拎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长指托着她后脑勺,贴近自己下颌。   “孟秋,亲我试试。”他低声引诱。   光听指令孟秋就已经想象出了那个画面,刺激得有点想哭,她不肯亲,往后仰了仰。   赵曦亭不让她躲,气音缠上来,“你不好奇为什么我每次都那么喜欢亲你么?”   他嗓音带了点狠劲,“弄我啊,孟秋。”   “怕什么?”   孟秋脑子里某根弦被拨了下。   她在他手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难受的,无法纾解的想哭。   他也会么?   孟秋呼吸越来越急促,鼻尖抵着他下颌,她的世界是黑暗的,看不到赵曦亭的表情,在这个世界里,她不会受到任何审判。   赵曦亭身上有股疏寒的雪山凉,很好闻,但挨近了便会感受到他皮肤的暖。   孟秋仰起头,嘴唇试着碰了碰他的脖子,但她没想到,直接亲到了喉结上。   他难以抑制地滚动了一下。   赵曦亭拉她的手往胸膛又压了压。   不知怎么,他语气带点辛辣,“再亲。”   “不够用力。”   孟秋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她像被怂恿启动了什么,微微张嘴,唇齿缓缓衔住他的喉结,感受到那边在颤,细细地吮。   她去寻那个尖,赵曦亭指腹钻进她的发缝里,用力地抓握,揉乱她的头发,握着她的腰嵌进自己腿上,摁塌下去。   孟秋匍匐在他肩上,不再满足于他的喉结,沿着他的下颌,小口小口地挪。   好像这副身体,可以是独属于她的玩具。   她在玩一个探索游戏。   对方的感受是一个成就值。   不经意间发现某一处分值拉高的时候,就会兴奋起来,像挖到了一个宝藏。   她掌心下的心跳又快了许多。   孟秋停下来,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赵曦亭会把她的手放在那里。   他在教她第二课。   侵略。   让她侵略他的身体,操控他的心跳。   她就着那一点,眯着眼睛,猫儿一样舔出声音,被赵曦亭捏着后脑勺拉开,“变坏了。”   孟秋突然被拎开,唇下的空气变凉,恍惚地张着嘴,即使看不见他,也仰起头。   很快,她被赵曦亭凶狠地堵住。   赵曦亭像是被她挑起了汹涌的情绪,难以宣泄。   她又被放到在床上,位置互换。   如同她刚才盖在将手放在他身上那样,他的长指覆下来。   孟秋“嗯”了一声,难捱地去拨他的手臂,拨不开,最后落在他手背,碰到他的青筋和指骨。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浑身热起来。   赵曦亭并不像她碰他时那么礼貌,止步于蜻蜓点水地触碰。   他掌心从下往上拖,聚拢在一起,高挺的鼻梁嵌进两团的中央,时不时吸出声音,像在享受她的味道。   她敏感地游动起来。   赵曦亭没给她弓起来的机会,摁住她,顺势将她的裙子不留情面地拽下,温柔地安抚,“别怕,嗯?”   很快,她学到了第三课。   撕裂。   孟秋有感觉,她那样亲过他之后,赵曦亭就再没打算放过她,即使她现在喊了停。   她喊停是因为真的很疼。   他是给她做了一些准备,甚至将一部分水抹在她唇上,封住她喊不的字眼,要她不再嘴硬。   但那个口子撑得涨酸,真的塞不下了。   孟秋胡思乱想,她和赵曦亭一定不匹配,怎么能堵得这么满呢。   她真的什么都被堵住了,心脏也是,难受得喘不过起来。   他们现在就像堵在高速路。   赵曦亭再踩一脚油门会出事故的。   出于逃避痛苦的本能,孟秋挣扎起来,用力闭起自己,却被赵曦亭压住两边的膝盖。   他咬住她的耳垂,将额上的汗蹭她的鬓发。   “你以为我容易了?”   “要弄死我啊?”   赵曦亭真踩了油门。   孟秋疼得眼泪流出来,她应该再吊销一次他的驾照!   她痛得仿佛他们在做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好奇全都被打消了。   男人和女人,入侵关系是最危险的关系。   她像挤干水分的小花,枯萎在床上。   赵曦亭深吸一口气,低眸看人。   小姑娘头发散得很痛苦,她出了不少汗,头发黏在脖子上,脸上,挂在黑色的蒙着她眼睛的带子上。   即使看不见她的眉,她的眼,也能从上齿咬着下唇的姿态感受到她的疼痛。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甚至冒出奇怪的想法。   二十岁还很年轻,刚刚发育完全。   折断她对她来说有些残忍。   罪恶感会使人悬崖勒马。   赵曦亭抚摸那股罪恶感,一狠到最底,没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   孟秋有片刻失神,整张身子都绷紧了。   赵曦亭俯身吻小姑娘的唇,让她适应,温柔地道歉,“对不起孟秋。”   “我停不下来,对不起。”   最痛的那刻,孟秋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她的少女时代好像真的结束了。   她央央地哭起来。   赵曦亭没留给她太多惋惜的时间。   剥离掉痛苦的那片壳,素未谋面地欲望从他们衔接在一起的地方长出芽。   春天般开了漫山遍野。   隔靴搔痒地让她轻吟起来。   孟秋手指来到赵曦亭的脊背,试图找一个支撑点去释放她的阻塞。   她身体颤抖地去迎接他。   过了许久,她几乎忘了第几次。   她已经很累了。   但赵曦亭并没有从她身体里抽离,只是摘掉绑着她的那根带子,喘着粗气去舔她的眼泪,眼底有亏欠也有占有。   “孟秋,问我爱不爱你。”   赵曦亭手臂撑在她的耳朵旁边,抚摸她的鬓发,温柔而强势:“问我。”   孟秋虚虚睁开眼睛,她没有力气了,希望他不要再折腾她,从而顺从地跟着他的思想,“你爱我吗?”   赵曦亭仰起脖子,拨开她汗湿的头发,虔诚地吻她的额间,印得很长久。   “我爱你。”   孟秋有点想哭。   赵曦亭拉起她的手指,缓缓放在胸膛上,“爱到这儿发疼。”   孟秋喉咙滞涩,指尖像被烫了一下。 第49章 鱼藻   他们最后一次结束在浴室。   赵曦亭把她从水里捞起来, 孟秋几乎以为自己是淹坏的麻雀,湿漉漉的羽毛黏在一起,膝盖卷到胸前, 两只手臂挂着他脖子, 听话地窝在他怀里。   她嗓子喊哑了, 哪里的水都干涸了,对他说:“赵曦亭, 我要死掉了。”   他说爱她, 做起来却绵长又狠绝, 一点分寸都不顾。   赵曦亭见小姑娘确实不行了, 叹了一口气,从她里面退出来, 亲了亲她的眼睛, 温柔道:“给你吹完头发就抱你去睡, 嗯?”   孟秋没力气点头, 闭着眼睛, 细细地将脸上和眼尾的水渍擦在他锁骨。   有点责怪的意思。   赵曦亭垂睨她闹小孩脾气的举动,鼻尖轻笑了声,“嗯,你擦, 反正你弄我身上的也不止这些。”   孟秋蜷起脚趾,掩耳盗铃当听不见。   她感觉赵曦亭拿着毛巾细致地搓她的发尾,吹风机的暖风顺带吹了吹她裸着的皮肤, 像潮水褪去温柔的沙暖融融地盖上来。   很熨帖。   然而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按理,这么累她应该睡得很沉。   但是赵曦亭刚从床上坐起来, 孟秋就醒过来了,她的眼皮很重, 身子很乏,但神经迟迟没有倦意。   像上了发条强行关闭,齿轮还在走。   孟秋眼睫轻轻垂着,虚了一条缝,看着赵曦亭赤脚从床旁边挪开。   月影隔窗纱。   他随意披着衬衫,扣子没扣,凌乱又随意地站在窗前。   几小时前在她身上为非作歹的长指闲散地压着窗框,他很淡的“嗯”了声。   赵曦亭听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   最后他吊儿郎当笑起来,“我屋里是有人,您不看看几点了,真大不了声。”   五分钟后挂电话。   小姑娘连装睡都装不像,睫毛一个劲抖,赵曦亭故意拨了拨她最长的那几根,温声问:“被我吵醒了?”   孟秋闭眼摇摇头。   他坐起来就醒了,某种意义上不算他吵醒的。   是她睡不着。   赵曦亭摸着她脸颊,夜色很安静,连带他的嗓音也有了寂静的底色。   “孟秋,我得去趟医院。”   “但我不能把你扔这儿,今天辛苦一下,起来穿衣服。”   孟秋怔了怔,想来是刚才那个电话。   “谁生病了吗?”   赵曦亭给她拿鞋,“我父亲。”   孟秋彻底清醒了,拽了被子藏得更里面,轻声说:“你自己去吧。”   他去看他父亲。   她去像什么话呀。   赵曦亭站在床前,看着背对他头发凌散的后脑勺,腿跪上去,嗓音小火煎雪似的凉里透温,还有一半是强势。   “乖一点孟秋,我们刚发生关系,我就把你一个人丢下,是人么?”   “你可以在车里睡,我让他们把商务车开来。”   “我得让你知道,我在哪儿,去做什么,成么?”   孟秋心口塞了一团热棉花,她不否认,今晚她心情是有些微妙,心理防线透得跟纸一样薄。   她自认为睡一觉就没什么大事了。   她没那么弱的。   但赵曦亭在给她安全感。   孟秋试着转过身,用眼睛谢谢他,轻声说:“我现在知道了。”   赵曦亭看她真挚得有点冒傻气的眼睛笑了声,“知道什么知道。”   他不容她拒绝,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衣服给她套上,“没让你现在就见公婆,嗯?”   “你想上去就上去,不想上去就在车里待着。”   赵曦亭的蛮横在方方面面。   孟秋又推拒了几次,他不听,晚上凉,他拿了件自己的外套裹她身上,强硬地抱她出去,逼她盯他的岗。   一点猜忌的机会都不给她留,也是变相地要陪她。   最后她没法子了,温声说:“赵曦亭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呀。”   “我很坚强的。”   赵曦亭低头瞥了她一眼。   孟秋唇一僵,才发现自己说什么。   她瓮着眼睛要藏起来,这话听起来太像撒娇了。   可是她没有那个意思的。   赵曦亭不肯饶过她,眼里的笑意烫过来,“真嫌弃我还是假嫌弃我啊?”   孟秋羞得像在温水里泡发了。   今晚来接他们的司机不是李叔,车子确实是商务车。   这个司机仪态更挺拔利落,训练有素,他看到赵曦亭带人出来,没有一分探究的意思,目不斜视地给他们关车门。   比起赵曦亭平时懒散的生活作风,这边更庄重严谨。   商务车的空间比轿车大许多,赵曦亭帮孟秋座椅调整好。   躺着是不大累人。   但孟秋觉得不大礼貌,还是坐起来,问了句,“你爸爸严重吗?”   想来深夜是急症,不然赵曦亭也不会接了电话就赶过去。   年纪大的人不经折腾,越是急症越凶险。   赵曦亭顿了好一会儿,半正经半懒散道:“要不你跟我上去瞧?”   孟秋一梗。   他有心情玩笑,应该没太大问题,但她绝对不可能上去的。   赵曦亭见她不肯说话,指尖杵着太阳穴,歪头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好一阵。   “去不去啊?”   孟秋被他看得脊背发毛,干脆闭上眼睛装看不见。   刚给他打电话的应该是长辈。   她已经被发现了,他不怕被说,她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去了吧。”   赵曦亭零零散散笑了一声,孟秋心尖也挤得零零散散的。   最后赵曦亭没真逼她上去。   说明邀请只是个幌子。   夜幕中,孟秋看赵曦亭一个人上了医院的台阶,门口有个站姿笔挺的男人朝他迎去,说了几句什么,赵曦亭面容清淡地点点头,长腿从容地迈进玻璃门后面。   -   孟秋这个月经期提前,想是吃了药激素不稳的缘故。   那天赵曦亭来势汹汹,他们之间发生得突然,没有做措施。   赵曦亭好像也并没打算要做,不然以他的自制力和万事周全的性子,怎么也会停下。   但他那天毫不顾忌地弄在里面。   孟秋睡足了才想起这个事,恼了一阵,来来回回打开美团想买药。   她那时没想到,随赵曦亭乱来,也有一部分她的错。   但孟秋还是觉着这个事情不能自己扛,直接给他发消息。   她打字编辑的时候,害怕又羞恼,语气便没那么婉转。   直接打了几个字。   ——没做措施。   赵曦亭直接打了电话来,语气很温柔,“我会负责的,孟秋。”   孟秋有点不安,“……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曦亭顿了顿,安抚她:“有些事只是时间顺序问题。”   他对人生太笃定了,因此压根没想过未来会放她走。   以前不会,发生关系以后更不会。   对他来讲,他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确实只是时间问题。   孟秋不知怎么心脏酸涨得厉害。   但她的时间顺序不是这么排的。   孟秋安静了一会儿,认真地和他说:“赵曦亭,我还想好好念书的。”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过了一两个小时,孟秋就收到了一盒药,不知道赵曦亭从哪里弄来的,连药名都没有,就一个白盒,说这个已经是最不伤身体的了。   挂电话前,他答应她下次会做措施。   孟秋没几天后,见到了赵秉君,他约她吃饭,说有事情聊。   他们见面地点是一个酒店,上的都是精巧的家常菜。   孟秋夹了一片藕,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不知怎么弯了弯唇角,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赵秉君扫了扫她的笑眼,给她倒果汁,没以前端着的领导架子,像个温和的大哥。   他玩笑道:“我也怕了你了,那件事他私底下没少和我计较,以后你和他再有什么,可千万别给我发消息。”   孟秋表情轻柔,无奈笑笑,“那天和您吃饭,我也想不到我们还会碰面。”   她是抱着此生不再相见的心态和他道别的。   孟秋放下筷子,“您今天找我是什么事呀?”   赵秉君眼神意味深长,“就别用您了吧。”   孟秋搅了搅碗里的羹,耳朵有些热,也是习惯了,她对赵秉君还是生疏的,并没有因为赵曦亭改变什么实感。   小姑娘已经没那么别扭了,但估计还没迈过心里的坎儿,再加上害羞,暂时还缩在壳里。   赵秉君不知怎么有些幸灾乐祸,压了压唇边的笑,和煦道:“算了,随你吧。”   他开始进入主题,“今天为你实习的事情。”   “大二暑期该找实习了吧。”   孟秋抬起头。   赵秉君继续说:“之前你帮公司写的文案很不错,我后来打听了一下,都对你赞不绝口。”   “有没有兴趣来创威实习?”   创威科技名头大,福利也好,出名的性子傲,加上文职少,就算燕大这么拔尖的学校,简历扔进去也听不到个响来。   毕竟里面斯坦福牛津的研究生员工也一抓一大把,算不得出奇。   孟秋没想到赵秉君会来给她递橄榄枝。   “为公,我想留人才。”   赵秉君略顿顿,没继续往下说,指尖点了点桌面,像是改了什么主意,“前一句是实话。原本他让我别说,应该是怕你有压力,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这个建议是他提的。”   “想给你铺路。”   孟秋怔了怔。   然而赵秉君下一句话更让她心头一震。   他不疾不徐道:“你还想出国吧?”   “创威科技在海外有分公司,名头也不小,你拿这段实习经历去申研,一定能加分。”   原来赵曦亭什么都知道。   赵秉君笑说:“前些天老爷子生病,我和他见面聊起来,我说那天听说他平白买了套房,名下却没有,是不是给你买的。他没否认。我调侃他散千金博红颜一笑的作风,和我们那个花天酒地的堂弟没差别。”   “你猜他怎么说。”   孟秋不语。   赵秉君看向她,“他温温淡淡地说,小姑娘一个人大老远在燕城生活不容易,总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还能有个倚仗。”   孟秋喉咙干涩起来。   赵秉君一字一句吐出来:“这次他来找我,我又问他,花心思给人步梯子,不怕飞了找不着么。”   赵秉君又笑,睨着孟秋低下的脸,顿了顿,字字铿锵。   “他说,人本来就是凤凰,有没有他都能飞得很高。”   孟秋心里一瞬间打翻了调味料,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搅合在一起,不是滋味。 第50章 鱼藻   赵秉君要给孟秋送回嘉霖, 孟秋说不用,又问他,赵曦亭在哪里。   赵秉君一听就笑了, “你要去找他?”   孟秋头点得很勉强, 像是从老槐树上揪了一朵金花下来, 花是揪下来了,树枝还在晃。   赵秉君笑得很有意思。   孟秋原本没懂, 到了地方她明白了。   赵秉君给她送到燕城西面, 在闹中取静的中式宅子附近, 门口不大起眼。   孟秋下车那会儿, 赵秉君像是再不敢管他们之间的事,没给赵曦亭打电话说人送来了, 只是很好心地略提了提——   这是个俱乐部。   没正门, 得从侧门进。   但没名没姓大概连侧门也进不了。   赵秉君问孟秋要不要把她送进去, 孟秋说不用。   孟秋在院子跟前杵了一阵。   老舍写《四世同堂》就写过胡同, 葫芦似的窄, 这样窄的地方以前却通王府,再走走还能走到护国寺。   可惜护国寺烧死在大火里。   舍利塔有十八种功德,其中一项是长寿,但看起来佛僧并未庇护, 长寿的功德跟着千佛塔灰飞烟灭,只在史书上留下“现已无存”四个字。   她和赵曦亭相处模式大多是他黏皮糖似的跟来,她有事的时候, 他也会消失。   孟秋从来不打听他在哪里。   细一瞧,赵曦亭从来不是居家的款式。   他的束缚来自于他乐不乐意。   孟秋没敲开那扇门, 从巷子里出来,街灯和和地照着, 从暗到明,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她看到对面有一家花店,走过去,挑中了茉莉。   孟秋坐在花店旁边一条小板凳上。   店主是个气质温和的姐姐,店里没什么人,很乐意和她聊几句,说除了年节外,生意很冷清,像她这样买花给自己的少。   孟秋笑问:“那送人都送什么呀?”   店主理完东西,擦擦手往她旁边一坐,身心舒畅地叹了一声。   “现在人都土,懒得理会花里面的意思,越直接越好,母亲节康乃馨,情侣送玫瑰,越大捧越能体现心意。”   她低低眼睛,一扫,“你这四不像。”   孟秋看着手里的四不像,笑了笑,也不打算改主意,只说:“很好闻呢。”   到九点多,赵曦亭问她和赵秉君结束没,要来接她。   她和赵秉君吃饭是和他打了报告的。   当时他装得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从她背后抱住她,亲她耳朵,嗓音低绒绒地说:“又和他吃啊?”   孟秋心跳慌得七歪八倒,差点以为他要翻旧账。   她现在和赵秉君没秘密了,便说:“那你一起去?”   赵曦亭懒懒散散说不去。   他说不去就已经很反常了。   还是被他耍了一遭。   孟秋虽没接触过俱乐部,听乔蕤瞎聊天科普了一些,里面什么都有,雪茄酒吧,露天庭院,桌球馆,这种地方多少沾点十八禁,运气好还能看到几个明星。   当然也有只喝茶打牌的,但搞纯爱的不多。   孟秋没多说什么,给赵曦亭发了个定位。   赵曦亭那边牌局还没散,看到这定位,他眯了眯眼睛,将牌一扔,靠在椅背上看手机,滑了一阵,见她除了定位惜字如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看他。   孟秋和赵曦亭的对话框里多了句话。   ——抓我小辫子呢?   孟秋想了一阵,问。   ——你现在有小辫子么?   赵曦亭咬着烟站起来,眼底虚虚浮着要算账的笑,头也没抬,垂睨定位,两指放大到街道,瞧了瞧,散了把钱出去,温声对牌桌上的人说。   “今晚算我的。”   他要走当然没人敢问,只觉着他今天心情好到奇怪。   孟秋看到赵曦亭回过来。   ——进来坐坐?   孟秋不知道他是没玩够还是什么,懒得他的扫兴,干干脆脆地打字。   ——我先回去了。   赵曦亭很快发了几个字来。   ——走什么。   看样子他要出来找她。   孟秋关了手机乖巧地坐着。   几个小时前,赵秉君嘴里的赵曦亭给她的震撼太强。   她情绪一上头就来找他了,细想想,也不是想见他,只是想过来。   现在真要见到人,她手里的茉莉花却烫起了她的眼睛。   霜蓝色的夜色止步于灯下。   孟秋眼一眨,马路对面的人就离她近几米,再一眨,再近几米。   她知道身姿清长携风而来的那人终点是她。   这份笃定孟秋承认得不容易。   到现在也是。   小姑娘傻兮兮抱着花和包,坐在小板凳上,远远瞧着像流浪儿。   太可怜了些。   赵曦亭俊眉一耷,有点无奈,“等多久了,怎么不告诉我?”   他拉起她手腕要带她走。   孟秋往回缩了缩,好脾气地和他商量,“我不去,没不让你玩,你帮我叫辆车吧。”   她只是告诉他不用去接她了,他们就隔了一点点路。   他长指握住她手肘,从背后把她托起来,腹部的肌肉顶着她头发,没太用力,但想把她拉起来。   “在这儿了叫什么车。”   孟秋跟倔强的小鸡仔似的拽着旁边的栏杆,底下的凳子都快翻了,也不肯起来。   赵曦亭干脆蹲下来,扣住她后脑勺就开始亲她,没那么用力,有点哄的意思。   孟秋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公众场合来这一遭,这边来来往往有多少路人都不知道,她整张脸烫起来,歪头躲他。   赵曦亭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跑,睨她的唇,又要覆上去。   孟秋两只手背迭着挡住,慌慌颤着睫,怕他再胡来。   赵曦亭薄唇若即若离擦着她掌心,语气吊儿郎当,“不亲啊?那跟不跟我走?”   店主看了好大一场戏,笑得止也止不住,笑声传到孟秋耳朵里。   “小妹妹,你就跟他走吧,这么大一个大帅哥,不走可惜了。”   孟秋这下浑身都熟透了。   店主见她是个不经逗的,可能怕把人羞哭了,忙摆手,说:“诶,别恼别恼,你们继续,不打扰你们了,我到点回家了。这凳子你们随便坐,到时候放墙根就成。”   赵曦亭不听调侃,直勾勾盯着孟秋,“赵秉君告我状?”   孟秋:“不是。”   赵曦亭霸道劲儿犯了,非要逼她进去看一眼,让她看看他刚才在做什么。   孟秋步子踉跄。   她又没有不信他。   而且他真要做什么她还拦得住他呀。   那种地方她就是不乐意去。   孟秋扑腾半天也没从他手里扑腾出来,一恼,把茉莉花砸他身上。   那些话一定是赵秉君编的。   他哪有那么温柔呀,一见面还是蛮横不讲理的暴君。   赵曦亭长腿终于停下,低腰把花捡起来,看她气得脚步越发快,追上去。   这样小姑娘的东西,他刚以为是她自己买着玩的,看样子不是。   他迈了两三步,眼里笑意像层薄膜,黏在她脸上,把人往怀里拖。   “变天了?”   孟秋恼意从脸上挪到手上,一个劲推他,“变天变到世界末日了也不跟你走。”   赵曦亭握着她的腰,几乎把人提空了,不肯放她走。   “那不行。”   “孟秋,我怎么觉着做你男朋友反而亏。”   街对角那棵梧桐落了叶子,街灯一刷,望向他们,暖得不真实。   孟秋挣不开他,也累了,抬起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赵曦亭握着她后脖颈,浅浅淡淡的瞧人,眼底是温的。   “刚认识那会儿乖得跟小绵羊似的。”   “让学打牌就学打牌。”   “让出来吃饭就出来吃饭。”   “还有一两句好话。”   那当时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孟秋顺着他话头温温和和弯着眼睛说:“吃亏就不要做好了呀。”   “那赵先生和以前一样给我发钱,我给你干活,我听你的话。”   和他在一起少了笔财路。   他做老板还是顶好的。   赵曦亭没忍住,狠亲了一下她的唇,“赵先生现在也能给你发钱,你听不听话啊?”   “但是前面那句别说了,嗯?”   孟秋板起脸来,“那不好说。”   她听赵曦亭不说话,慢慢抬起头,被他眼里的凉意冻了一下,暖和的松快散得一干二净。   她下意识躲开,赵曦亭把她的脸挪回来。   “答应我,孟秋。”他的脸色变得寡淡而有压迫感,雾隆隆地要锁起她的手脚。   只是玩笑而已。   他太上纲上线了。   孟秋有点委屈。   她什么都给他了,为什么连开玩笑都还要看他脸色。   她直了直脊背,他强势地圈着她,所以她直不起来,但她把想象中的脊背拔直了,清清冷冷看向他眼睛,和他杠上了。   就是他的错。   他们现在这样的状态很好。   在往好的方向走。   赵曦亭盯着小姑娘俏生生的脸,她是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要走,不像他死气沉沉,她会遇见新的人,或许他们之间还会有新的问题冒出来。   他能解决,他什么都能解决。   但她真愿意跟他熬一辈子么。   赵曦亭指尖敲了敲她心跳的位置,“说多了这儿会当真。”   “对你对我都不好。”   他点的那两下像是敲玻璃,隔着皮骨发出闷响,好像他再重一点就能钻进来,把她心脏也夺走,要跟着他节奏跳动。   孟秋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抬起头去看他。   她前科多的副作用在此时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赵曦亭不信任她。   一点都不。   -   赵曦亭大概也觉得没劲儿,最后没带她去俱乐部。   回到嘉霖,孟秋看到赵曦亭把茉莉花摆在玄关圆窗底下,他不知道从哪儿倒腾来一个挺好看的花瓶,但口子太小了,有点嫌弃地放地上。   他理了理叶子,一只手撑着桌面,直勾勾盯着那束茉莉,回头问:“去我那儿?”   孟秋觉得好笑,“一个小时车程,就为摆这花呀?”   “随便找个瓶子放一放,明天也不会枯的。”   孟秋还在擦头发,赵曦亭不客气地把她拉腿上,她重心不稳地撞上他肩膀,抓着衬衫才坐住。   赵曦亭抽走她毛巾,从旁边捞来一个东西,直接往她手上套。   孟秋被冰得一激灵,定睛一看。   那不是她逃跑前摘下的镯子吗,她下意识躲了躲。   “我日常戴着不方便。”   这是真心话。   百八十块的东西随便一碎没什么,这个镯子有年代价值,虽然没到文物那个地步,但她也不敢呀。   她每回嗑到什么听到响声,总会下意识看一看。   然而她一躲,赵曦亭就捉住她的手,亲她的唇。   孟秋脖子仰高,整副身子挤在他和沙发中央。   赵曦亭把她亲安静了,听她细声细气地喘着,彻底说不出“不”字来,也不推开他了,才从她嘴里出来,风雨不透地盯着她。   “之前戴它,一天里会想起我几次么?”   孟秋闭眼摇摇头。   其实是有的。   但多半是坏话。   赵曦亭凑过来咬她耳朵,“真不会啊?”   “那我每天给你弄点花样?”   说着他拉高她的下巴,贴着她锁骨旁边的肉吸起来。   孟秋蹬了瞪腿,又疼又痒,想把他头推开,结果他变本加厉扼住她的手腕,仰起下颌,冲她脖子去。   他在圈领地。   镯子是,这个也是。   他的唇含在下颌下面一点点的位置,舌尖挤上来,仿佛要吮出很深的标记。   那里真的很明显!   头发全披下来也遮不住。   孟秋心一慌,求饶地缩起身子,“我戴,我戴,赵曦亭。”   “我刚才撒谎了。”   “是想你的,是会想到你的。” 第51章 鱼藻   几阵秋雨一下, 秋天就真的来了。   孟秋从不敢自称文人,但看到雨打秋风还是犯了一阵文人病,像个儿孙满堂的老人, 最平稳和静的时候, 反而觉得活不长了。   欠点什么。   她手上的镯子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磕到桌面, 叮叮当当,葛静庄终于忍不住笑。   是节通识课。   葛静庄捂着嘴, 和她小声聊, “复合了啊?”   孟秋老老实实答:“没分成。”   葛静庄“诶”了一声, 又瞥了一眼她的镯子。   她们没见过赵曦亭, 以前林晔还能在电话里听一耳朵,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秋很少提赵曦亭, 偶尔约着课后去吃饭, 她说来接了, 她们才感觉现任看得很严实。   葛静庄咕哝了一句, “这么蛮横。”   正好教授在说题外话,课堂嘻嘻哈哈,孟秋放下笔,“你怎么知道?”   葛静庄挑挑眉, “我们一说男朋友你就不吭声,一点笑脸都没有,这几天虽说好些了吧, 你和乔蕤那恋爱脑相比,一个天一个地。”   “就觉得你没多乐意。”   “强绑着你不让分手, 这还不蛮横。”   孟秋现在心境挺平和,只要她不提分手, 赵曦亭就不会和她闹。   她也想清楚了,分不了,总不能一直怕他,好比收集错题本,她得查漏补缺,尽量发现他的好,演戏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又或是真心实意的,去相信和他在一起不是坏事。   算是自救。   下了课,孟秋从教室出去,后面跑来一个人,撞了她一下,她手里的水杯没拿稳,飞出去小熊耳朵磕坏了一个角。   那人折回来,忙和她道歉。   “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吧,我赔你个新的。”   男生戴眼镜,个高脸小,斜挎包压着冲锋衣,风风火火,刘海吹开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撞坏了东西虽然歉疚,执行力却很强,给孟秋塞了支笔,让她在本上写联系方式。   孟秋将笔放回他书里,“没关系的。”   男生抬头看了眼她的教室,很干脆地说:“要的,买了给你送来。”   葛静庄磨磨蹭蹭出来,听了这个小插曲,笑说:“这倔劲儿倒是和你很像。”   “什么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孟秋原以为就是个小插曲,没想到又碰到了这个男生,然而是在微信上,说是要做一个各院系优秀学生的专刊。   他说明完来意,紧跟了一句。   ——好巧,弄坏你水杯的就是我。   孟秋也是一愣。   这个男生叫骆嵊元,履历很有戏剧性,高考英语旷考还上了一本,原本是状元的苗子,学校老师都觉得他可惜,劝他复读,一本和一流明眼人都知道选哪一个。   但他没有。   转机在一档知识竞赛节目。   他学校最差,小镇做题家出身,但碾压了一众名校的学霸,引来极大的话题度,同时扒出来他英语旷考是因为那天他妈妈出车祸。   老天爷的因果循环在他身上实现了闭合。   节目结束后,有待遇优渥的公司给他递橄榄枝,他又拒绝了,毅然决然考了燕大的新闻与传播研究生。   这专业内行人觉得不大值得读研。   骆嵊元解释说:“值啊,既能圆梦又可以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我赚了。”   显然是个有想法的理想主义者。   孟秋对被报道做专刊这类事没什么兴趣,和骆嵊元聊了几句后,尽量委婉,“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位优秀的学长姐。”   骆嵊元作为新闻人的执着就出来了,“你是最合适的。”   接下去几天骆嵊元没来找她,但是关注了她读书软件,点赞了一些想法,他并不是所有都点赞。   孟秋闲暇看过凑佳苗的《告白》,对一段关于媒体和犯罪者的关系做了笔记,他在底下评论:“是值得反思,媒体为了追求流量大肆宣扬犯罪者的猎奇性,而忽视了被害者的痛苦,没有起到很好的舆论引导作用。”   看起来骆嵊元算得上是个有理想的新新闻人。   这点孟秋有些触动。   过了大概一周,骆嵊元又来找她。   ——帮帮忙吧,小学妹。[可怜]   他们约在一家养老院见面。   燕城养老院环境都还不错,花园里很安静,适合聊天。   孟秋往四周看了看,“研究生不忙吗?”   骆嵊元随意擦了下汗,“你知道世界上最能窥探人性的职业是什么吗?”   孟秋听了便笑了,“医生,你怎么不考医学院。”   骆嵊元喝了一口水,放松下来,“其实我只是想多和生老病死这些元素打打交道,希望写新闻的时候能找到一些好的切入点。”   孟秋温温冲他弯弯眼睛,“祝你成功。”   “谢谢。”骆嵊元像想到什么,从包里给她拿来一只一模一样的水杯,“一直想给你。”   孟秋这次收下了,骆嵊元身上的某些执拗她倒是很能理解。   代入一下自己,她大概也会这么做。   她又问:“为什么找我?”   骆嵊元停顿几秒,直言不讳,“因为你的镯子。”   他的眼睛很亮,仿佛窥探到了某些秘密。   “这个镯子是你身上最大的反差。”   孟秋不知骆嵊元是不是在猜忌她,但她并不在意,只是不卑不亢温声说:“那你可能好奇错人了,我可以帮你联系镯子的所属人。”   骆嵊元扶了下眼镜,眼睛含笑地立在镜片后面,“可以直接喊你孟秋吗?戴着这镯子,是不是觉得很沉?”   孟秋下意识摸了下镯子,去寻他的表情,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新闻人该有的嗅觉骆嵊元一样不落,他仿佛对于有违常理的东西异常敏锐。   孟秋不知怎么想起了赵曦亭。   或许是生长环境的关系。   赵曦亭对人性弱点强劲的感知力给人带去的是压迫感和攻击性,骆嵊元的是“我知晓,所以我共情”,更亲和,没有冒犯的感觉。   只是会对他的关注点有些诧异。   孟秋平和地看向他,“沉的话,你认为我要扔掉它吗?”   骆嵊元思索片刻,说:“如果你真的沉得熬不住的话,现在它不会还挂在你手上,生命面对痛苦会产生叛逆性。”   “推理可知,没有沉得那么严重。”   他笑了笑。   孟秋心尖划过一丝微妙的感觉。   骆嵊元停顿几秒, “《巴别塔》里不是有一句话么,当一种激情到了极端,必然走向它的对立面。”   孟秋记得这段。   接下去有一句话是——   [恨可能转变为爱,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中立才能稳固保持其本质。]   骆嵊元继续说:“我认为你的反差就在这儿,你的人和你的镯子是对立面,可是他们又很好地融为一体。”   “往俗了说,你身上有故事感。”   孟秋觉得骆嵊元也挺有意思的,是那种可以做朋友的有意思。   他这人不浮于表,自带读书人的自信。   她说的那些话不用说透他也能领会。   正式进入采访时,骆嵊元开了录音笔,孟秋出于礼貌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他们结束后,孟秋看到赵曦亭的三个未接来电和一条微信。   ——还没回么?   孟秋先是说对,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   ——你怎么知道?   ——你不忙会不接我电话啊?   孟秋看到屏幕上那一条,几乎能想象到赵曦亭携柳扶风轻笑瞧她的样子。   本应该是个极为赏心悦目的画面。   可是配合这语境……   他应该是不高兴的。   比起以前直来直往地查岗,他做了点努力。   孟秋为这几分退让多解释了一句。   ——嗯,不是故意不接的,有个采访,我开了静音,没想到会到这个点。   赵曦亭又问。   ——好,和我吃饭吗?   可以吃。   但她从这边回去有点晚,不堵车也得四十来分钟,他们天天一起吃饭,差一次两次也什么。   更何况,他应该是在和她商量。   孟秋动了动手指。   ——今天先不吃了吧。   赵曦亭那边没声了。   骆嵊元打好了车,开了后车门,示意她上去,“今天辛苦你将就我跑过来,车费得帮你报销一下。”   孟秋空闲的时候不介意出来走走,弯弯眼睛说:“没关系。”   骆嵊元帮她关上车门,计程车司机看他还要再打一辆,开了车窗挽留道:“你们同一个方向的话,我先送完这个妹妹,再送你就好了哇,起步价都省了。”   骆嵊元边界感似乎很强,礼貌问道:“你是去学校吗?”   孟秋点点头,“可以一起。”   骆嵊元没再推拒,坐到副驾驶。   司机是个话多的,一边佩服他们的学历,一边又说自己女儿学的护理,只是个中专,治病救人也很好。   到了嘉霖。   骆嵊元降下车窗和孟秋说再见,并说约个双方有空的时间继续把剩下的采访做完。   孟秋应说好。   房子门口停着眼熟的黑色轿车。   孟秋以为赵曦亭在,开门进去,结果屋子里一盏灯都没开,黑森森的空旷,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孟秋觉得奇怪,退回门口瞧了瞧,想看他是不是在车里,然而车里也没人,只有行车记录仪的红灯一闪一闪在跳。   孟秋进了客厅休息了一会儿。   赵曦亭的车在人不在,总让她觉得诡异。   孟秋拍了张车子的照片,问得很转弯。   ——你出去没开车吗?   赵曦亭过了两三分钟才回。   ——这几天我不过来了。   天天在一起是缺少自己的空间。   但赵曦亭就不是会给她空间的人。   孟秋直觉那不是他真心话。   她没说好还是不好,直接退出了对话框。   估计是没等到她的回复,赵曦亭似乎有些不甘心。   ——不问问我去哪儿?   没有比他更反复无常的人了。   孟秋从床上坐起来,给他回了一条。   ——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很公平。   ——这样啊。   夜色越发沉,房子外面轿车上的红灯,机械地跳着,像一只窥探眨动的眼睛。   男人眼底滚镶着一缕凉意,指骨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切换了一下手机软件,画面里,小姑娘从计程车上下来,笑盈盈对副驾驶的人说再见。   他无名指点了下,按了暂停键。 第52章 鱼藻   赵曦亭言出必行, 说不来找她真就不来找她。   孟秋不知他是转了性子还是新鲜感在消散,连她在哪都不问了,刚开始一两天, 她按正常作息回嘉霖。   葛静庄听说骆嵊元在给孟秋做专访, 来劲了。   节目第一期, 她就买股了骆嵊元,说这个小伙子身上有股松弛感, 言辞也不激烈, 明明这么温文尔雅的人, 一对上名校那些学神, 气势丝毫不输。   加上他个高腿长。   完全是葛静庄理想型。   孟秋给了葛静庄骆嵊元的微信,然而加不上。   孟秋帮忙提了一嘴, 骆嵊元很委婉地回绝, “我不太喜欢在网络上聊天, 加了也只会占你朋友手机空间。”   葛静庄听完非但没生气, 反而称赞骆嵊元很值得认识。   属于不会把多余的精力花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的那一类人。   这种人做什么都会成功。   葛静庄捧着手机, 屏幕上是骆嵊元公开的社交媒体首页,对孟秋说:“他像男版的你。”   孟秋想了想,“他挺能说的。”   葛静庄:“不是性格,你们身上有股劲儿, 我说不上来。”   孟秋慢慢和骆嵊元熟悉起来还是在读书软件上,他有时候刷到她的读书感想,会给她分享另一本相似的书, 或者有分享免费获得书籍的活动,他会让她帮忙点一点。   更巧合的是, 孟秋看某一本书,点开一条段评, 最高赞是他,想法很有深度,能看出文学功底,她便顺手一赞。   再后面,他们的聊天从读书软件转战到微信。   骆嵊元告诉她某本书上架了。   她很简短地回:“下周看。”   有一天孟秋路过山香桥,秋起薄雾,她顺手一拍,发到朋友圈。   十分钟后骆嵊元给她发了一张同一个角度的照片。   ——两年前。   孟秋笑说,好巧。   骆嵊元大概参加了什么研讨会,问孟秋,诶,挑一个你最无法割舍的人物,你会选什么。   孟秋真思索了几秒,给出答案。   ——钢铁侠。   骆嵊元惊了惊。   ——为什么?   孟秋一边打字一边笑,有种戏弄人的愉悦。   ——直觉。我在电影院看到钢铁侠死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世界不能没有钢铁侠。   她说得荒谬,但又莫名让人相信。   她像小径花园里巴比伦的彩票,走近了亵渎神明,不用聪明才智去刻意挖掘,不管从哪一面都能发现她的好。   但她的镯子是刑场,靠近了就有死刑的风险。   骆嵊元问孟秋要不要《佩德罗·巴拉莫》的原版书。   原版很难得。   孟秋心动道:“那我送你一本《河的第三条岸》。”   她看到骆嵊元写过想买实体版,恰好她有。   马尔克斯抵达墨西哥正是海明威饮弹自杀的那天,他在《佩德罗·巴拉莫》的序里提及此事。   有些吸引很奇妙,特别是可以冠以宿命的东西。   孟秋看到这句话才决定读完这本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   不过孟秋没想到骆嵊元会直接送到嘉霖来。   骆嵊元把书递给她,“正好我回学校,挺顺路。”   孟秋站在门口,没有请他进去,下午太阳大,算得上光天化日,但这房子像被赵曦亭下了诅咒,她请谁进去都不合适。   好像这里只能赵曦亭来,只能他进。   骆嵊元露出一个成年人的微笑,很随和:“周末男朋友不在吗?”   孟秋抱着书,“嗯,他最近有点事。”   她想起来自己要回礼,“诶,你等我一下,我拿书。”   几分钟后,孟秋把书递过去,骆嵊元没立马接,反而匆匆忙忙在侧背的包里找什么,手腕上揩了一抹黑色的痕迹。   骆嵊元不大好意思,“这自行车的轴有点问题,刚才一摸手全脏了,真抱歉,纸找不着,你帮我放进去吧。”   说着他抵开包的拉链。   孟秋站了一会儿,说:“要不你进去洗一洗吧。”   骆嵊元犹豫几秒,熬不过手太脏,头点了点,“真是麻烦了。”   骆嵊元跟在孟秋后面,她的拖鞋是白的,别墅里头控了温,她没穿袜子,脚后跟泛粉,脚背带起白色的鞋底,一粉一白,落在黑灰色的地板上。   像高山上的云。   云泥之别。   不知什么样的高山能托起这样的云。   他没见过,但别墅布置不俗的品位和价格可见端倪。   “这里。”孟秋给他洗手间的开了灯,让出一条道。   骆嵊元收了收思绪,微笑冲她说了句:“好,谢谢。”   -   赵曦亭没时时盯着行车记录仪,孟秋什么作息他一清二楚,基本上晚上看一眼,她当天有没有按时回来。   他不在这几日,她没什么幺蛾子。   只是他不主动,她就没声儿,他们向来如此。   前段时间她小意温存让他产生她有点儿喜欢他的错觉。   然而他一冷下来,她又不把他不当回事了,哪怕主动问一句今天好不好呢。   这小丫头没心。   晚上的麻将场子他连输几天,听个手机的响动就拿起来看,心不在焉,一天里打开微信的频率比以前一个月都多。   牌桌上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把他当财神爷。   他说要走的时候,他们没骨气留他的模样跟孙子给祖宗上香似的,就差三叩九拜。   但他屋里那个却当他是病毒,赶都来不及赶。   赵曦亭越对比越没滋味儿,借酒劲给人发了八十八万的转账。   孟秋看到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出什么事在分遗产,原路退回。   等了一会儿他消息,却没反应了。   半夜,赵曦亭酒醒了些,盯着屏幕退回来的转账,讥诮地弯了弯唇。   他照常点开行车记录仪。   孟秋一天都很乖,没从房子里出来过。   要能在客厅也装上监控就好了。   赵曦亭冒出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深吸一口气,点上烟,不紧不慢地拉进度条。   拉到下午三点,指尖停住了。   赵曦亭眯眼抬起下巴,盯着不该多出来的那个人。   第二次。   这是他第二次见他。   赵曦亭缓缓将视频恢复成原速,薄红的眼尾酒意未散尽,冷霜似的使劲。   他看了一会儿,没听见声儿,干脆将手机一扔,双腿交迭,远远垂视屏幕,秒数一帧不落。   他不想看得太真切。   但又要将人怎么来的,聊了多久,有没有身体接触,什么时候走的,全须全尾地了解清楚。   前面十来分钟,赵曦亭脸上只是覆着云纱样的寒。   他看到那男生居然跟着孟秋进了屋,眼底冷意骤起,雪崩似的将烟用力一拧,捞起手机,快步迈出门。   卧室在二楼。   凌晨一点多,孟秋早早睡了。   赵曦亭开了底下的门,没直接上去把人吵醒。   他先是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忍住,翻了翻她客厅里的东西,特别是沙发上的那本书。   他指尖拨了一遍页码的角,里面什么都没夹着,也没写笔记。   她睡前应该都在读这本书,书绳挂在九十多页的位置。   赵曦亭拐去书房。   孟秋收拾东西不勤,刚住在一起她还装装样子,或是为了躲他刻意磨蹭,顺手把东西整理了。   她的不勤单指——第二天要用的书笔记,不会刻意放起来,桌子上东一堆资料,西一堆草稿。   意外地很有生活气息。   但他很喜欢她这么乱糟糟地折腾,最好再乱一点,乱到他想要帮她收拾。   赵曦亭脚步最后落在一楼洗手间外面。   垃圾桶里有一张干了的纸巾。   擦拭过的,印着黑色的印子,突兀地出现在房子里。   像无端闯入的第三者。   他低眸,指尖缓缓靠近洗手液,想象着可能出现过的画面,旖旎地勾带洗手台的边缘,还有水龙头。   他没有太严重的洁癖。   一直没有。   尘埃和污渍在生存轨迹上是太正常不过的东西。   因而他很少在意一件东西——   脏了。   那张纸巾戳破他的底线。   赵曦亭步子轻缓地上楼,打开卧室的门,在黑暗里杵立,第一眼先看向床。   小姑娘睡得很沉。   自从装了香薰,她睡眠好了不少,但也很有自制力,一旦闹钟响了,多困都能逼自己起来。   这么一看,她向来心狠。   孟秋睡觉喜欢弓着身子,虾儿似的脸埋在被子边缘,软软地陷进去,这样会让她有安全感。   赵曦亭视线梭巡她的脸颊。   他的。   他单腿跪在被子上,脊背拱起,嵌入她上方,并不怕吵醒她,用力亲她的唇。   这个时候小姑娘是完全乖的,睡得朦胧,她想呼吸,就把唇打开了,任他摆弄。   赵曦亭吮了一会儿,没把她弄醒,却逼得她发出了小猫一样的声音,像是困极了,有点无助。   娇得出水了。   赵曦亭眼底泛上施虐欲,指尖一滑,干脆剥了她睡衣,头埋进去,舔她秾合细腻的骨肉。   孟秋似乎有些要醒过来的迹象,手无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来。   咚的一声。   手机掉地毯上了。   赵曦亭眼里的欲清明了些许,他抬起身,回头看向亮起的屏幕。   赵曦亭从她身上起来,眉宇泛起燥意,长指解开两粒纽扣,扯了扯,俯身捡起她的手机,几乎没半点犹豫,解开了。   小姑娘的微信第一页已经看不见他了。   他被其他人的消息冲下去了。   她今晚临睡前的最后一句——   是晚安。   是她和别人的晚安。   赵曦亭面容寡淡地靠着床头柜。   她给每一个认识的人都标注了备注,叫骆嵊元的,应该就是今天来给她送书的男生。   他们的聊天内容很丰富,有聊爱好的,也有聊文学的,连拍照的审美都出奇的像。   赵曦亭鼻息轻笑了声。   他读的文学不多,但也知道有些闲书里所歌颂的灵魂爱情。   不出格。   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   他们的聊天记录真不出格。   一点暧昧都没有。   甚至能称得上礼貌。   赵曦亭放下手机,把自己扔在黑暗里。   他几乎忘了和孟秋都聊过什么,大概没什么营养,所以没有记忆点。   他自虐似的在她手机里找到自己的微信,点开聊天框。   很好。   他们最后一次聊天是在三天前。   他问:“有想吃的东西吗?”   她回:“都可以。”   他当时给她送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特制的窑鸡,他怕鸡肉太瘦不好咽,特地让人再送了一盅汤。   她之前有点好奇窑鸡什么味道,他嫌外面做的没滋味便拦了没让吃。   他要给她,就要最好的。   赵曦亭呼吸深长,沉下脸,切回孟秋和骆嵊元的聊天记录,拇指继续机械性地滑着。   他点开一本孟秋分享给对方的书,叫《像他这样一个知识分子》。   像谁?   这个人吗?   她分享这本书的时候在想什么?   App跳转至读书软件。   赵曦亭顿了顿,很显然,这里是孟秋的后花园,种着她清新柔婉的思绪。   他跃入更深的黑洞。   赵曦亭终于理清孟秋和那个男生站在一起的古怪感来源于哪里了。   因为般配。   比林晔般配。   生长环境,认知,学历,甚至是那点天真的理想主义,都很般配。   没有他从中作梗的话,这个人对孟秋来说,或许是一个还不错的归宿。   孟秋好几分钟前就闷醒了。   她嘴唇湿软窒塞,仿佛是鼻梁的东西压着她的鼻尖,盖着她的脸颊重得不行,所有能呼吸的地方都被堵住了。   梦里入侵她的物体很软,她想咽下去,却只能含着,偏偏它不安分,除了强势,还在她上颚最怕痒的地方游来游去。   她为了抵制欺负她的行为,用嘴里唯一的武器去挡,他果然没再欺负她,而是缠了上来,绵绵地扫她的舌上的肉,从前面勾到下面,耐心地挑逗。   很舒服。   她身体有些软,想轻吟出声。   接着,她半梦半醒听到地板的响动。   口腔里的闷潮跟着响声退了出去。   孟秋想重新回到梦中,翻了个身,思绪醒了,眼睛撑开一丝线,被睫毛缝着。   她看到手机的白光,再是站在床边的人。   她一点睡意都没了,吓得差点尖叫,心跳得有海啸时那么高。   赵曦亭在看她手机。   他以前从来不看的,怎么突然看了。   他的脸好沉。   这是要发火的迹象。   孟秋心里凉了半截,猜到他或许在在意什么,披着被子过去抢。   赵曦亭见她醒了也不奇怪,像是本来就要弄醒她的,早晚的问题。   他把手机挪了挪位置,不让她拿回去,一点表情都没有。   过了会儿,赵曦亭把她手机往远处一扔,长腿迈过来,轻轻抬起她的脸,柔声询问。   “不想给我看啊?”   “有秘密吗?”   孟秋感觉锁骨下面透进风,凉意跟着他覆过来的视线一同盖下来,她双手捂住,往后退了退。   “没秘密。”   她一捂一退,像是对他避之不及。   赵曦亭眼里温和顿时剥干净,狠意冒出来,“怎么了?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是不是得给你开放式关系的自由,你才能真正接受我?”   孟秋惊得连连后仰,心脏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一样慌乱。   他在说什么!   他眼睛黑沉沉地盯着她,捏起她下巴。   “你对他有感觉吗?孟秋。白天和他谈,晚上回来我让你爽。”   “怎么样,挺公平的。”   “要不要考虑一下。嗯”   赵曦亭视线钉在她身上,一分不错地咬着她的表情。   但凡她有一丝犹豫。   但凡有一分。 第53章 鱼藻   孟秋眼睛起了一层雾。   她一点都不想哭, 但他怎么能这么看她呢?   他把她当什么了?   他的衬衫是凉的,贴着她就暖了起来,是她用体温熨暖的。   孟秋不肯给他暖衣服, 手掌撑在他锁骨下面, 恼声恼气地说:“赵曦亭, 那你当初就不该逼我分手。”   “反正你能接受开放式关系。”   “我谈几个对你来说不是都一样?”   赵曦亭面容彻底冷下来,冷得孟秋呼吸一窒, 有点不敢看他。   他眼底的戾气和失落几乎要把她心跳碾平了。   “真要谈啊孟秋?”   “当我死了?”   唱戏最好的方式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赵曦亭把戏台子拆了。   孟秋心脏跌了一跤, 他好像是真难过了。   可是这次是他先挑起的。   她挪了挪唇, 没再和他抬杠, 轻声说:“你看,你也不乐意的。”   赵曦亭捏着她的脸强迫她张开嘴, 带着冷意吻她, 嗓音竟然被她逼得有点颤。   “真行, 孟秋, 哪儿疼扎哪儿。”   赵曦亭劈开她双膝, 从中间跪进来,孟秋知道他的意图,脸白了白,他现在的情绪不稳定, 她会被弄死的。   孟秋两脚乱踹,膝盖往里扣,但并不住, 中间阻着他的腰。   他一把拉高她的手,空出空挡去床头柜拿东西, 像是拿定主意要睡她。   孟秋听到包装撕掉的声音,浑身颤起来, 挣扎道:“你不能这样……赵曦亭……”   “先冷静一下。”   “哪样?”   赵曦亭伏在她脖子旁边,舔她的颈,她拱得越厉害,他埋得越深,舌尖裹着她的耳垂。   “这样?”   “还是这样?”   孟秋几乎来不及呼吸。   过了片刻,赵曦亭抬起头,眼底的昏聩溅了她一身,“要不你自己听听,你在喘,孟秋,喘得很厉害。”   他五指钻进她的头发,“高//潮的感觉不舒服么?”   “为什么要亏待自己?嗯?”   孟秋心脏剧烈地收缩,刺激得想捂住耳朵,“你不要讲了。”   赵曦亭脸颊贴着她,慢慢蹭,“这么霸道,实话也不让说啊?”   今天晚上他那几句话很过分,孟秋不想让他得逞。   她察觉到有东西抵上来,扭了扭腰避开,一个劲往床头耸,结果压到了自己的头发。   赵曦亭好笑地停下,看她疼得咬唇。   这个时候了,小姑娘还有余力和他倔,“你不能进去。”   赵曦亭长指托起她的背,帮她从头发的苦恼中解救出来,顺便不让她再往上逃。   “这样么。”   孟秋是非分明,“我没同意。”   “我没同意就是不行。”   “好。”   “不进去。给点别的甜头。”   赵曦亭两只手和她十指相扣,强势地抵在床单上,手背暴起青筋,鼻梁挤压她的肉,缓缓往下滑。   他在用脸上所有的感官触碰她。   先是额头,他额头抵住她的皮肤时候,头发像刷子一样粗粝地刷过。   孟秋不受控制的抖起来,仿佛是在受刑。   随后是他的脸颊,蹭着,压着。   仿佛和她接触的不是一个赵曦亭,而是很多个赵曦亭,他每一个五官在她脑海里都清晰可见。   他的鼻子,口腔,眉骨,她猜谜一样猜测他在用哪里碰她。   赵曦亭的耳朵轮廓剐磨心脏前的脂肪,她不禁挣扎地要从他指骨里逃脱。   去阻止他接下去的动作。   他耳朵是软的,凹折比舌要多,由轻及重地轧过,孟秋几乎难以忍受,脚尖蜷起来,细细又绵长地“嗯”了一声,想把他推开,仰了仰,结果嵌得更里面。   他仿若不知她的难捱,单纯听她的心跳。   赵曦亭脸挪上来,恶劣地咬了咬她下巴,用气音问,“心跳这么快,真舍得把我推开啊?”   孟秋梗着脖子把脸挪到一边,整个人快熟透了。   他好心的松开她一只手,爱怜地摸了摸她鬓发。   孟秋差点以为她得以解放,下一秒,她刺激得弓起来,猛地睁开眼。   “别……别用手。”   赵曦亭把她拽回来,薄唇吮她的嘴角,舌尖□□起来,“不是不让进么,不用手用什么让你舒服?嘴啊?嗯?”   孟秋不敢再听,唇闭得紧紧的,他沉迷地亲她,慢慢把她亲开了,她的手搭在他肩上,脚掌心在他脚踝边缘徘徊,随后贴上去。   他的骨头比她硬,依偎在一起有股自虐的舒适。   “轻一点好不好?”   孟秋不知自己是向赵曦亭妥协,还是对自己的本能妥协。   赵曦亭眯起眼睛,凶狠地衔住她的唇,“不好说。”   今天他不太温柔。   她服软以后,先得了些意趣,一两次过后,赵曦亭把她翻过来,要让她跪在床上,像一种惩罚。   起初她不肯跪,他就趴着弄,仿佛用独裁的政权整治属于他的国度。   她明白过来他在和她算账,熬不住了要跑。   他们发生了一场你追我逃的游戏,孟秋没有他力气大,爬了多远都被拖回来,最后如他所愿,曲起膝盖,为他臣服。   结束的时候,她觉得整张身体都不是她的了,好些地方承了两个人的重量,久了就疼了,她气不过,软绵绵的一掌打在他脖颈旁边,带了点哭腔。   “赵曦亭,我都和你这样了,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赵曦亭把她抱起来,翻了个身,面向天花板,拍她的背,温柔地哄。   “你怎么和我撒气都行,别不理我。”   “你在微信上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话。”   “我对文绉绉的东西没兴趣,可你喜欢。”   “哪天你真觉得酸不溜秋的知识分子好,瞧不上我,起了甩掉我的心思,我怎么办?嗯?”   孟秋越听鼻子越酸,眼泪砸在他脖子上,“那本书讲的是人性,一个艾滋病人的回忆录,和知识分子没关系。”   赵曦亭感觉到皮肤上的热意,眉一蹙,伸手帮她擦眼泪,把人抱得更紧。   小姑娘正是娇气的年纪,她没哭过几次,几次都因为他,虽然不是他本意。   他顿了顿,透了个底线给她,“你和别人交际我不干涉。”   “骆什么的不行。”   孟秋情绪上头,“那不还是干涉么?”   赵曦亭温柔吻了吻她眼睛,语气却凉丝丝的,“这点干涉的权利你总得给我吧。”   “还是说,我干脆在你学校读个博,天天看着你?”   “不然我真不放心。”   孟秋一听他为了这么点事要读博,瞪起眼睛,起身看他表情,睫毛还串着水珠。   赵曦亭是认真的。   天天看着她,她还有好日子过么。   孟秋一个选择都不想选,闭眼躲避。   “我要睡觉了。”   她还是不明白,她和骆嵊元甚至算不上熟悉,为什么赵曦亭会这么关注他。   她答应了这一次。   下次再有李嵊元方嵊元怎么办。   她不想妥协。   -   过了几天,骆嵊元约孟秋第二次专访。   孟秋被赵曦亭折腾狠了,对他的警告有些怵,没马上答应骆嵊元,委婉回复他,最近时间比较少。   骆嵊元没有生气,脾气很好地说:“我先捋捋前面的稿子,你哪天有空给我个信号。”   孟秋回了个好。   她长教训了,和骆嵊元聊完就把对话框删了,以防万一。   要是赵曦亭哪天又查她微信再发一次疯怎么办。   孟秋还想过一个问题,她和骆嵊元的聊天记录没什么,不至于赵曦亭生气成那样。   而且他平时真不查她手机。   他不是心血来潮的人。   仿佛有别的。   孟秋脊背凉飕飕,思索许久没想出缘由。   周二下午,两节课中间的小休,葛静庄给孟秋发来一条求救消息。   ——秋秋,可以给我送包卫生巾吗?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带件外套,直接去宿舍拿我的也行。   ——我最近熬夜太厉害,经期不准,今天量好多,估计椅子都沾上了。[裂开]   ——好。   孟秋收拾了下东西,马不停蹄往葛静庄教室赶。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下课。   葛静庄坐在倒数几排,下课了也不敢起来,她双手捧腮,面色尴尬,小声说:“等人走了我再走。”   孟秋把包放在她面前,温柔地安抚:“没关系,你批了衣服去洗手间,我帮你处理。”   葛静庄连连摇头:“我自己来,你帮我遮一遮就好。”   孟秋不在意,笑笑说:“这有什么呀,都是女孩子。”   葛静庄很坚决,“不行,再等等。”   她们俩的说话声仿佛引起前排女生的注意,转头看了她们一眼。   孟秋帮葛静庄看教室里还剩多少人,一扫,和女生的视线对上。   这个女生的气质挺独特,黑直的头发披肩上,是静心保养过的柔顺。   她观察人不会顾及对方是否舒服,直勾勾盯着,小巧的脸画着淡妆,唇釉是镜面的,色调和谐不显脏,很精致。   孟秋收了收目光,没多停留在她身上,把外套拿出来,对葛静庄温声说:“短的我怕挡不住,长的怪是怪了点,先将就吧。”   葛静庄:“我不挑,能遮就谢天谢地了。”   女生收拾完东西没走,反而走到后排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孟秋,垂睨她手腕上的镯子。   “你叫什么?”   她语气不善,葛静庄给孟秋挡了挡,母鸡护崽的姿势,“秦之沂你想问什么?”   孟秋平静地看着女生,她能看出来,这个女生不是冲她,是冲这只镯子。   镯子戴在谁手上她就冲谁。   也就是说。   她目的应该是赵曦亭。   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和一个男人,能有什么故事呀。   孟秋没有葛静庄那么激动。   孟秋从来没打探过赵曦亭的过去,不知道他交过什么女朋友,也不清楚这个镯子曾经戴在谁的手上。   暂时的暂时,她应该没有做错任何。   她希望赵曦亭也没有。   女生瞥了瞥葛静庄,什么也没说,又讥诮地看了一眼孟秋,转身走了。   葛静庄去洗手间绑好外套,孟秋陪她一起回宿舍。   孟秋空出来的床位一直空着,她很久没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和她们打打闹闹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葛静庄偷偷瞥她,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迟疑道:“秋秋,你这个镯子……是我们去年见到的那个吗?”   孟秋坦诚说:“对。”   葛静庄吓得眼睛睁圆了一圈。   “还真是啊。”   “那你男朋友……”   孟秋抬起清澈的眼睛,“是你想的那样。”   葛静庄嘴巴好一阵没合上,似乎来不及处理庞大的信息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之前吧,我只觉得长得像,但成色好的翡翠镯子不都一个样吗。”   “他展厅的藏品贵成那个样子,一般人哪里惹得起,所以我不敢乱猜,也不敢问你。”   她仿佛把许多事都串了起来,“难怪你分不了手。”   葛静庄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孟秋,“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感觉得告诉你。”   孟秋坐下来,“什么事?”   葛静庄给她倒了杯水,“刚才叫秦之沂那个女的,就是开学我帮她拎行李,结果好心没好报的那个冤家。”   “她原本在国外念书,不知道怎么转到我们学校。”   “蛮有钱的,人也傲,一身让人讨厌的公主病。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前些天有人看她坐了辆跑车和人去玩,大概是看不上我们这些贫民。”   葛静庄语速缓下来,“但我可以确定,我第一次见她不是在学校。”   葛静庄抬起头,看向孟秋。   “是在你男朋友的展厅。”   “你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也来找人,接待人员对她很客气,我以为她也是来面试的,是你竞争对手,多为你留了个心眼,听了一耳朵。”   “结果她脾气挺大,等得不耐烦,对接待的半施压半玩笑,说,半小时了,他见谁比见我还重要?”   “我一想起那语气,可不就是正宫,和当时的你没多大关系,就一直没说。” 第54章 鱼藻   葛静庄最后给孟秋推了一个社交账号。   在英国的时候, 孟秋做过夹生的米饭,白白胖胖的米饭很糊弄人,表面看全然熟了, 一口吃进去, 恨不得将整副口腔洗一遍。   她现在含着这口夹生饭。   这个社交账号是秦之沂的, 网名叫[秦秦沂沂],几万的粉, 主页全露脸的不多, 有几篇日本冰岛的笔记爆了。   没有任何包装, 玩法很精致。   孟秋没有仔细看就退了出去。   过了几天大数据又把账号推送到她面前, 笔记照片里的人让她驻足。   赵曦亭的侧脸很好认,古窗夕阳斜拢, 他下颌线和鼻梁描上一层金线, 虚幻疏离的神性, 他一只手松弛地搭在腰上, 俯身去拿桌子上的东西, 脊背的肌肉撑顶衬衫,禁欲而富有张力。   在他身后,女生在他额头旁边比了半只手的心,手指细长柔婉。   标题:[没忍住, 拍正脸他估计要骂人(笑哭)杵他旁边跟太子伴读似的。]   赞爆了三四万。   孟秋点进正文。 正文说。   [别发私信了,烦,不可能给联系方式的, 等毕业我和他就订婚了。]   这条笔记是去年的,不知是不是她最近和这两人都有所关联, 孟秋才在今天看到。   日期在她初见赵曦亭后面没几天。   孟秋盯着正文最后三个字看了很久。   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冲击力。   这条笔记后面还有一条。   标题是[见家长啦!准公公婆婆人真的好好,和想象中没有差别]   [一直以为家里公公做主比较多, 没想到他在婆婆面前讲得最多的是,听你的。]   评论区全是在说好羡慕,家长的相处模式会影响下一代,博主一定会很幸福。   孟秋不傻。   要求赵曦亭这类阶层的人忠贞很难,她翻回前面那张照片,脑海中不断翻涌他和她耳鬓厮磨的样子。   特别在他们交颈而合的时候,她看到最多的就是他的侧脸。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脸上布满欲色,喘息粗沉,每一个表情都轻佻危险,不像照片里这么冷淡。   他会一口一口吞咽她的身体,赐予她靡丽的宇宙,发乎情止于礼的规则被他摔得粉碎。   而她在粉碎的规则里,偶尔也有想要他的时刻。   孟秋放下手机,心里不太舒服。   赵曦亭要是想两全其美把她当外养的笼雀,那她宁愿鱼死网破。   一个人水逆的时候,遇到的事都不会太顺利。   不想见的人频频见到。   起因是毛青梦的一个电话,说潘谷玉在酒吧出事了,托孟秋过去看看。   孟秋赶到现场惊了惊。   潘谷玉半散着头发坐在卡座旁边的地上,左脸肿得跟馒头似的,衣服上滴了不少血,狼狈之余有几分糟乱。   那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桌子上铺着一摞酒杯,但座上已经没什么人。   坐潘谷玉对面抽烟的男人一脸凶蛮,额头鼓了一个包,暗红色的仿佛是血,不知故意当物证还是怎么着,一直淌到了下巴也没擦。   男人嘴唇厚实偏紫,眉毛很浓,不知特地搞了断眉,还是械斗留下的疤,眉尾斜了一截。   潘谷玉不知是被吓得麻木了还是太疼,看到孟秋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她。   孟秋弯下腰:“青梦让我来看看你。”   潘谷玉挪了挪唇:“谢谢。”   秦之沂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穿糯粉色掐腰短裙,衬得身段很好,歪头看着孟秋。   孟秋也没想到会碰到她,不怪大数据给她推秦之沂的账号,世界是小。   秦之沂把一包医药用品一样的东西扔男人身上,视线还贴着孟秋。   “赵康平你真窝囊。”   “当婊.子立牌坊的人多了去了,就一小模特,不行就算了呗,还被人揍了。”   赵康平拆开医药包,“这纱布烂成这逼样怎么用啊?”   秦之沂耸耸肩:“那你别用好了呗。”   秦之沂话里有话。   孟秋心如止水,全将秦之沂的阴阳怪气算在赵曦亭头上。   孟秋打量潘谷玉,“除了脸,还有没有地方被打了。”   潘谷玉刚张开嘴就倒吸一口气,疼得说不出话,只好摇摇头。   赵康平敲了敲桌子,指着潘谷玉,横声横气。   “敲破我头的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我要告你。”   “今天你先坐我腿上勾我的吧?”   潘谷玉眼睛瞬间红了,艰难张嘴,“对不起,平哥。”   赵康平嘲讽笑笑,“我不接受。”   孟秋后面才知道事情原委。   潘谷玉不知道从哪儿打听赵康平是圈里顶级三代,忙活了一段时间终于有机会进他卡座。   借场子迷乱的空挡,潘谷玉狠狠心坐他身上,又是伺候他喝酒,又是卖娇,赵康平没把她推开。   混夜场的哪有什么单纯的人物。   赵康平喝够酒,兴致来了直接动真格,手不安分地在潘谷玉身上乱钻。   潘谷玉是心野,但没谈过恋爱,一下怂了,左躲右窜说换个地方。   赵康平不肯。   潘谷玉不想大庭广众失身,挣扎间恐惧大于理智,抡了个酒瓶子到男人头上,全场都静了。   赵康平哪里被人砸过,阴着脸当即连抽潘谷玉好几个巴掌,还问她:“爽没爽?”   潘谷玉吓得哭都不敢哭。   赵康平头上的血就是打她巴掌的时候掉她衣服上的。   酒不便宜,他们要潘谷玉赔。   对他们来说,一晚上百来万出去不过是低消,一瓶酒算什么。   就是和潘谷玉计较。   潘谷玉所有银行卡里加起来的钱还没这酒的零头,她没办法,找毛青梦借。   毛青梦边骂她边凑钱,顺带给孟秋打电话,让她赶过去看看。   孟秋一路小跑,给潘谷玉买了瓶冰水,回来后理了理飞到唇边的头发,让她放在脸上冷敷消肿。   赵康平目光时不时往孟秋身上搭。   他身边什么绝色没有,第一眼却觉得小姑娘独特,满身满眼的乖巧,一副读书相,但不死板,她的柔是从头发丝儿到脚趾的柔,带水的那种。   只不过眼睛太清冷,看男人没温度,一瞧就不好追。   秦之沂瞥了眼赵康平,捏起果盘里的葡萄,看戏似的,五个美甲翘起三个,咯咯咯直笑。   赵康平不大自在:“笑屁。”   秦之沂哼哼两声,唇角笑意不减,“还真是堂兄弟,眼光像得没边儿,赵康平,你知道她现在跟谁么?”   孟秋怪自己耳朵灵,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康平表情古怪,想到某个名字,眼皮一提,缩缩脖子,“你笑得好瘆人,别告诉我是他啊。”   “鬼故事。”   孟秋垂睫撩开潘谷玉的头发,看了看她耳朵旁的红印,男的下手不轻。   她对潘谷玉关切了句,“头晕不晕?”   潘谷玉这时才仿佛有了依靠,落两滴泪,堵着鼻子说:“刚被打那会儿有点耳鸣,现在没事了。”   “等我小姨把钱凑齐就能走了。”   “今天谢谢你陪我。”   孟秋都替她害怕。   秦之沂吃葡萄不说话,就看着孟秋。   酒吧里光影乱窜,真真假假,越荒唐越逼真。   赵康平也跟着看去,孟秋保持着半蹲在潘谷玉旁边的姿势,明明是薄而柔软的一片。   赵康平却大惊失色,纱布也不弄了,“真是啊!”   他转头对秦之沂愣愣竖了个大拇指,“姐,你是这个。”   “正宫风范,好淡定,佩服。”   秦之沂在盘子里挑起葡萄。   “外面这些人图什么你又不是不清楚,赵秉君不也是结婚后就断了么,婚前怎么样我不管他,婚后别瞎来就行。”   “你们这些男的都一个德行。”   赵康平听完这几句,笑得乐不可支:“可别,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不婚主义。”   “我要给每个妹妹一个家。”   “神经。这话给你老头讲,怕是屁股打开花。”   孟秋手机放在桌子上,赵曦亭这个名字在屏幕上亮起来。   赵康平瞥了一眼,不经意扫了扫孟秋,有点好奇他们平时怎么相处。   孟秋抬起来看,没管。   赵康平表情瞬间微妙起来。下一秒,让他更微妙的是——   赵曦亭居然没生气,耐着性子打过来第二个。   赵康平吃瓜吃得很起劲,这不比追剧带劲儿。   他以为小姑娘这下要接了吧,作几分钟是可爱,作多了就惹人厌了。   更何况是那个祖宗,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大善人。   孟秋还是没接,翻过手机,眼不见心烦的意思。   赵康平愣了愣,滴溜溜地观察起小姑娘,倾佩之情油然而生,想瞧瞧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没两分钟,听到她手机又震起来,赵康平怔怔地说了声:“好家伙。”   潘谷玉也发现了,小声提醒孟秋,“有电话。”   孟秋拿起手机,看到还是他,抿唇干脆利落地挂了。   赵康平惊得倒吸一口气,手里纱布掉地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忽然有点想采访一下赵曦亭现在的心情。   -   潘谷玉做淘宝模特的工作室给她租了个房子,她一般不住宿舍。   潘谷玉赔完酒钱问赵康平,今天的事情怎么办。   赵康平扫了一眼孟秋,语气没刚开始那么豪横,只是嫌烦地对潘谷玉说:“算了算了,你滚吧,扯平了。”   潘谷玉在路上又哭了一会儿,这次是心有余悸的哭。   她捋了捋思绪,“平哥好像看你面子才放过我。”   “多亏你来。”   孟秋没想揽工。   多半是赵曦亭的名字有点威慑力,都认识,赵康平不想惹麻烦而已。   孟秋看着她红肿的脸:“真不去医院吗?”   潘谷玉心情好多了,翘另一边的唇,“要是明天还不好我再去看看。”   孟秋噗嗤笑出声,和她玩笑:“好难看,别笑啦。”   潘谷玉叹了一口气,正正经经道:“谢谢你,孟秋。”   潘谷玉到家先收拾了一下房间。   孟秋摆弄手机。   她挂了赵曦亭电话后,他有点上头,紧跟着又打来五六个,微信给她发了一条,仿佛摸不着头脑。   ——我惹着你了?   隔了大概一个多小时。   他又问。   ——你晚上在哪儿睡。   孟秋一概当看不见,她今天不想看到他。   潘谷玉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得意道:“这些摆件都是我一样一样做攻略买的,虽然做工不太细致吧,拍图可好看了。”   “像不像ins网红风。”   孟秋信,笑笑:“我在你朋友圈见过,可以当房屋改造的博主啦。”   潘谷玉嘿嘿一笑。   她一拍脑门,拿了两杯果汁和两个抱枕,分给孟秋一半。   她卸了妆,脸色灰扑扑的有些疲惫,连带那抹虚荣的光鲜也抹掉了。   她自嘲地说:“那个女生说得没错,我吧,想要又张不开腿。”   “今天算我自食恶果。”   孟秋只是听着。   潘谷玉叹了一口气,“你说人生怎么这么难呢?”   “你看我这屋子都没窗。”   潘谷玉刚才顾着脸疼,秦之沂后面说了什么她没理会进去,因此没头没脑问:“你和男朋友吵架了?”   孟秋今天不想回嘉霖,问潘谷玉:“附近哪个方向酒店比较多呀?”   潘谷玉一听,不乐意了,嘟囔道:“住酒店干什么,我这里可以睡呀,床这么大,再塞两个人都行。”   “明天上课我早起,会吵到你。”   “我有耳塞。”   第二天,孟秋轻手轻脚从潘谷玉家里出来,赶了最早的一班地铁回学校。   她从校门口附近的早餐店买了早餐,一眼望到眼熟的黑色轿车。   赵曦亭靠在车尾抽烟,早晨的露气单薄,他的眉眼似也沾了秋的寂冷。   像等了一晚上。   孟秋心尖颤了颤,低下头,目不斜视地从路对面走,不想搭理他。   赵曦亭看到她,眼里没有像往常泛起温。   孟秋想起秦之沂晚上那些话,走得越发快,把他当陌生人。   赵曦亭把烟一扔,长腿径直朝她迈去,孟秋手腕最终落在他手里。   赵曦亭脸沉得发寒。   “昨晚睡哪儿的?”   路边有不少早跑的同学,侧目过来,孟秋挣了挣,“我先去上课。”   赵曦亭手臂铁链一样把她的腰揽过来,压进自己怀里,他冷声吐字。   “孟秋,我在问你。”   “昨晚睡哪的。” 第55章 鱼藻   一提昨晚, 孟秋心里闷了一团气。   她没睡好,可能是认床,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订婚”两个字整夜翻来覆去在她脑子里吵嚷, 似睡非睡间她看到秦之沂在镜子前试穿婚纱。   至于新郎的脸——   她听到试纱的房间有人敲门, 声音很熟悉, 匆匆忙忙躲开了。   没看着。   他们身后的枯树枝丫歪斜向青天,一阵风吹来, 稀稀落落的最后一片叶子没挂住, 全秃了。   她和赵曦亭。   是赵曦亭先招惹她的。   秦之沂不介意, 赵曦亭不介意, 等他结婚,她就自由了, 最多也就两年。   皆大欢喜的结局。   她应该开心才对。   可是她胸口酸胀得厉害, 像有遗憾。   离开他变成了一件憾事。   她想不通。   旁边的路灯很眼熟。   孟秋捡起几片记忆碎片。   去年也是在这, 赵曦亭替她解围, 第一次听他叫她名字, 他声音算得上好听,连带她的名字都漂亮起来。   她战战兢兢问他能不能送她一程,随后她上了他的车。   就因为他在她面前蛮横霸道,强势主动, 她才理所当然觉得他永远不会有别人。   实际上,他可以送她,也能送秦之沂, 或者其他人。   她理不清。   孟秋抬起眼睛看向赵曦亭,看他紧拧的眉, 看他一身寒郁。   她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将他眼里的在乎撇开, 质问自己有什么好鼻酸的。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要去上课!”   赵曦亭勒紧她。   这次孟秋真甩,弄痛自己也要掰开他,铁骨铮铮地要走。   赵曦亭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   他没再犹豫,直接把她横抱起来,手臂夹住她细得跟筷子一样乱踹的腿,绝不放她走。   她这么抗拒还是他在英国找到她的时候。   赵曦亭脸色越发沉,漆黑的眼睛紧紧咬着她。   “不说清楚你走不了。”   孟秋被塞进车里,她没来得及打开车门逃跑,赵曦亭就锁上了。   孟秋两条腿折在坐垫上,半跪半直起身去掰门把手。   掰不动。   她发泄似的要把它弄断。   “别较劲了,手弄痛怎么办。”   赵曦亭从背后搂住她的腰往怀里拖。   孟秋不让搂,推开他手臂,结果整个人被提过去。   她肩膀高高耸着,手臂乱挥开始打他,打到衣服从肩上滑下去了,腰还卡在他手里,怎么挣也挣不脱。   “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赵曦亭面容瞬间冷戾起来,干脆把她压倒在车座上,用力地亲她的脖子,一只手往下探,孟秋整个人缩起来,拽着裤子不肯松,还是被他挤进去。   赵曦亭摸到是干的,闭合得很紧,要是有什么进去过不会这种状态。   他居然用这种方式试她。   孟秋脸涨红了。   赵曦亭表情缓和不少,深吸一口气,唇也温柔起来,黏腻地舔她的耳垂,低声哄她。   “我很害怕,孟秋,别气我。”   “怕你把我的话听进去。”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以前她和林晔谈,他发疯说能包容三人关系,这次吃醋又说可以接受开放式关系。   某些极端条件下,他仿佛并不完全介意一对多。   孟秋气恼地反问:“那你自己呢?”   赵曦亭埋在她肩膀的唇顿了顿,抬头看向她。   “我?”   赵曦亭从她身上起来,好心地拉上她肩膀上的衣服,“说说。”   “听到我什么坏话了?”   孟秋说不出秦之沂的名字。   她本意不是和赵曦亭算账,也不想和秦之沂抢人,单纯不想理他。   赵曦亭眯了眯眼睛,从她包里拿手机,孟秋看他又要查她,伸手去够,他手臂长,一抬起来就抢不到。   孟秋扶着椅背坐起来:“还给我。”   赵曦亭手指挪了挪,在她面前径直解开她的手机锁,眼眸揩上屏幕的光,嗓音从容泛沉。   “孟秋,记恨我不是这个法子。”   “你心里不舒服,我不能什么事儿都不干。”   孟秋微信里和葛静庄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她俩的聊天记录比骆嵊元的危险多了,她扑过去抢手机。   赵曦亭扫了眼列表,没什么可疑的人,手机举在半空,垂睨她好一会儿。   “自己说。”   “还是我查。”   孟秋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干脆说开好了。   他要是真搞什么一妻一妾,今天她就和他分手。   鱼死网破也要分。   她坐回座椅上,把鞋子穿好,抬睫,“你给赵康平打个电话吧。”   赵曦亭听到这名字眉头微蹙,“他骚扰你了?”   孟秋把手机拿回来,宝贝地放回包里。   “没有,但他应该会告诉你昨晚的事情。”   赵曦亭沉默片刻,给赵康平拨过去一个电话,就说了几个字:“滚燕大门口来。”   -   赵康平凌晨四五点才睡,被赵曦亭一个电话吓醒了。   大院儿里这么多哥们儿姐们儿,他谁都不怕,就怕赵曦亭。   他父母老来得子,早产身子骨弱些,小时候生过几场大病,有一次差点高烧烧死,救下来后,长辈对他就比对别人包容些。   别人闯祸会挨打。   他闯祸就骂几句。   也纵得他天不怕地不怕。   六岁还是七岁赵康平记不得了。   他看上赵曦亭挺漂亮一个玉葫芦,趁他不在,直接拿了,玩的时候没拿稳,摔坏了。   当时他没觉得怎么样。   赵曦亭也就大他三岁。   他当长辈面说葫芦而已,没关系。   结果后面赵曦亭把他骗到一条有藏獒的野巷子里,把狗绳解了。   那只藏獒有他一人高,满脸横肉,口水垂得老长,在长毛边缘挂着,一动不动盯着他,吓得他直尿裤子。   他哭着喊着说堂哥我错了。   赵曦亭却不领情,淡淡地说:“我做什么了,你哭这么厉害。”   那条狗赵曦亭喂了好几天,当时也是喂饱了才带他过去,没真要他命。   再后面,赵康平长大了些,个子终于不是矮赵曦亭一大截了。   他始终看不惯赵曦亭眼高于顶的鬼样子,挑事和他干架。   结果他拳头还没挨到赵曦亭,人就被他撩地上,回是回了几拳,但不痛不痒。   赵康平脸差点被打坏,眉毛的疤就是头磕在石子片上划出来的。   长辈闻声赶来来拉架,赵曦亭非但没放手,变本加厉拽着他领子往地上砸,狠声问:“服没服?”   赵康平连连求饶:“服了服了服了。”   从此之后,赵康平看到赵曦亭都绕道走。   他没赵曦亭无情,也没他有手段,打架还打输了。   长辈那边更是偏爱赵曦亭,希望他从政。   他样样矮一头,对赵曦亭的心理阴影就这么撂下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见面。   赵康平实在没睡醒不想去,咬咬牙解释了句。   ——我过来起码得一个多小时,路上堵一堵,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事儿啊?   他纠结了一下,懊恼地又加了一个字。   ——哥。   赵曦亭没回。   他没回就说明主意没改。   赵康平等了一会儿,烦躁地把被子一掀,起了。   -   早上孟秋说一定要去上课,赵曦亭说行,那午饭一块儿吃。   要不是赵曦亭她都不知道学校附近有这么地道的茶馆。   门推进去有人。   赵康平到早了,他看到两人,先是一愣,对着孟秋第一句就是:“嫂子。”   态度和昨天比起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孟秋不知道赵康平在,她以为只是单纯和赵曦亭吃午饭,头皮涨了涨,对嫂子这个称呼十分不适应。   赵曦亭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还真见过她啊。”   赵康平不知他什么意思,昨晚他是想要个微信号来着,秦之沂说完之后他半点歪心思都没了。   赵康平忙撇关系,“凑巧,真凑巧。”   “她是她朋友喊来的。”   他假模假样地关心:“嫂子你朋友还好吧?需要上医院的话,医药费我出。”   赵康平额头包了块不大不小的纱布,脸上的血清理干净了,没昨天晚上那么凶神恶煞。   孟秋今天早上离开前也看了潘谷玉的脸,没昨天那么严重,便说:“这个你得问她。”   “我不能帮她做决定。”   赵康平特别爽快:“成,到时候使唤我就行。”   他提了提眼看赵曦亭,边把昨晚的事说了,抹去了施暴的细节,只是交代清楚孟秋怎么出现的。   孟秋坐下后,赵曦亭手腕搭在她肩上,“有什么想吃的?还是我帮你点。”   孟秋对这家馆子不大熟,就说:“你来吧。”   赵曦亭摸摸她的肩,“今天的吃食偏淡,先试试,你要吃不惯,一会儿再带你吃点别的。”   他手指摸了摸水杯,“最近少碰凉的吧。”   孟秋轻声说:“还没到呢,里面也不是冰的呀。”   有点嫌他多管。   赵曦亭摸她头发,看她表情笑了声,“怕你不舒服还不好啊,怎么又嫌上了。”   赵康平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却忍不住盯着看,这些对话在他们中间好像每天都在发生。   小姑娘不知什么原因,对赵曦亭还有几分不爽利,宁愿自己坐着也不肯和他说多余的话。   赵曦亭一点不生气,把桌子上丑兮兮的招财□□放她面前逗她,人扫了一眼,完全不感兴趣,挪开了。   赵康平捏着茶杯,倾斜了都没发现,水倒出来淋裤子上,他才慌慌张张抖落。   他突然冒出个念头。   秦之沂哪儿有胜算啊。   赵康平感慨。   他到死都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看到赵曦亭疼人的模样。   他是真讨厌他这个堂哥,但今天这么看一会儿,居然有一两分动容,他们这圈人,最讲情分和脸面,却不能好好谈感情。   把真心捧出来是要勇气的,有被利用和摔碎的风险。   但赵曦亭不惧。   赵康平拿起手机,敲了几个字。   ——昨晚秦之沂在。   ——说话不太中听。   ——这么大个情报说给你,欠我人情啊。   赵曦亭看完把手机一放,在椅子上靠着,眯眼看着旁边小姑娘的后脑勺,看了一阵,唇角抽开一两丝笑意,压也压不住。   赵曦亭目光挂在孟秋身上,问题却是问的赵康平。   “秦之沂号码多少?”   他一问,孟秋和赵康平都愣了。   孟秋浑身绷紧,又莫名其妙,不知道赵曦亭要折腾什么幺蛾子。   赵康平面色古怪:“你没存她号码?”   赵曦亭轻描淡写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存她号码。”   赵康平沉默片刻,听话地给他报了一串数字。   孟秋眼睁睁赵曦亭拨过去之后开了外放,她有点不安,伸手想挂断,赵曦亭把她的手拿开。   秦之沂很快接起来,似乎有些意外,“赵曦亭?”   显然她那边是存了的。   赵曦亭开门见山:“秦之沂,我和你见过几次面?”   秦之沂笑起来,“怎么啦?要和我约见面吗?”   赵曦亭不和她瞎扯,冷淡地拉开距离。   “问你话。”   气势有些压人。   秦之沂也不敢闹了。   “一次。”   赵曦亭简短地“嗯”了声,“我是不是那天就告诉你,我对你没兴趣?”   秦之沂沉默许久:“你那个小女友和你告状了?”   赵曦亭语气冷下来,“秦之沂,基于我们两家的关系,我不想说得太难听,有些事儿你别拿我名头做。”   秦之沂情绪激动起来,“赵曦亭我们这种家庭什么情况大家心里有数,合适才是最重要的,我不介意你外头养一个,别弄出孩子什么都好商量……”   赵曦亭听笑了,“你算什么东西,我要管你介不介意?”   “我只知道我介意,她也介意。”   “所以我会娶她。”   孟秋不小心碰翻了酒杯,赵曦亭把酒杯扶起来,和她十指相扣。   他手掌的余温抵达她的心脏,滋长出无以名状的情愫。 第56章 鱼藻   那边秦之沂的电话刚挂, 紧跟着手机里又来了个电话。   赵曦亭没打算接,手机就震了第二遍。   赵康平想笑不敢笑,看好戏似的捏了一把花生。   “那个小妮子从小到大都骄纵, 也就你敢什么重话都往她身上丢。”   “这是告家长了吧。”   服务员来上菜。   这儿的服务员很有意思, 穿着民国时期的服饰, 有的还顶了原顶帽子,见茶水没了, 拎起南瓜壶背着手兢兢业业地倒。   孟秋想起孔乙己的长衫, 方便他们走动, 往赵曦亭那旁挪了挪, 瞥见他手指下的字,他在回消息。   ——晚上说。   对面头像日出东方, 看审美年岁应当不小。   ——下午就滚回来。   赵曦亭冷不防抬头, 孟秋最快收起视线, 还是撞上了。   她腰挺直, 脖子装作不经意往桌子边倾, 举筷子吃东西,夹起麻豆腐往嘴里塞,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差点没呕。   吃不惯。   赵曦亭鼻尖喷出笑, 勾唇开腔,“里头有羊油,膻味儿重。”   “小姑娘家家偷看就偷看了, 我又没不让看。”   “慌里慌张的什么都往嘴里塞啊?”   “也不先问问。”   孟秋耳朵红了红。   赵曦亭拎了张纸摁在孟秋唇角,“吐出来。”   孟秋顾着还有人在, 自己拿起纸,把嘴里的东西裹了裹丢掉。   赵曦亭用湿巾帮忙擦唇。   赵康平坐他们对面, 一路没话,他翘着二郎腿玩手机,瞥见动静,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转,拿碗挡着摄像头,偷拍了几张,不知发给谁,嘴上浮着笑。   ——瞧瞧,多新鲜,咱赵二公子还是个情种,放以前别人伺候他都来不及,搁这姑娘身上,他伺候人家。   孟秋吃了瘪,不敢乱夹菜了,干脆放下筷子,“你爸爸妈妈很凶吗?”   她实在很难想象赵曦亭挨训的样子。   他主意正脾气大,很难有人压得住,真和家里人杠起来动静不会小。   赵曦亭手搭在她肩上,语气懒洋洋,“挺凶的。”   “所以对我好点儿,孟秋。”   赵康平瞥见赵曦亭勾子一样撩拨人的眼神,起了鸡皮疙瘩,再不想做电灯泡,拎了手机就走。   他走到门口,故意似的,大声喊:“哥,嫂子回见。”   说完,赵康平两腿一并,混不吝地行了个军礼,“以后有什么事嫂子尽管吩咐。”   孟秋脸臊红了,这么一大高个,生得比她老气横秋,张口闭口就是嫂子,哪是正经喊的,就是调侃人。   赵曦亭顺手捞起木椅上的靠枕,软塌塌砸门边,似笑非笑,“赵康平,我看你是真活腻歪了。”   赵康平赶紧将门一带,滚了。   他一走,隔间就安静了。   孟秋脸上的热意没散。   赵曦亭手背贴着小姑娘脸上那团粉,爱不释手地抚摸,含笑问:“你昨晚不肯回来就为秦之沂啊?”   “也不知道先问我一声。”   “吃醋了?”   孟秋被吃醋两个字激得一激灵,从凳子上下去,“我送朋友回家,太晚了就没回。”   “那电话呢?为什么不接。”   是啊。   破绽百出。   孟秋说得磕绊,“……我下午还有课,你不是回去有事么,我们先走吧。”   赵曦亭不肯饶过她,强把人留在椅子边,她脚绊住椅子,发出滋滋啦啦的噪音。   赵曦亭把人压在扶手上,眼睛咬着她,嗓音又狠又勾人,“是不是啊?”   孟秋耳根热得一跳一跳,声音轻弱得不能再轻了,“我真要回去了,不然迟到。”   赵曦亭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凑过来要亲她,孟秋忙闭上眼睛,唇也合上了。   赵曦亭没有跟往常一样直接亲上来,而是用鼻尖暧昧地磨着她的,热息若即若离,丝线一样织上来。   “你吃醋了,孟秋。”   “嘴巴张开。”   孟秋睫毛颤如蝶翅。   赵曦亭耐心地等她。   她轻轻启唇,她好像确实吃醋了,还吃得很厉害,等赵曦亭吮住她的时候,她双手挂在他脖子上。   她对赵曦亭产生了占有欲。   孟秋细细地回应他,她生疏又熟练地描他的舌,赵曦亭感受到她的主动后,吸住她不放,又凶又强势地吞咽,动作激烈得要将她吃进肚子里。   孟秋仰着头承受,一推一倒,差点把旁边的椅子撞到地上。   不能否认。   赵曦亭吻技真的很好,亲得她心尖直颤。   他们的唇黏湿地贴在一起。   赵曦亭上下摸她的尾椎,语气暧昧,“今天晚上能见到你么?”   孟秋还在这个激烈的吻的余震中。   赵曦亭催了声:“能不能啊?”   孟秋裹了裹唇,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赵曦亭抱着她,温柔地啄了啄她的耳朵,“以后别七想八想,我对你说的话都算数。”   -   下午上完课,孟秋照例先去图书馆,葛静庄消息时不时从电脑里跳出来。   ——秦之沂的账号注销了。   ——早上看还有的。   确实是不愿受一点气的小姑娘。   孟秋把昨天晚上和中午的事情和葛静庄说了一遍。   葛静庄比她还激动,发了好多表情包。   ——你家老赵真护着你,讲真,他人其实不错吧,三观什么都挺正。   ——不过对你的手段是有点极端,他性格还挺复杂。   护她这点孟秋承认。   葛静庄好奇问道。   ——长得有多帅啊?秦之沂那么上头。   ——不过说帅好像有点肤浅,秦之沂要喜欢帅的都能包男模了,应该有别的优点。   话糙理不糙。   孟秋笑笑回道。   ——大概是暴力美学吧。   赵曦亭身上有股冷寂的暴力美学。   -   到晚上十点多赵曦亭没有回来的迹象,孟秋洗漱完就先睡了。   凌晨五点多她醒过来,发现床边还是原样,外面天色空濛,正是蓝调时刻。   她打开手机,赵曦亭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八点左右。   ——会晚,先睡。   孟秋起来喝水,门缝底下透着光,她站在二楼的走廊,赵曦亭坐在落地窗面前,脊背松弛地弓着,手肘松松落在膝上,神思漠然地抽烟。   他像被时间遗漏的个体,一幅不饱和的图画,灯火点不亮的州府。   她安静地下楼,赵曦亭听到了她的声音,没回过头,声音淹没在青蓝的清晨绒布里,尚算温和,但兴致不高,浅淡地启唇。   “再去睡会儿。”   孟秋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看到他手边的烟灰缸,抽了不少。   她抬起头。   他眼尾散着酡红的醉意。   只是看起来醉,眼睛还是清亮的,笼着蓝调的雾,很清醒。   赵曦亭侧脸瞧她,灵魂从无人之境拉回来。   “怎么这个眼神?觉得我被欺负了?”   也许是清晨的气氛太轻柔了。   心脏也变得潮绵。   孟秋和顺地仰着头,“你不是见爸爸妈妈吗?怎么喝这么多呀?”   赵曦亭眼皮一垂,自然地将烟磕了磕,“欺负了人家小姑娘,她爹妈不得和我算账啊。”   他平静地叙述:“陪了几杯酒。”   “和你关系不大,就算没遇见你,我也是同样的说法,别有负担,嗯?”   赵曦亭正要把烟往嘴里送,孟秋伸手拦下,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把烟从他手里夺过来,直接扔进烟灰缸里。   蝴蝶算计剎那,便拥有了充分的时间。   孟秋起心动念也是剎那。   赵曦亭表情消散了,静静地浮在她脸上,像慢动作。   孟秋也看着他。   他们共谋这个清晨。   赵曦亭把她压在玻璃上,又深又重地吻她。   “别给我希望,孟秋。”   “我很贪婪。”   孟秋轻喘道:“我上午有课,所以你得快一些。”   赵曦亭直接剥掉她里面那层,恶狠狠抵住她。   “快不了。”   他们都没有脱衣服。   孟秋挤在他和玻璃中间,两条腿凌空了挂在他胯旁,他们没有试过站着的方式,她所有的重量都在他身上。   她比往常更切实的感受到身体里,不属于她,但属于他的那部分。   明明他只是嵌入了一部分,她却剧烈地感受到被占有。   他的手掌垫着她的背。   她难捱地往玻璃上撞,他跟着撞去,把她逼在狭小的空间,让她曲意逢迎。   孟秋仰起脖子,看到头发边玻璃上的雾气,她沾了上去,沾上他倾吐出来的欲色。   她抖着身子休息,赵曦亭唇边呷了一丝坏,松开她,一只手撑在玻璃上,身子往前。   孟秋心口一缩,失重地要滑下去,吓坏了,腿弯把他的腰当成支撑体,将自己往他那边钉,这一下,深得灵魂出窍。   赵曦亭呼吸粗重起来,眯了眯眼。   她把他的手臂当栏杆,另一只有点狼狈地缩在玻璃上,但太滑了,还是撑不住。   “你……别……”   赵曦亭就着这个姿势缓慢动起来。   他伏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你夹得最紧的一次。”   他目光浓蜜地腻在她身上,嗓音哑而野性,泛出一丝偏执,“孟秋,我们做到死好不好?”   那不行。   她没活够。   天微微亮了。   是个阴天。   赵曦亭抱着她去拿新的一盒,路上孟秋耸了耸自己,想先让他出来,却被赵曦亭摁回去,她刺激得想哭,“不要边走边……我难受。”   赵曦亭手臂握着她的腰,把人放在楼梯扶手上,两只手抓着她脚踝,言语鞭笞她。   “你不是难受,你是想吃了。”   孟秋被自己的哭声呛住,抽抽噎噎,听不出来到底是哭还是吟。   回到床上赵曦亭再也没弄痛她的顾忌,孟秋软成一滩水,化在他下面。   最后,赵曦亭爱怜地亲了亲她睁不开的眼睛:“孟秋,今年中秋陪我过吧。”   -   中国人有两个团圆,一个中秋,一个春节。   团圆的意义在赵曦亭身上显现得不明显,父母安在,又有兄弟,却怎么也聚不齐似的。   回家过中秋的那部分同学大多离家不远,而且恋家。   还有一部分早早做好攻略出去玩。   孟秋两者都不沾。   葛静庄说国庆想去看升国旗,乔蕤作为本地人一次都没去过,摆摆手嫌挤。   孟秋闲聊起这事儿。   赵曦亭笑笑,“视野最好的不在底下。”   孟秋眨了眨眼,有点好奇:“你在上面看过阅兵吗?”   赵曦亭懒洋洋搭腔:“我那会儿要是敢上去,估摸半条命得没。”   孟秋放假前一天还在写论文,赵曦亭手里也跟了几个政府的项目,他搭线把集团和工程所联系起来促进产业化,里面的门道挺复杂,他投资了一部分。   赵曦亭打完电话,问她以前在家怎么过中秋。   孟秋想了想,“我们家族人多,会提前商量好聚在一家吃,吃完了赏月,小孩子出去散步,大人聊聊天。”   赵曦亭“嗯”了声:“挺好。”   孟秋顺嘴问出来:“你爸爸妈妈忙的话不是可以和赵秉君一起吗?”   但不管中秋还是春节,他都一个人。   赵曦亭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地睨她:“我这不是没成家么?”   “我一电灯泡对他们两口子,尴不尴尬。” 第57章 长生   孟秋没想到中秋早上她会踩在云梯上修灯笼。   起因是她提了句, 城市里高楼多,不大好赏月。   赵曦亭说想赏月还不简单,干净利落把她打包去了西城的四合院。   屋里头的老物件很多, 他们面对面坐在茶案前, 旁边立着一只香炉。   赵曦亭闲闲地开腔。   “我姥爷逢茶必点香, 兴致来了还会叫梨园来唱一曲,后面接触了西方方形号角, 也听点黑胶。”   “他耳朵聋了以后脾气差, 更是爱败, 恨不得睡着都听唱片, 三十年代美国影院用的最好的音响,他瞧上了就包机运回来。”   孟秋静静地听着, 茶与香, 悬壶高冲与冉冉青烟, 雅韵沉浮, “香”里有“禾”, 代表草本,典型的中式美学。   “是豪横。”她笑道。   赵曦亭两指抵在壶上,清雅地给她斟了一盏。   孟秋看着他指尖泛白,连带氤氲馥郁的烟也金尊玉贵地不枯燥。   他点的香不浓烈, 有高山深竹的凉意。   嗅觉冲洗干净了再去品茗,和平时单喝茶很不一样。   孟秋心静下来。   赵曦亭放好壶,勾着唇, “小时候我不爱喝茶,耐不住长辈有饮茶的习惯, 我被迫拘在桌前,不情不愿作陪, 偶尔松懈了没做扣手礼就要挨骂。”   扣手礼孟秋在书里看到过。   她五指并拢,拳心向下,敲了三下。   “是这样吗?”   这是对长辈的。   类似古代的跪拜礼。   她记不清了。   赵曦亭展开她的手指,食指中指并拢,带着她点了三下桌面。   “傻不傻,你对我只用这样。”   孟秋忍不住笑,笑一下往他脸上瞥一下。   赵曦亭肩膀松弛下来,握着她的手顿了片刻,把人捞过来,冷笑睨她,“故意的是吧?”   “提醒我俩差辈儿了。”   刚才赵曦亭领她做的是平辈的扣手礼,类似作揖,孟秋记得没错。   赵曦亭的手在她腰上作威作福。   孟秋闹得脸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软声告饶,大着胆子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   “本来的事,你本来就比我大,之前你还算我的领导呢。”   赵曦亭冷着脸,“比你小的还跟你抢食,别不记好。”   小姑娘整个人笑窝在他怀里,眼睛亮晶晶的,浅蓝色的针织短衫箍着细腰,一闹就卷上去了。   她的身骨和天真滩在他身上。   那天老爷子问他女朋友什么来路,能不能领家里见。   他说:“还不能。”   老爷子拍了好几下桌子:“非得和你哥一样拖到三十多岁再结?”   他不怕招他,全部摊牌。   “人在读书,好不容易哄到手,她还没太心甘情愿。”   “您想见她,我也想她见您,时机不是没到么。”   老爷子眼里冒出凶气,停了好几秒,黑着脸在客厅踱来踱去,到底没忍住,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畜生,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知子莫若父,他看得倒是很明白。   赵曦亭混不吝地点上一支烟,目光清明,淡声直言不讳:“已经做了。”   老爷子试图冷静,回转至沙发。   “这些年,给你铺的每条路你都不肯走,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又是这些说辞。   赵曦亭小幅度扯了下唇,笑道:“行了,这套对我哥有用,对我没用。”   他无畏无惧地看过去,“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姓,到时是不是和狗屁责任没关系了?”   “你……”   老爷子抬起手几乎要抡过去。   赵曦亭眼眸淡淡地和他抗衡,随意地磕了下烟灰。   “十多年前死了个人,您还不长记性啊,您为那套规矩正确了一辈子,午夜梦回有一瞬觉得这正确可悲么?”   老爷子大声斥道:“两件事能一样吗!”   赵曦亭讥诮笑笑,“脸面规则比天大,做什么人吶?做狗得了。”   “提根棍棒敲打敲打,谁不老实?”   “毕竟人命在我们这儿可没正确重要。”   老爷子瞪他,“少偷换概念。”   赵曦亭看着烟灰缸,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面容寡淡,徐徐吐字,“爸,还有件事儿我特好奇。”   “我哥既然是您联姻对象和别人的孩子。”   他缓缓抬眸,似笑非笑,往人心窝子戳,“您出于脸面认下他那会儿,有没有一秒钟觉得他是您成功人生的败笔啊?”   “我对我哥没意见,但您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老爷子气疯了,把花瓶往他脚底下一掼,手都在抖,青着脸骂:“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赵曦亭笑了下,站起来,挑衅地在他面前拧了烟,弯腰从容地对他说:“我滚可以,还是想重申一遍,我只会娶那一个。”   “该想通的不是我,是您。”   他和老爷子闹翻不到一小时。   母亲电话紧赶慢赶就到了,说:“你爸出发点是好的,家庭有差距的话,未来的路很难走,曦亭,你能保证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她吗?”   母亲很温和,轻轻地提醒,“未来的事谁都保证不了,别害人家小姑娘,到时候遭罪的一定是她。”   赵曦亭思绪回笼,手指嗅上孟秋塌软的腹。   她的骨头这么细,细得有时候他都不敢用力。   他面容缠进她的头发里,贴着她的耳朵,亲昵地磨。   “孟秋,多跟我要点什么吧。”   孟秋“诶”了一声,他们不是在说香和茶么,“要什么呀?”   赵曦亭埋在她肩上,手臂将她圈紧了,“车子、房子、钱、珠宝、包,看得见的,贵的,价值高得能唬住我的。”   孟秋弯弯唇:“我要那些干什么呀。”   赵曦亭深吸一口气,仿若叹息,“你总得为自己贪些什么。”   他居然有一丝恐惧,怕有朝一日辜负她。   她真要贪的话,应该贪他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孟秋望着一屋中式木质家具,挪了挪眼,高抬起来。   “赵曦亭你不是想过中秋吗?明天我们点个灯笼,在灯笼底下赏月好不好?”   赵曦亭跟她一同看过去,笑了又笑,“真不凑巧,那灯笼坏了。”   -   孟秋觉得自己能修,换个灯泡就行。   可是这院子什么都有,青芜荷塘,廊道惊风,就是没有灯泡。   她无意中进了侧屋的标本间,一帘子里面全是动物骨头架,吓得急忙甩上门。   赵曦亭听到动静走过来,捡起她掉地上的纸团,“吓着了?”   他抱住她的肩,在背后拍了拍,“北平年间有股收集标本的风潮,我姥爷也跟了阵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   孟秋脸苍白,她刚才没开灯,屋子里又暗,没心理准备自然彷徨。   赵曦亭推门进去,橘橙橙的光柔和了标本的郁气,“那儿还有块匾,明代还是清代的我忘了。”   “你看,没什么好怕的。”   鸟兽的骨头居多,还有羽毛,拘在圆柱形的玻璃盖里,大一些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和人等高,还有尾巴,有点像恐龙。   赵曦亭环顾一圈,“当时他们觉着这是种美学,也是某些东西存在的证据,好多现在都不能买卖了。”   孟秋还是说:“怪吓人的,出去吧。”   赵曦亭没动。   孟秋头一抬,撞进他黑沉沉的眼睛里,不知怎么毛毛然立起鸡皮疙瘩,愣住了。   赵曦亭俯身和她平视,唇边卷起笑,逗她:“怎么了,怕我也把你做标本啊?”   在这种房间里聊这个属实有些阴间。   孟秋拘着肩膀摇摇头,怯生生的。   赵曦亭一把把人扛起来,扔在一张软塌上,额头顶着她,含笑问:“小脑袋瓜一天天想什么。”   “做成标本谁陪我睡觉,嗯?”赵曦亭亲了一会儿才放过她。   他瞧了瞧手里的纸团,“拿纸擦什么呢,弄这么黑。”   孟秋红着脸,从塌上支起来,“我看到几张春晚的录像带起了灰,手摸脏了就擦了擦。”   赵曦亭若有其事地看了眼衬衫,“你是不是也抹我身上了?”   孟秋嗔道:“还不是你先……”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春晚录像?”   赵曦亭松弛地躺在榻上,头往后仰,衬衫扣紧紧绷起,卡在喉结下面。   “小时候过春节,真挺小,没怎么记事,年夜饭总凑不齐人。”   “我想他们了,就开电视看他们一两眼。”   “有一年他们说除夕回家吃,结果饭等凉了也没等到人。”   “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什么都没说就被我爸一通训,挂完电话后我搁窗前看烟花,看了一晚上。”   “我后来想通了,不能什么便宜都被我占了。”   赵曦亭含笑看着她。   “是不是?”   孟秋听得鼻子微酸,她跪在榻上,缓缓挪过去,抱住他的腰。   赵曦亭头一低,下巴杵在她头顶,手掌摸了摸她头发。   “怎么了?”   孟秋闭着眼睛,抱得更紧了,几乎把他推倒。   “赵曦亭,帮我修灯笼吧。”   -   这个中秋夜让孟秋难以忘怀。   他们先是好好吃了蟹,赵曦亭颇为讲究地给她演示了一遍蟹八件怎么用。   梁实秋在《雅舍说吃·蟹》里用的是木质的蟹八件,他这套是白银的,手握的地方还镶了翡翠。   她铲蟹壳的时候很没技巧。   赵曦亭时刻注意她动静, “力气这么小,你吃螃蟹还是螃蟹吃你啊?”   他伸手帮她。   孟秋倔劲儿上来,偏要吃着试试,结果里面的汁儿溅出来,糊了一手,她傻愣愣地拿着长柄斧眨了眨眼,抽纸巾狼狈地擦掉。   赵曦亭笑得乐不可支,把弄好的那只拿给她,再不敢让她折腾。   孟秋又凑过来学。   赵曦亭捏着钎子拎起处理好的蟹腮,坏心眼在她眼前一晃,她吓得往后缩,“诶?我刚擦完。”   赵曦亭干脆把人捞腿上,换小匙舀蟹黄和蟹肉喂她吃,孟秋不习惯。   他把她当三岁小孩儿么。   她说要自己来。   她细细抗争的声音在院子里闹开,这片土地原本荒芜,她来一遭,奇迹地落下种子,万物春生。   赵曦亭握住她的手,唇角呷笑。   “别动,我在养女朋友。”   月亮圆得很满,以致于月晕泛滥,从黑夜里掀起来,宛若吹开婚纱的新娘。   灯笼修好了,赵曦亭从犄角旮旯翻出一只尚能用的灯泡,光线不可赎回地微弱。   刚好可以不喧宾夺主的赏月。   孟秋自始至终坐在赵曦亭腿上,原本还是温柔的。   他隔着月纱观摩她的脸,仿佛用目光在她身上署名。   他突然捏着她的脸,俯下头,用嘴渡给她酒。   孟秋咽下去才知道喝了什么,挣扎着站起来。   赵曦亭眼眸发淡,耶路撒冷的城门一般堵住她的去路,把她拉回来,摁她后脑勺,一口一口以吻的方式灌她酒。   酒淅淅沥沥弄湿了他们的喉咙。   酒意烫得孟秋心脏微焦,边缘滚着火线,一触即着。   孟秋瞳仁泛软,“把我灌醉想要做什么?赵曦亭。”   赵曦亭手掌在她淋湿的脖子上来回轻抚,指尖沾着酒味抹在她唇上。   他凑过去,舌尖深得她脑袋往后顶。   赵曦亭吮吻的空隙低睫叹息道:“你喝醉的样子挺漂亮的。”   “孟秋,我想记住你。”   “这辈子只记住你。”   “今晚可以对我更主动点么?” 第58章 长生   往常赵曦亭舔她的脖子, 她肩膀都会下意识往上拱,羞怯地皱起皮肤。   今晚他饮她锁骨上的酒,像暴烈的赌徒, 对她的渴求一览无余。孟秋有些热, 展开了自己, 往后仰,手指钻进他粗粝的发根, 上下抚动。   她好像看到了他的弱点, 细细地喘:“赵曦亭, 想要人陪你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   赵曦亭咬她薄薄的皮, “我不是谁都可以,明白么?”   孟秋脉搏被酒熨得滚烫。   “偏偏是我?”   他答得干脆, “偏偏是你。”   赵曦亭薄唇腻在她肩头, “命运来临的时候, 不由你我。”   他说他不爱文学, 这句话出现在文章里, 她一定拿标记笔划。   他继续说:“我是,你也是。”   不是的。   孟秋鼻息阖动,腿交迭盘在他的尾椎。   回顾这一年,是他折弯了她的命运。   其实他们后面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寻常。   假如在许许多多寻常的早晨, 黄昏,夜晚,没办法见到他了。   她会觉得世界很空旷。   他给予她的疼痛和爱都很震撼。   这算喜欢的话, 便是吧。   他本来就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人。   孟秋对着月亮,恍惚发觉他今天的味道有些不一样, 睁开眼,往桌几上看。   平时吃饭他习惯性会把烟盒拿出来。   今晚没有。   赵曦亭长指搭着她脸颊挪正, “找什么?”   这个动作是提醒她专心。   专心他的亲昵。   孟秋躺在躺椅上,轻轻柔柔地看着他,裸白的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微微施力,闭上眼,鼻子埋在他有力的脖颈上。   “找烟。”   找烟味。   赵曦亭闻言笑了声,小姑娘湿软的唇和鼻息喷在他耳后,他骨头酥了一半。   她闻完了要走,赵曦亭按着她脑袋不让离开。   “才发现啊?”   “再仔细查查。”   孟秋下巴靠在他肩膀上。   “为什么不抽?”   赵曦亭把她拉开,垂睨她的唇,衔上去叼住,使坏地磨了磨。   “你不是给我扔了么?”   孟秋一愣。   他说的是那天早上。   那天他像要把自己抽死过去,她才夺了的,没有想管他的意思。   和上次开玩笑戒烟不一样的是——   他没有刻意和她讨赏,甚至没告诉她。   似乎只要她愿意。   他可以毫无底线地退让。   孟秋从他肩膀上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捧他的脸,视线轻缓滑到他鼻梁上。   借着酒意,她尝试性凑近了一些。   他的鼻子很挺,睫毛根根分明,脸上的皮肤常常是温凉的,有明显的轮廓感,放在人堆里,众星捧月。   孟秋吻上去。   他这个人,是有危险性的。   比如现在。   他感受到了她的主动后,便不再克制了,展开更激烈地掠夺,把她翻过来,让她跨在他身上。   孟秋有点冷,浑身颤了一下。   赵曦亭拎起衣服盖在她身上,抱她回屋。   孟秋喝了酒腿很软,赵曦亭握着她的腰,强迫她坐在他身上,实际上还是他在动。   快得像在抽她的臀。   她哭得不行,实在受不了,膝盖原本跪着,要跑,变成蹲。   赵曦亭掌着她后脑勺,把她头发抓到后面,“刚才不是勾我么?”   这个姿势,他能很好的看到她全身,每一分颠簸和紧皱。   孟秋在他胸膛上又趴又推,尾椎被他紧紧捏在手里,一点也没办法逃掉。   她嗓子呛得断断续续,“我……没有……”   第一次结束,赵曦亭退出来,翻了个身,摘掉东西,标记一样弄在她身上,她这副乖巧的样子激起他的破坏欲。   他干脆利落重新戴上一个,提着她脚踝,不算温柔地送进去,嗓音黯狠。   “我真的对你有瘾,孟秋。”   “你怎么做到的,嗯?”   她的口子泥泞,呼吸张合得正起劲,他过来像堵个塞子,她舒服得哼了一声。   一次过后他春风疾徐。   像是曲子弹到过渡章,享受起良夜。   也是在这个时候,孟秋才有空腾出思绪,赵曦亭显然是重欲的。   他说对她有瘾,但以前她说不要,他真能恐怖地压下这股瘾,自制力能用非人形容。   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能成功。   孟秋像跑了个八百米,呼吸有些喘,“这几天怎么没看你犯烟瘾。”   赵曦亭手臂缠进她头发里,让她扫弄他的触觉,抬头眯眼瞧她,“谁说我没犯了?”   “想见见吗?”   孟秋一脸茫然。   床头柜是有烟的。   他熟练地拿出一支,掀开被子,平平滚上去,让一头沾了她的汁。   孟秋被他惊着了,烟杆碾过她的心脏。   他玩闹似的捞起打火机,黑眸扼住她,手上的要点燃的仿佛不是烟,而是她。   “太湿了,点不着。”   赵曦亭将打火机一扔,沉沉笑起来,重新伏回床上,揽着她。   “那天你扔了我的烟。”   “我想着在你面前抽的最后一根,得试试这么抽什么滋味儿。”   孟秋根本不敢看那只烟。   赵曦亭混不吝地在她耳朵旁边咬字,“没捡着好时候,一直惦记。”   “你说我犯没犯瘾?”   他摸了摸她头发,状似体贴,气音温柔地缠着她耳朵。   “要不我们去窗边?”   “可以赏月。”   窗边恰好有一个梳妆台。   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孟秋手肘往镜面抵的时候没想过它不是固定的,直接将它摔到了地上。   她抬头去看,被赵曦亭拉回来说:“不重要。”   结束之后,赵曦亭拿了件毯子披在她身上,孟秋因为太累手臂绕在他的肩胛骨。   院子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团圆夜的月亮高悬,满园的银辉,瓷缸的水纹剪碎了月影。   孟秋虚柔地睁眼,望着枝丫上将落未落的孤叶,和他在退潮后安静地赏月。   她余光瞥见赵曦亭脸上欲色未褪,眼尾挂着薄红。   此时有了三个月亮。   云层之上的那一轮在他双眸加冕。   赵曦亭感知到她在看她,侧过脸,温柔地问:“凉么?”   他们没开窗。   孟秋摇摇头。   他低下头缓慢地和她接吻,不带任何欲望,更像是情人间的旖旎。   “国庆想去哪里玩?”   孟秋哪里都不想去,“太挤了。”   赵曦亭“嗯”了声,“找时间把你自己名字的签证做出来,带你出去玩。”   “资料我让人先准备着。”   孟秋抬头问:“你以前都玩什么?”   她想象不出来他一个人去旅游的样子。   “玩的多了,印象最深的还是滑雪,有年遇上雪崩,断裂线就在脚底下,命大,撞上一棵树,没死。”赵曦亭表情轻描淡写。   他似乎很喜欢极限运动。   之前飙车也是。   在那之前应该飙过无数次。   孟秋抿了抿唇,“你为什么……”   赵曦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笑:“你不觉得像重启一遍人生么?”   孟秋认真道:“以后不要做了,可以么?”   赵曦亭停顿片刻,摸了摸她的脸,答应她:“好。”   随后抱着她一起看向窗外。   小姑娘今晚被她折腾狠了,没看一会儿就困了,耷拉眼皮靠在他怀里睡。   和他在一起,她避免不了被外界审视和议论。   初见时她随口一说图他钱。   某些时刻,他竟希望一语成谶。   他是贪心。   她给了他一个团圆夜。   他却想要不止一次团圆。   总之她这辈子都不许有别人了。   赵曦亭闭眼吻在她鬓发。   ——爱她是他的批判词。   -   国庆有个丝绸之路的展览,人太多了体验感很一般,但孟秋没想到这么多人会碰到骆嵊元。   她在文创店挑东西,骆嵊元叫她的名字,赵曦亭也抬起头。   骆嵊元惊讶地和她打招呼:“好巧,一个人吗?”   孟秋尴尬地扫了一眼两米开外,拎着一张明信片拨弄的赵曦亭,“不是,我……男朋友在那里。”   骆嵊元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愣了愣,脑子里冒出四个字。   ——人中龙凤。   赵曦亭似乎没有干扰他们说话的意思,只是将一张她可能会喜欢的书签懒洋洋扔到她面前。   他确实不是谁都搭理。   他没搭理骆嵊元。   明明她没介绍,赵曦亭也没见过他。   孟秋莫名觉得赵曦亭认出了骆嵊元。   骆嵊元推了推眼镜,温笑道:“对了,剩下的采访什么时候方便?”   孟秋心口一跳,又往赵曦亭那边瞥了瞥,不管他同不同意,已经答应骆嵊元的就得做完。   她思索片刻,“国庆你有时间吗?”   “国庆啊……”   赵曦亭没耐心挑了,看着好看的都拿来,放进孟秋面前的小篮子里,淡声道:“现在做,我陪你,顺便请你同学喝杯咖啡。”   他黑眸压着男生,“都念燕大了,这点应急能力应该有吧?”   骆嵊元不是没见过大人物。   这是气场最强的一个,他下意识觉得他的时间很宝贵,不该拒绝他的要求。   这镯子的分量确实不轻。   骆嵊元重新看了看站在男人旁边的小姑娘,神色很轻柔,没了第一次采访的矛盾感。   她仿佛更进一步地和解了什么。   是般配的。   骆嵊元收了收浮云一样的心绪,拿出专业素质,冲他们笑了下。   “没问题,毕竟是工作,怎么都有时间。”   他们采访的时候,赵曦亭坐在隔他们两个座的位置看手机。   大概半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骆嵊元合上笔和纸,像是再也不会见面一样,对孟秋和声说:“祝你前途顺利。”   孟秋礼貌回了句:“谢谢,你也是。”   -   国庆结束后,孟秋收到4A公司的offer,原本只是试着投一投,没想到真拿到了。   她给赵秉君打了个电话,谢谢他之前的邀请。   赵秉君听完她的选择,说了和赵曦亭一样的话。   “没关系,LANDAR更适合你。”   LANDAR作为老牌4A公司,媒介投放,整合营销,公共关系都有中文系学生的用武之地。   他们九几年就在纽交所上市,服务的也是世界顶尖公司,只不过他们很少收大二的实习生。   对孟秋来说是非常非常好的锻炼机会。   十月中,学校开了一个文化节,陈弘朗院长作为领读人之一,在游园活动开幕式致词。   活动面向全社会,还设立了书单推荐的摊位,孟秋做了活动的志愿者。   她迎面碰上陈弘朗,礼貌和他问好。   陈弘朗温笑看她,“我看你气色挺好,他好不好?”   那天赵老爷子给他打电话,打探孟秋的情况,他才知道有这档子事。   陈弘朗一点没偏私,调了孟秋参与活动的履历和成绩单过去,“您自己瞧吧。”   没有一项不优秀。   她从南方小城一步一步走到全国顶级学府,在众多优秀人才中出类拔萃,难掩锋芒,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做到的。   要有认真坚毅的心气,从容不忙的耐心,一往无前的勇气。   万里挑一。   资料上有小姑娘的证件照,清清爽爽,长得很漂亮。   她主持人的视频也落落大方不慌不乱,完全能上大场面。   和赵曦亭同一辈的那些还真不一定比她强。   眼光倒高,比他挑的好。   赵语堂看了几遍孟秋的资料,斥了一句,“净胡来,耽误人家前程。”   陈弘朗知道他这是入眼了,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赵老,您也别太操心了。”   赵语堂哼了两声,“拿他没法。”   因而陈弘朗碰见孟秋有这一句。   孟秋冷不丁听陈院长提赵曦亭,舌头打结,耳朵微微发热,说:“他也挺好的。”   十月适合丰收,葛静庄那头也传来好消息,说她恋爱了。 第59章 长生   葛静庄的男朋友是隔壁院校的体育生, 国庆期间她去跑去爬山,半路爬不动了看到旁边的人穿人字拖就上去了,发出一句“是不是人”的感叹, 那人就是她男朋友袁岱倧。   袁岱倧看她一个人杵根拐, 吭哧吭哧一级一歇, 体力很弱的样子,笑眯眯坐在石凳上看她。   葛静庄想这人真闲, 偏要爬给他看, 连走两段低血糖都要出来了, 扶在栏杆上大口喘气。   结果袁岱倧过来给她递了包饼干, 友好地拉了她一段。   登顶后葛静庄请袁岱倧吃东西作为感谢,交流一番发现大家都在燕城念书, 就加了微信。   葛静庄平时爱吃零食解压, 身高164体重110, 有些容貌焦虑, 嚷嚷自己胖要减肥, 耐不住压力一大就饿。   有一天她向袁岱倧讨教健身方式。   袁岱倧大大咧咧说:“你胖什么胖。”   葛静庄唉声叹气:“我再重一点,以后的男朋友都要抱不动我了。”   袁岱倧嗤了一声,“那是细狗,我单手就能把你抗起来。”   葛静庄不信。   袁岱倧当场给她演示了一遍什么叫体育生, 一只手抱住她的腿让她坐肩上。   葛静庄一边尖叫一边摸他的肌肉,一个低头一个抬头。   两人眼神火花带闪电,拉丝了。   葛静庄回学校路上脸还是红的, 收到袁岱倧微信。   ——做你男朋友够不够格?   葛静庄双手捂脸,少女心扑了出去, 过于紧张等到第二天才回他,说, 够吧。   袁岱倧南方人,也是个随性少爷,拎拎钥匙收收租就能过得不错,但是葛静庄家在西北,隔着一千多公里,他们很默契没有提未来的事。   乔蕤做起了分享博主,拍拍vlog,孟秋和葛静庄有空的时候陪她到处取景。   路遇草地,乔蕤将道具地毯一铺,三个人坐在草地上闲聊。   话题逐渐不正经。   乔蕤最老司机,瞪大眼睛:“你这么快就和他睡了?”   葛静庄有点口干,咕噜咕噜喝矿泉水,含羞带怯眨眨眼,“我有点迷恋和他肢体触碰,那天他学校有活动,难得穿西装,肌肉绷得衬衫很紧。”   “他一本正经的。”   “我就很想把他弄乱。”   葛静庄猛点头,“是我,是我色心大发。”   乔蕤捏了个草莓,喂给孟秋。   葛静庄继续说:“有一次我经期,人很烦躁,问能不能和他睡觉。”   孟秋听呆了。   乔蕤:“然后呢?”   葛静庄嘿嘿一笑,“他说不好吧,但是能帮我揉肚子,然后我就对他上下其手了,我爽了,他还没办法做。”   “没让你用……其他……帮他?”乔蕤好奇得睁大眼。   葛静庄眼睛亮晶晶,点了下头。   乔蕤笑说:“你捡到宝藏了,有点纯情。”   葛静庄幽幽一叹,“他是很好。”   孟秋安抚性拍了拍她的背,“别想那么多。”   乔蕤看向孟秋,“你呢?到时候又异国恋?”   “那可不是坐几个小时高铁或者飞机就能解决的。”   葛静庄放下剥了一半的橘子,一拍大腿,“对啊!你这不是循环了吗?”   她顿了顿,探究道:“你那位那么强势,肯放你去啊?”   孟秋点了下头,“肯的。”   其实距离在赵曦亭眼里并不是问题。   -   很稀奇的,赵秉君有天午后联系了孟秋,托她办一件事。   他的车低调地停在校门后面两百米处,他那张车牌和赵曦亭的一样可以在许多地方通行无阻。   但他没有如往常一样驶入燕大。   他手边是一个微型蛋糕和一只白色的宝诗龙首饰袋,“可以帮我送给一个人吗。”   孟秋很快反应过来。   赵秉君无名指戴着戒指,他甚至没有想过摘下来去送这些东西。   “没有别的意思,我欠她的。”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孟秋没有立场去评价什么,轻声说:“我不能保证她会收下。”   赵秉君:“我知道。”   孟秋默不作声地拿走东西。   下车前,赵秉君笑容淡苦,寥寥玩笑了一句。   “有机会重来一次的话,我或许会学一学赵曦亭。”   大四的宿舍没什么人,马珍珠桌上摆着许多考证的书,她随意拢了拢,不大好意思,“有点乱。”   孟秋扫到一眼试题,“你打算考公吗?”   马珍珠伸了个懒腰,“考公考编我都打算试试,广撒网么,最后哪一样结果最好就选择哪一样。”   她今天没戴隐形,戴了副眼镜,鲨鱼夹松松夹起头发,比之前见到知性温婉。   她看向孟秋手里的蛋糕,有点惊喜:“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孟秋解释说:“是……赵秉君。”   马珍珠脸上的笑意立马冻住,“让他滚。”   “我不要。”   孟秋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如果马珍珠会收下,赵秉君一定自己来,不会试图通过她曲线救国。   真正的放下是平静无澜的。   显然马珍珠和赵秉君心里都还有对方。   但是他们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孟秋轻轻叹息。   赵秉君没有勇气为她离婚,他连设想都是不可能发生的重头再来,而不是给马珍珠一个以后。   随后孟秋听了一个很长很俗的故事。   马珍珠哭出声音,她仿佛太苦了,镜片都挂着眼里的雨痕。   “我该忘掉的。”   “可是我太恨他了。”   孟秋把首饰和蛋糕都拿走了,给马珍珠订了一个新的一个,并祝她生日快乐,孟秋特地问她喜欢什么口味,马珍珠说奥利奥。   赵秉君没走。   他平静地坐在车后座,脸色像小青柑茶。   孟秋入了局,她和赵秉君做过两次共犯,一次因为赵曦亭,一次因为马珍珠,赵秉君也许是太长时间没人可诉,有些话就在车里说了出来。   孟秋忍不住说:“你老婆不介意么?”   赵秉君笑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和我闹。”   “她爱躲清静,也知道我离不了。”   他的叙述让孟秋想到秦之沂。   孟秋脑海中冒出些画面,如果做些假设的话,把赵曦亭换成赵秉君,她或许永远不会接受他,也不会喜欢他。   他们从一个家庭里长起来,骨子里的东西却大相径庭。   赵秉君才是真正的利己主义者。   赵秉君提起赵曦亭,“他原来还算守规矩,不招惹他,他做事不出格。”   “十多年前,大院儿里他有个好兄弟叫江黎,非常叛逆,长辈不让做什么他偏做什么,别家提到他都说他品性不行,江黎父母管不住,把人送去部队。”   “最后一程赵曦亭送的。”   “我们后面才知道江黎有抑郁症,挺严重,躯体化时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那天江黎偷跑出去跳江,跳江之前给赵曦亭发了消息。”   “江黎告诉他保险柜密码,车钥匙的位置,还有他七七八八银行卡基金,祝他以后的生活顺顺利利。”   “赵曦亭晚了一步,没看到。”   孟秋听到这心尖一挤。   赵秉君继续说:“当夜有些巧,是个夏天,有个小孩在江里溺水,江黎义无反顾下去救人。”   “结果小孩活了。”   “他死了。”   孟秋咯噔一下,听得胸闷。   赵秉君声音散在空气里,碎得七零八落。   “这事一出,大院里的人都很震撼,先前说江黎品性不好的人都不说了,那个寂静的氛围,仿佛江黎不是做好事死的,而是被他们合谋害死的。”   “我永远忘不了曦亭那天的眼神,”赵秉君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唇缓缓挪动,“没温了,你知道吗。”   “从那以后他变了许多,在没那么守规矩。”   赵秉君翘翘唇角,“我们这波人,看着都体面,有时候活得没个人样,真情实感付出去,得到的可能是虚情假意。”   “想求真性情呢,又喜欢假惺惺的表面功夫。”   赵秉君淡笑继续:“后来我们私底下聊起江黎的事,说江黎名字取得也巧,跟墓碑似的,出生起,死的地点和时间已经写好了。”   赵秉君离开以后,孟秋坐在校外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那天没有收到短信的赵曦亭。   有多遗憾。   -   自从拿到实习Offer,孟秋的雅思书不大顾忌地摊着。   她找视频练听力,赵曦亭走过来把视频一关,拉了椅子坐她身边,给她念,腔调和原版大差不差,甚至更性感。   他懒洋洋地玩她耳垂,“还教哪儿?”   赵曦亭平时过于不正经,以致于孟秋差点忘了他母校哈佛。   她想起那个公主的故事,好奇问道:“你英硕是哪里的?”   “剑桥。”赵曦亭摸她的后脑勺,“做我学妹么?”   孟秋偏向于现代语言方向,咨询了一下是剑桥比较好,“你之前哪个学院的?”   赵曦亭徐徐吐出两个单词,“Trinity College.”   Trinity College是剑桥学习成绩最好的学院,从2011年开始连续位列 Tompkins Table第一名,学院投资也最多,超十亿英镑。   孟秋问:“Trinity College 的May ball是全校最好的吗?”   May ball中文剑桥五月舞会,他们彻夜狂欢不止跳舞,还像哈利波特里各学院争奇斗艳,使劲浑身解数让参与者觉得活动值得票价。   据说Trinity College举办的舞会最神秘,从来不定主题,在最后一刻才揭晓,还会有欧洲王室成员在那一天飞过来玩。   赵曦亭轻笑了声,勾了勾唇,“和你说顶什么用,自己去体验体验不就知道了。”   他顿了下,“牛津有什么好。”   孟秋眨了眨眼,温声说:“你好记仇啊,赵曦亭。”   赵曦亭一点没遮掩,捏她的脸,“嗯,这事儿记一辈子。”   他似乎想起来一些不好的碎片,忽然不爽利了,眼一狠,凑过去把她压在桌子上,结结实实亲了一阵。   赵曦亭唇黏在她耳廓旁边,语气阴森森,咬牙切齿。   “你跑,拼了命跑。”   “小白眼狼。”   “知不知道那会儿我多担心,嗯?”   “怕你被人欺负,不开手机地图找不到路,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找到了你却拿东西砸我。”   孟秋也想起来,她被他逮住的时候,坐在洗手间小凳上哭得很厉害。   现在想想仿佛过了很久。   孟秋想着想着脑子一激灵,怔了片刻,好像明白过来当时为什么哭得撕心裂肺了。   孟秋懊恼地把赵曦亭推开,突然站起来,把靠枕扔在他身上。   赵曦亭愣了一下,“弄痛了?”   孟秋不理人,走到客厅安静。   她那会儿对赵曦亭已经有了期待。   在她心里,赵曦亭不该那么粗暴对她,他应该是温柔的,尊重她意见的方式和她相处。   即使他强留她,他也不会出格到强上她。   他撕开她衣服那一瞬间,她失落了。 第60章 长生   赵曦亭再追问, 孟秋避而不答,只是将吴老中医送的挂件中的一个放在床头,睡前给他烫好一碗药。   赵曦亭端着碗, 指腹慢条斯理地在白瓷云洇处左右滑动。   他唇角带勾, 抬头看着小姑娘, 眼底藏着灯光的碎金,懒散的样子难画难描, 架势尊贵, 表情却宠溺。   “偷偷摸摸的, 我还以为你在做什么。”   “怎么了, 现在就要我保养啊?”   “怕我没法儿一直陪你?”   孟秋先是看药,再看人, 轻柔地望着。   “赵曦亭, 过段时间我们去看看吴老吧。”   赵曦亭把人一捞, 揽着她的腰, 目光霸道直接地腻在她身上, 碗里的药一饮而尽,他禁锢她的背,强势道:“和我约会,孟秋。”   天底下只有他能将这句话说得心惊肉跳。   孟秋呼吸有几分急促。   他的表情像给造了一座无人之岛, 他邀她去荒烟处共舞,岛上只有他,只能看他, 不容拒绝。   孟秋指尖伏在他的衬衫扣,一如她的嗓。   “好。”   她低低地说。   -   约会前两天, 孟秋问赵曦亭能不能先回裕和庭住几天,他笑着睨她, 做新娘啊。   孟秋红着耳朵诚实道:“天天在一起,没有约会的感觉。”   赵曦亭捏着她下巴,眼神有点危险,“看不出来你喜欢新鲜感啊孟秋。”   “我是不是以后得努力多给你来点花样?嗯?”   孟秋心口一跳一跳,“不是那样的意思。”   最后赵曦亭还是妥协住回裕和庭。   见面当天,孟秋早起,穿上他送的裙子,他送了很多东西,但她基本上没有用过。   他只管买,尽他做男朋友的义务,却也不蛮横地逼她一定要穿。   款式全考量过她的风格,随便挑一件都很合身。   她很久没化妆了,步骤繁琐,因此花费了不少时间。   孟秋对着镜子,慢慢地看着自己的唇染红,像一夜入秋的红枫,踏上奔赴未来的列车。   她抓起头发,编了侧边麻花马尾,拉扯蓬松,发尾夹上做完这一切,看到赵曦亭给她发的消息。   ——我到了,起了告诉我。   孟秋拿起常用的包,斜跨好,明明他们什么都做过了,但她穿过走廊往外走的时候心尖忍不住砰砰直跳。   她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最后才打开门。   赵曦亭靠着车,在玩手机,听见动静抬起头,他的笑意几乎是在孟秋青涩的眼底弯起来的。   雪山化雪般清风徐来,又轻轻衔着她神经,咬住撩拨。   他黑眸泛温,鼻尖溢出一缕一缕轻笑。   孟秋走上前,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左手迭着右手,掌心面朝他,盖在他嘴巴上。   赵曦亭薄唇压着她手心,步步进攻,孟秋节节败退,直到手背贴到自己脸颊。   他语气呷着坏,“现在亲你,你是不是要和我生气。”   他指尖懒洋洋地勾了一下她饱满的唇,堆雪样的指腹就染红了。   “我会弄坏这个。”   他抱着她的腰,黏在她身上,压低声音,“但我好想亲你。”   “怎么办,孟秋。”   他啄了一下她耳朵后面,“你这副样子,我好想亲。”   孟秋脸红得滴血,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在她发间缓缓挪动,他在吮她的脖子解馋。   “头发……头发也会弄坏的。”   赵曦亭埋在她脑袋后面沉沉笑了声,“行,我们先出去。”   约会这件事,赵曦亭也没做过,遇见孟秋之前,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谈了,破天荒束手无策,身边没一个正经人可以参考。   他们平常出入的那些地儿,都不适合她。   他费尽心思选了条远郊的文艺路线,决定完笑了一会儿,竟多了些少年心性的期待。   是个小镇。   镇上有涂鸦,宗祠文化浓厚,新开发的旅游区,一条道都是文艺商品店,小玩意儿很多。   孟秋果然凑过去挑挑拣拣。   她习惯性放回去,赵曦亭半路握住她的手,“喜欢就都拿了。”   孟秋觉着没必要,“不用了吧。”   老板见来了个财神爷,忙笑脸迎上来,怕他反悔似的递了只篮子。   “再挑点什么?里面还有。”   赵曦亭把她刚才把玩过的全放进去。   “家里也该摆些你的小东西。”   “柜子清静不好看。”   他干脆利落地扫码付钱,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逛。   孟秋温声说:“赵曦亭,你好败家呀。”   赵曦亭停下来,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得很厉害。   孟秋往前走了他还在笑,转过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赵曦亭和她面对面,双手交迭环着她的背,懒懒地笑说:“一想到你还有一年才法定,我就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   “给我个家吧,孟秋。”   他说得像玩笑,孟秋却鼻子一酸。   她伸手抱住他,埋在他胸膛里,瓮声说:“我是不是不能说不呀?”   赵曦亭笑了声,自然地回抱她,摸她的后脑勺,语气蛮横,“对,你说什么我都只当你说好。”   他们一路逛到了山脚。   赵曦亭问她要不要爬,孟秋有点犯懒,眼睛里说想去,腿迈不开。   赵曦亭说那他背她上去,孟秋躲着说不要,赵曦亭一把把她背起来,笑说:“来都来了,我体力不差吧孟秋,什么给你的错觉我背不动你。”   孟秋莫名想到葛静庄男朋友,她趴在赵曦亭背上,盯着他肌肉线条,悄悄地拿指尖划拉了一下。   这山不高。   甚至只能算半山。   但能看到燕城的半张脸。   她平日看到的是繁华庄严的那边,此时是老式的,亲和的,吱吱呀呀走入历史长河的那面。   她指着西南面,“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吗?”   赵曦亭坐在她后面,抱着她,“嗯”了一声,又指了指她右边,“看到那条铁路了吗?”   “往南开,就是你家。”   孟秋躺在他胸膛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尖一动,眼朝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赵曦亭,你说,人生是不是很奇妙?”   赵曦亭低头看了她一眼,“你想说我们吗?”   孟秋唇角轻弯,“我习惯了解题,无论什么都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但人生这套卷子即使慢慢来时间也会告诉你心里的选择。”   赵曦亭叹了叹,平静道:“许多事没那么难,错过日出还有晚霞,错过了今晚的晚霞,还有明天的日出。”   孟秋笑道:“赵曦亭,这就是你的生存法则吗?”   永远不怕最迟,永远有重新开始的野心。   但说来说去,他这套蛮横的法则反而化繁为简了,从不内耗。   他选择去内耗别人。   在他身边,孟秋能学到这股力量,一切都不会是难事。   赵曦亭温柔地抱紧她,头探到前面,看着她的脸,“饿了吗?去吃东西?”   孟秋点点头说好。   下山孟秋说什么都没再让赵曦亭背,赵曦亭笑笑没强求,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得很慢。   -   他们去吃了最正宗的法餐,和许多情侣一样,坐在大堂,赵曦亭提前准备了一大捧玫瑰,放在餐桌上当点缀。   餐厅东面有演奏的钢琴和大提琴,深红色的绒布从十来米高的大堂垂下,厅顶吊着水晶灯,氛围华贵优雅,甚至有外国人穿绸质晚礼服出席约会,很是正式,偶尔能听到几句法语。   这餐饭足足吃了三个多小时。   快结束的时候,赵曦亭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首饰盒,将一条项链挂在孟秋脖子上。   他温声说:“太空了,戴着吧。”   孟秋摸了摸中间的钻,说了声“谢谢”。   赵曦亭坐回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刚认识那会儿,我其实不大乐意听你说谢谢。”   “但今天这句谢谢我接了。”   孟秋耳朵热了热,“一会儿去做什么呀?”   赵曦亭唇角慢展:“本来想带你泡温泉。”   “你这化妆了,不大方便,过几天带你去吧,明后天晚上也成,只要你有空。”   不知是和他待久了还是怎么,孟秋从这句话里抿出一丝多余的味道来,撞上他春色憧憧的眼,大概是没猜错。   “流氓。”她轻声骂。   赵曦亭吊儿郎当地撑着手肘,“怎么说?想去哪儿?”   孟秋想了想,“绕一绕燕城吧,往长坡大道的方向。”   他们今天没带司机。   赵曦亭的意思是,电灯泡带来做什么。   他这次开得很稳当,市区最快没超过五十码,等红灯也很规矩,开到一条江边的时候,孟秋突然说,“我们下去走走吧。”   赵曦亭停好车,看到这江,沉默地凝视了一会儿。   孟秋和他说:“你等我一下。”   她走进一家花店。   孟秋捧着两束白菊回来时,赵曦亭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她看着他,他腿边绕了只野猫,百无聊赖地伸手点一点猫的脑袋,不热情不冷淡地逗弄。   赵曦亭看到她手里的花,眼里的情绪深奥难解起来。   她递了一束给他。   赵秉君说,那个小朋友的家人每年都会来看看,事情报道出去连着几年都有人去江边祭奠江黎,但据他所知,赵曦亭一次都没去过。   孟秋和他并肩,轻轻和他十指相扣,“我们也下去看看,好不好?”   赵曦亭肩膀松垮,笑了声,看着她后脑勺,“赵秉君告诉你的啊?”   “我没有那么脆弱的,孟秋。”   “事儿都过了,我只是不喜欢这些形式主义,所以没特地为他来过。”   孟秋指尖合起来,碰了碰他的手背,柔软的眼眸抬起来。   “我知道。”   她一动不动看着他佛塔悲僧一样仁慈的眼眸,像是早就准备好说辞,在心里说了一万遍一样,启唇道:“既然是你的好兄弟,你亲口告诉他一声——”   “你现在有了一个喜欢你的女朋友,以后也会有一个小家,你的生活一定会顺顺利利,他多年前的祝福会成真。”   “你比我了解他,他听了一定开心,对不对?”   赵曦亭眼里的佛塔塌成废墟忽然又重组,这几秒,他的帧帧枯荣皆是上上签。   赵曦亭眼睛有点泛红,紧紧揽住她的腰,滚了滚喉结,“我刚才应该陪你去买花。”   孟秋:“嗯?”   赵曦亭唇印在她额头,“再拿根录音笔。”   孟秋还想听他打算继续说什么幺蛾子。   结果赵曦亭话锋拐了个弯,款款深情,“我爱你,孟秋。”   他闭眼紧紧拥着她,低喃化为空气,深入她的肺腑。   “谢谢你喜欢我。”   仿佛她的喜欢是苦行僧唇上的一滴露。   他饮为朝歌。   孟秋心里又是一涩。   赵曦亭牵着孟秋的手一起下了石阶,将两束白菊并排放在桥墩旁边,他什么都没说,站了好一会儿,孟秋安静地陪着他。   等他们上来,正是黄昏,橘子味的秋照在他们脸上。   孟秋看着街道冗长,笔直通畅,叶子落了还有春芽。   他们有无尽的明天。   孟秋看向赵曦亭英俊的脸,想起他几个小时说的话,很是应景。   “错过了日出还有晚霞,赵曦亭,你看,我们等到了晚霞。”   赵曦亭温柔和她对视。   “嗯。”   “等到了。”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